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璟身体还没恢复好, 走路还不太利索,冰女扶着他到地下入口前, 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看了他一眼, 后者微微摇头:“我自己下去就行了, 你还有事要做,去忙吧。”
冰女抿了下嘴唇,见他意已决, 便也不勉强,捋了下鬓发:“好, 那你小心点。”
霍璟点点头, 她转身往回走, 他倚着墙目送着她的背影, 谁知走了几步,冰女又回过头, 迟疑了一下才出声:“在外面看就好了,别打开门……他现在,很危险。”
霍璟眼神一沉, 没有出声,只是略略颌首。
待冰女离开之后, 他才艰难地扶着墙, 缓缓地沿着阶梯往下走。
很少人知道治管局的总部大楼下修建了一座地下监狱, 至于里头关押的对象,更是无从得知。
通常来说,这间隐秘地牢的住客都是一些强大而棘手且有价值的重犯, 譬如盈盈、徐文鑫等人都被幽禁在此。
监禁重犯当然是它的主要功能,可除此之外,治管局的地下监狱还有个重要的用处——禁锢进入发病期的治安官。
治安官除了异能之外,跟其他市民并没有区别,一样是“失乐园”的感染者,一样会病变。
如果他们没有在与异种或是异能者罪犯的搏斗中牺牲的话,那这里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归宿。
通常,病变者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因为大多数人受不了折磨,会主动要求提前自己的生命,而治管局通常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与其说这里是监狱,更像是坟场。
走廊冗长而狭窄,一排排白炽灯下铺天盖地的白瓷砖反射出咄咄逼人的冷厉威严,两侧一扇扇寒光森森的钢质大门将所有的声息都隔绝,极度安静的环境里,反而莫名透出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霍璟一路向前,中途不曾停留,直到尽头。
他站立了片刻,抬手在墙壁上的拨码盘上输入了一串密码,片刻之后,厚重的大门缓缓升起,露出了里层的钢化玻璃墙。
牢房里相当昏暗,显然电灯没有亮起,对于那些病入膏肓的人们来说,光亮很容易刺激到他们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这对于隔离发病者来说,也是一种惯例。
尽管如此,霍璟还是觉得胸口闷的厉害。
隔着玻璃也完全听不见里面的响动,那是个极狭小的隔间,好像故意要隐瞒着什么似的,如果不是开了第一扇门,走廊的灯光透了一点进去,霍璟连对方的方位都看不分明。
密室内黑黢黢的,即使借了光,他也只能隐隐约约窥见屋子的角落里缩着一团黑影。
霍璟心一紧,下意识地张了张口,但眼前这堵堪比防弹玻璃的幕墙却提醒了他,里头的人,怕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
虽然冰女早有提醒,但霍璟思忖片刻,还是按下开关,将第二扇门也打开了。
现在,里外之间便只隔着一道铁栅。
闷热的空气随着玻璃门的开启一齐涌出,裹挟着令人躁动不安的汗与血的湿重气息,霍璟上前一步,透过铁栅往里看,耳边传来隐隐的水声。
他呼吸一滞,忍不住出声:“苏闲!”
静默了一瞬,旋即响起了金属链条碰撞的脆响,对方似乎挪动了一下,距离光源近了些许,他这才看见被四条长链分别铐住手脚踝部的人,脚上的铁链的根部连结着墙根,致使他纵然有力站起来也难以逃脱。
而他旁边竖着一只盛满水的红色塑料桶,四边残留着水花,而那人的头发、面部还残余着大量的水迹,霍璟一下子就猜到了方才发生的事。
“苏闲……”他再次叫了他的名字,这一回,他的反应更强烈了一些,抬起了头,于是那张脸完全暴露于照明之中——水滴沿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滴落,布满水痕的脸孔苍白清俊,略有些涣散的眼睛倒映出他震惊的神情,他的瞳孔呆滞地转动了一圈,才逐渐聚起光点。
霍璟见到他小幅度翕动的唇形,仔细地辨认了一番,才认出他说的是三个字。
“你来了。”
说完之后,苏闲牵起嘴角,微笑了起来。
霍璟怔怔地打量着昔日的同僚兼好友,他整整瘦了一大圈,衬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两颊凹陷,锁骨嶙峋。
可比起病态的消瘦,更令霍璟心惊的是那些印在白色衬衣上的斑斑血痕,以及他皮肤下凸显的青色血管。
治管局不会折腾他,这些伤痕,只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他眼前一黑,蓦然忆起宗正则临终前的模样——就跟苏闲此时差不多。
“霍璟。”他猝然听到苏闲的声音,立时回神,之间对方发白的嘴唇微动,“你不该把门打开的。”
霍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淡淡开口:“我不怕。”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发疯的模样。”苏闲发出一声低笑,“连我自己都怕。”
霍璟摇头:“我见过宗局的模样。”
“是啊,我差点忘了……你险些死在他手里。”苏闲嘲讽地瞟了他一眼,“你应该吸取教训才是。”
“你要是真的疯的无药可救了,我就亲手结果你。”霍璟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所以你不必担心。”
苏闲闻言,反而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不如现在就动手,任何?”
他问的很认真,一点也不似玩笑,霍璟却是提起了嘴角:“你真的想死吗?”
