“徐奉那老狐狸,文无治世之才,武无拓土之功,却能稳坐相位几十年,靠的就是他那九曲十八弯的肠子和满肚子的黑水!”瑞庆宫正殿,瑞妃坐于主位之上,凤目斜挑,神情似是讥讽、又似有许多感慨。听她说话的语气,对徐丞相虽是贬损居多,但也不乏忌惮之情暗藏其中。
端起茶盏来浅饮一口茶,瑞妃的语气骤而转冷,又说:“徐奉刚开始玩手段的时候,就连你娘我都还没出生呢!你个小崽子还去跟他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说到这里,瑞妃重重地放下茶盏、敲出哐当一声,续而哂笑道:“这下可好了,先是西蛮后是北燕,一方想抢你去做国主夫人、另一方想聘你做小王妃……说你不是红颜祸水,连我都不信了!”
夏侯宣平平静静地迎视着瑞妃冷厉的目光,淡淡道:“兔子发起狠来都能咬掉老虎的尾巴,更何况是牛犊?我若是红颜祸水,徐奉就是乱国奸相,总之我还真不怕他,母妃大可不必为我担心。”
瑞妃“哈”了一声,脸上却是半分笑意也无,说:“你的胆子比天还大,心气也比天还高,当然不需要我来担心,就怕你闹到最后收不了场,还是要靠我来帮你兜着……”说着她顿了顿,神态从讥讽转为悯然,只听她轻轻一叹,幽幽劝道:“l儿,你又何必这么倔?真要是闹过火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事到如今,只要你去哭求陛下把你嫁给彦平,我再帮你圆圆场子,这事儿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再拖上一阵子,事情便会愈演愈烈,恐怕到了那时,就算陛下再怎么疼你怜你,也拗不过军心民意了!”
“我宁愿去做和亲公主,也不愿意嫁给表哥!”夏侯宣摇了摇头,神色坚定至极,隐隐透出凛然之势,教瑞妃看得心底一颤,旋即大怒――
“和亲公主?你想做都没得做,别忘了你……你的毛病!”这许多年来,瑞妃从不会直白地对夏侯宣说出“你是个男孩子”之类的话,即使瑞庆宫在她的整治下严密得好似铁板一块,即使他们母子俩的对话绝不会让外人听到,瑞妃也不愿意把真相述之于口:她大约是打从心底里抗拒这件事,说不清是心虚还是痛恨。
夏侯宣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细节,他大致明白,瑞妃对他存有颇为严重的心理障碍。所以他能够理解瑞妃对他的态度为何会这么糟糕,但他绝不会屈从――
“我没有毛病,”夏侯宣散去了几分强硬之色,语气恢复了平淡,可他的目光却乍然锐如刀锋,似乎能够穿透瑞妃的身体,插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母妃,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毛病也没有……我只是从不认输,也不愿认命而已,你又何必硬是要强压我低头?!”
被夏侯宣的目光一刺,瑞妃猛地感觉到一股怒意由心而生,但同时也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头顶,令她暗暗打了个激灵。随即她柳眉一竖、凤目一瞪,咬牙切齿道:“你可以不认输,我也不需要你向我认输,但你必须给我认命!命是老天爷定下的,你和我都得认!”
说到这里,瑞妃既恼怒,又激动,连眼底都是一片暗红,拍桌吼道:“你个小崽子,打从出生起就开始给我添麻烦,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你知道么?真是我前世欠了你的!那也就罢了,前尘往事多说无益,我都认了、全认了……可你呢?我明明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路都铺到你脚底下了,你却偏要给我走歪,偏不听我的话,偏要瞎胡闹、乱折腾,真是不识好歹!”
――咚!
瑞妃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几乎已经是在指着夏侯宣的鼻子怒骂了。然而便在此时,一声重若惊雷的鼓声蓦地传来,而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咚!咚!
心头一惊,瑞妃霍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走前几步,侧头看向殿门外、看向鼓声传来的方向……但宫苑重重,她自然什么也没看见,不过她的脸色已然发白,声音也变得飘忽而疲惫,问:“是什么人在敲登闻鼓,你安排的?”