苏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锁住的双手,裸/露的小臂上遍布着各种淤青和伤口,以及让他恐惧又痛恨的青筋。
他闭上眼睛,声音变得很轻:“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死了,反而会舒坦点。”
“是吗?”霍璟仍是反问,“既然这么想死,当时为什么不申请安乐死?”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霍璟沦落到这个地步,肯定就拔枪自尽了,他原本以为苏闲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再不济,局里也有能够让病人尽量无痛苦死去的法子,不曾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过这回事。
其实治管局的高层对于苏闲的处理,存在着分歧——一拨人因着宗正则的前车之鉴,坚持要处死苏闲,以便防患于未然;而另一拨人则念着旧情,认为苏闲乃是有功之臣,既然他没有主动申请,就不应该草率地处置。
因着两边都没能说服对方,苏闲的生死便暂时地搁置了。
但无论是哪一边,都认为苏闲必须被囚禁起来,否则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重蹈的前局长覆辙。
霍璟沉沉地注视着苏闲那张隐于光影分界线之中的脸,厉声质问道:“既然活着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肯放弃?”
苏闲缓缓地抬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为什么?他也在问自己。
疼痛,疯狂,自残,崩溃,每一次席卷重来都是变本加厉的折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
可为什么,宁愿痛,宁愿疯,也还想活下去?
“我舍不得……”他梦呓般自言自语,“我舍不得。”
霍璟没有再问,只是闭了闭眼。
安静了许久,霍璟再次出声:“我现在好了很多,如果你想见的话,我可以去把他找……”
“不,”苏闲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不见。”
他的语气如此固执,霍璟缄默半晌,最后转身,冷冷地丢下一句:“随你。”
三重门重新闭合,他重新隐匿于黑暗之中,臂膀上的血管又开始蠢蠢欲动,暴躁不安的因子迅速地在他的血液中弥漫开来。
苏闲咬着牙忍耐了半晌,忽然对着墙用力一撞,额头处的剧痛暂时地缓解了这种焦躁。
鲜血漫过他的眼睛,他疲惫地阖上双目,陷入到片刻的安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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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云从十分配合地跟着朱慈回到了她的住所,除了张家和那桩意外之外,他都挺安分的,朱慈面上不显,却是暗地里提防了一路,结果却是白费功夫,因为对方真的完全没有作妖。
不过朱慈并未因此就松了口气,反而愈发的疑心,她总觉着,他必然是有所图。
钟云从窝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闭目养神,似乎是察觉到了她审视意味十足的目光倏地睁了眼,对猝不及防的朱慈挑挑眉:“来了客人,连杯热茶都没有?”
朱慈很快恢复了常态,一扬手,招来了一名手下:“上茶。”
钟云从捧着热茶,有滋有味地品了起来,还不忘点评:“别说,您这里的茶,是我在‘孤岛’喝过的最好的,我这一趟还真是白来。”
朱慈早就对他的油嘴滑舌不胜其烦,心说除了那张脸,这小子哪有一点像他的地方?
此刻也没心思用茶,满心满脑地挂念着肖隐留给她的遗物,也懒得继续跟他虚以委蛇了,她把茶杯一放:“喝够了吗?”
钟云从不愿暴殄天物,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摇了摇头:“行吧,那就开始吧。”
他们在沙发上相对而坐,钟云从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将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朱慈现在这副身体也是个精神系异能者,与他对视的时候,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精神力将自己逐渐笼罩。
其实她早知道钟云从是个天赋不俗的精神系异能者,但此刻仍是震惊不已,因为他释放出的精神力已经足够对她造成威胁。
而她有预感,这并不是他的全部实力。
他居然,已经强大到了这个地步吗?
“朱女士,”就在她心惊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问你个问题——等你的目的达到,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朱慈一怔,原本自然是打算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可此刻……她的心思松动了。
一旦陷入到他的精神世界里,自己未必能与之对抗。
尽管这间大厅里早已布置了诸多暗哨,可以随时解决掉他。
但风险依然无法消除——她很有可能被桎梏在对方的精神世界里,就算下属将他杀死,也无济于事。
钟云从笑了笑,他显然看穿了朱慈的挣扎,语气带了几分诱/导:“就算是这样,也要继续吗?”
朱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朱唇微启:“继续。”
肖隐留给她的东西,她是一定要看的。
至于代价,已经无所谓了。
反正,他都已经不在了,她独自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朱慈下定决心之后,钟云从也很爽快,很快便引着朱慈去到了那个由肖隐残存的精神力所构筑的空间。
他领着朱慈来到一片被茫茫白雪包裹的荒原之上,遥遥指着前方:“他留给你的东西,就在前边,你自己过去吧,我就去碍眼了。”
朱慈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但还是抵不过心中的渴望,她提起裙裾,快步往前走。
穿个大半个雪原,她终于见到了肖隐留给她的遗物。
那是矗立在漫天飞雪中的三尊雕像。
朱慈看得分明,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
那三尊冰雕,分别是——少女时期的她、青年时期的她,以及中年时期的她。
每一尊都是惟妙惟肖,神形俱备。
原来,他没有忘记我,还在念着我。
朱慈痴痴地盯着三尊冰雕,仿佛透过时光,看见了肖隐是怎样一凿一刻将它们打磨出来。
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却在冰天雪地里凝结成剔透的冰晶,可她毫无差距,只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雕像。
少年、青年……在她如朝圣般小心翼翼地抚摩着第三尊雕像之时,心头蓦然一跳,她意外地在雕像微微前伸的掌心之中,发现了一行镌刻的字迹。
白首不相离。
朱慈浑身一震,浑身战栗地仰起头,满眼是泪地凝视着雕像的面容。
那是……衰老之后的自己。
曾经,她最厌恶的自己。
他心里惦念着的,一直都是从前的自己吗?
“白首……”她喃喃地念叨着,“白首……白首啊!”
他想要白首,她却抛弃了白首,变得面目全非。
她脑中那根原本就细若游丝的线骤不及防地断裂开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啊!”她十指深深地刮过自己的脸颊,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原里泛泛地传开。
钟云从也听得分明,他侧过脸,遥遥望去,碎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堆在冰雕的头顶,远远看去,倒真似是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