“就是那个陇西来的穷秀才,他叫齐靖安。”此时此刻,这瑞庆宫正殿里的氛围很是凝重,重重的鼓声一下一下地传来、好似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可张口道出那个敲鼓之人的名字,夏侯宣却是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来――他眉眼微弯,语气和缓地说:“那是儿臣下定决心要嫁的人,请母妃记住他的名字。”
仿佛约好了似的,夏侯宣话音刚落,鼓声也停了下来。这说明齐靖安已经被太监接引入了宫来,很快就会见到皇帝了。
“齐靖安……”瑞妃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她先前大吼大骂了一通、尚未缓过劲来,还是因为那鼓声来得太过突然、使她受到了惊吓,以致此时的她浑身乏力,还略微有些耳鸣,嗡嗡声夹杂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扰得她心生烦躁――可惜她已完全无力继续发火了,只得嘶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夏侯宣端起几子上的茶盏,恭恭敬敬地递给瑞妃,温言道:“母妃请息怒,儿臣并无忤逆之心,只是想求一个舒心自在的未来而已。”只要瑞妃少给他添堵,他的“舒心指数”马上就能节节攀升。
瑞妃默然半晌,接过茶盏来润了润嗓子,低低叹道:“你的身份注定你此生难以自在,这就是命……你是不是恨我?”她的目光凝注在夏侯宣的脸上,似乎想通过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来看透他的心思。
夏侯宣也直视着瑞妃,坦然笑道:“母妃,自我通晓世情开始,便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处境是多么艰难和危险,同时也明白到母妃为了帮我保住秘密费了多少工夫……我怎会恨你?无论如何,你总是生我护我的娘亲,我始终感激你。”
他说这话,虽然存着稍稍打动瑞妃、以求跟对方缓和矛盾的心思,却也不是全然的谎话,夏侯宣对瑞妃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他们之间的仇怨确实不小,这许多年来,瑞妃好几次尝试阴死夏侯宣,虽然都让他躲过了,暗亏却还是吃了不少;但感激也是有的,即使瑞妃努力经营宫中势力、竭力帮他遮掩秘密,总的来说还是为了她自己,可夏侯宣毕竟从中受惠不浅,他不是个恩怨不分的人;再加上夏侯宣还从瑞妃身上学到了很多“攻略后宫”的手段,他视她为对手的同时也敬她为师……
所以相比起跟瑞妃彻底撕破脸皮、闹得不死不休,夏侯宣更希望能通过计谋迫使这个心性够狠、手段够辣的女人彻底放弃杀灭他的心思,然后他们就可以进行一些互利互惠的合作了。
瑞妃听闻夏侯宣所言,心头微震,抬目细细端详着对方的神情,却连一丝破绽也找不出――片刻后,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十分柔和,说:“l儿,你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真教我欣慰万分。既然你万万不想嫁给彦平,那我永远不会再提此事……好孩子,跟我说说那个齐靖安吧,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能得你如斯喜爱?还有当前的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定下了怎样的计划,不妨都跟母妃交流交流,省得我兀自担心不已,反而做多错多、给你添乱。”
夏侯宣暗暗一笑,经过大半年的努力,总算让惯于强势的瑞妃说出了“交流”这个词,真不容易呵。
不过现在还不是交流的时候,总要等他彻底解决和亲的麻烦,并借机捞到足够的筹码之后,才能跟瑞妃真正地进行平等的交流和协商。
因此,夏侯宣明明知道瑞妃关注的重点在于他的计划,可他偏偏矢口不提半点正事,而是甜蜜一笑,说:“靖安是个很好的人,与儿臣一见如故、两相倾心……他初见我时,我便是身着男装的,所以我们成亲之后,必不会有任何问题。”
――夏侯宣这样说,本是随口胡诌来敷衍瑞妃的,并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歪打正着、说中了真相!
而就在夏侯宣和瑞妃“交流母子感情”的同时,齐靖安也正跟皇帝交流着“翁婿感情”。
“好,好!”皇帝拍着大腿,赞道:“靖安啊,你的平蛮八策真是字字珠玑、每一策都说到了点子上!太好了,太好了!”
齐靖安本是站在御案前,给皇帝逐字逐句地讲解他的军事策略。见皇帝这样满意,他当即不失时机地跪倒在地,恳切道:“请陛下恕靖安狂妄……陛下,有此八策,我大魏边军克敌有望,实是没必要与北燕相约夹击西蛮。更何况北燕人均为逆贼之后,本就毫不可信,即使应其之约,也难保他们不会临阵背盟、寻机倒打一耙!”
皇帝神色和蔼地看着齐靖安,说:“靖安,你的心思朕都明白。l儿是朕的掌上明珠,朕一定不会委屈她的……”
齐靖安脸颊微红,应道:“不敢欺瞒陛下,我确实放不下儿女私情……”说到这里,他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非常正直地说:“但国家大义亦是长存我心,靖安此生惟愿忠君报国,断断不至于会因私废公。如若公主和亲当真能为国谋利,我绝无二话……可和亲除了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以外,当真是于国无益啊!”
皇帝眉头一蹙,但见齐靖安神情焦虑并透着隐隐的心痛,目光却是清澈透亮、满满都是真诚,他的眉头复又一松,笑叹道:“好,好,你的意见,朕会放在心上的。但北燕之事并非朕一人能定,你且回吧……就凭你今日敲登闻鼓的勇气,以及献上平蛮八策的功绩,朕终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齐靖安“感激涕零”地连连点头,当即也不拖延,干脆利落地行礼告退了。
目送齐靖安退出御书房,皇帝再度笑叹了一声,随即身子向后倾、靠在御座的椅背上,正打算闭目定定神。孰料才送了齐靖安离开的总管太监却又跨进了门里,跪地禀告道:“陛下,二皇子求见。”
皇帝诧异地瞪大了双眼,莫名自语道:“他?”他本想挥挥手让太监去打发人离开,可转念想到北燕的事,他终于还是招了招手,示意让人进来。
由于生母郑妃身份特殊,所以二皇子夏侯垣与皇帝的关系非常冷淡,父子俩一年到头都难得见上几面,即使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可这一次,夏侯垣一进御书房就眼含热泪地跪倒在地,颇有剖心陈情的架势,最后甚至还抱着皇帝的大腿痛哭流涕……
夏侯垣这一哭就哭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夏侯宣从瑞妃处脱身,来到御书房外,夏侯垣都还没出来。
静静地站在御书房外“排队”等候着,夏侯宣在心中暗道:二哥,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