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分钟, 可能是钟云从经历过的最神奇的三分钟了。
既漫长, 又短暂;这边花前月下,那边险象环生;一面忘乎所以,一面警钟长鸣。
多么奇妙又矛盾的体验。
空气里暧昧的气氛还没散尽, 手背上酥麻的触感还未消退,而路远那边传来的警报与苏闲步话机里下属的报告几乎是同时传来, 立刻把风花雪月搅得稀碎,重新切回到性命攸关的人间真实。
钟云从抚了一下胸口, 强行让翻天覆地异常活跃的荷尔蒙平息下来, 然后才甩一甩头,把自己投入到逃命模式。
“路远那边到极限了,只有任琰撑着了!”
“他们已经把上边的人疏散的差不多, 是时候逃了。”
苏闲也恰在同一时间开口, 他们对视一眼之后,又很有默契地立即移开了。
方才还没什么感觉, 现在一缓过来, 各自都感觉到了不同程度的尴尬。
钟云从脸皮厚些,一边切断对路远的精神控制的同时,还不忘一边庆幸和后怕:也就是这么个特殊的关头,要是换做平时,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身板怕是扛不住那家伙一顿揍……今儿真是走运, 选对了时机,早一分,晚一刻, 怕都是不成。
苏闲只会比他更窘迫,他谈不上内敛,但也绝不是外放的类型,尤其在感情方面——现在的他正跟步话机的另一头的下属交代着一些注意事项,表情看起来似模像样的,口吻听起来也是一本正经,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神有点虚,语气也有点飘。
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干出那么匪夷所思的事——火烧眉毛的时候还有心思听人告白?不止听了进去,居然还有点莫名其妙的高兴?结果还憋不住,情不自禁地亲了对方的手?括弧,男人的手。
有些人表面上云淡风轻,可暗地里正遭受着一连串的暴击——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到底在干嘛?
我肯定是疯了。苏治安官最后得出了结论。
回头找张既白开点药吃吧。他一面盘算着,一面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瞥了某人一眼:“走了?”
钟云从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在暗戳戳地计划寻找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后悔药,他冲着对方粲然一笑,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差不多了,带上他们一起走吧。”
这个想法倒是与苏闲不谋而合,毫无疑问,任琰与路远都是罪孽深重之人,但一来这样的死法太过潦草,二来他们还有价值。
连姜岂言和徐文鑫都留下来,何况是这两个人。
特别是任琰,苏闲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况且,他们一旦丧命于此,就称了幕后黑手的心意了。
切断对路远的精神控制之后,这个剩余价值被钟云从压榨的一干二净的年轻人立刻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随后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接着便一动不动了。
钟云从在抽回最后一丝触知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路远竟然没有呼吸了。
他死了……?因为我吗?
这让他的心绪产生了一些波动,但他很快就把这些多余的情绪从脑子里驱赶出去,现在不是愧疚和自责的时候。
既然已经不小心让他害死一个了,那剩下的那个就该悠着点,别再出意外了。
要是任琰也死了,他和苏闲也得跟着完蛋。
他抽丝剥茧一般地调配着自己的力量,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提前开始了对自己精神力细化运用的训练,而这本来是训练营毕业后,进入治管局的预备队之后才会进行的课程。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已经领先了其他学员一大步。
可就算他已经这般殚精竭虑,小心翼翼,还是出了差错——他忽略了一件事,他的伤势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他消耗了一整晚的精神力本来就在山穷水尽的边缘徘徊了,偏偏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他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差点站不住。
他施加在任琰身上的力量在眨眼间分崩离析。
得以喘息的任琰就立刻找到了反扑的机会,在独立维持现状的同时,他竟然还有余力干涉他的时间。
心跳骤然变缓,像是遇上转弯路口后的急刹车,差点人仰马翻——钟云从的视野开始变暗,各种嘈杂琐碎的声音在他耳畔晃了一圈之后又风卷残云般离他远去。
钟云从吐血的时候苏闲就是一阵心惊肉跳,直直往后栽的时候,他一把捞住了钟云从摇摇欲坠的身躯,见他一脸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心口,他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任琰!”苏闲以从未有过的震怒向他这位曾经尊敬的上司喊话,“你想怎么样?”
任琰已经得到了自由,甚至还能反向牵制住钟云从,可他并没有放弃对场面的掌控,这只说明一件事——他也不想死。
不过钟云从本来也没打算让他死在这儿啊。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死的。”任琰弯下腰探着路远的鼻息,须臾,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可他的声音干涩的像是齿轮生锈卡齿,还听得出隐隐约约的颤抖,分明也是强弩之末,否则的话,他估计也要任他摆布。
任琰面色难看,却还算镇定:“等到我安全离开之后,自然会放了他。”
苏闲倒吸一口冷气,他立刻就领会了对方的意图:他说的“离开”不只是这个地下空间,而是彻底地逃离。
他也知道自己的老底怕是要被揭个底朝天,落到他这个昔日的下属手里绝不会有好下场,这才狗急跳墙,来了个出其不意的绝地反击,想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这在苏闲看来就是垂死挣扎,他现在弄死他并不比踩死一只蚂蚁困难,可偏偏,他这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要是任琰死了,爆炸立时重启,他们所有人都要完蛋。
他明白这个道理,任琰自然更是心知肚明——要么放他一条生路,要么大家同归于尽,再不济,还能捞个钟云从陪葬。
他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妙,眼瞧着苏闲阴霾的脸色,任琰露出他标志性的亲切笑容:“你最好放弃带着他离开我的掌控范围的想法……一旦你挪动一步,我会立刻让他死在你面前。”
他胸有成竹,踌躇满志,认为苏闲一定会按他说的做——因为他对这个下属知之甚深,他太过注重情义,这是他的优点,也是弱点。
任琰有自信拿捏住对方,可万万没料到,苏闲并没有如他所愿——他猛地投出了手中的枪械,而后横腰抱起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钟云从,施展了不知从何处复刻而来的技能,他们被一阵轻灵而敏捷的风托起,顷刻间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任琰在苏闲扔出枪的那一刻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他蓦然反应过来,自己跟钟云从犯了同样的错误。
他们都忽略了潜藏着的不稳定因素。
于钟云从而言,是他重伤的身体;对于任琰来说,则是一个人。
路远。
那个他以为已经身亡的年轻人,此时已经“死而复生”,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他接住了苏闲的枪,冰冷的枪口此刻就抵在任琰的太阳穴上。
“我真是疏忽了,忘了你也可以锁住自己的时间,陷入假死状态。”穷途末路的任琰叹了口气,“其实,看资质,你要比任杰出色些。可惜……”
路远淡淡一笑:“你儿子要是听见你的遗言,估计会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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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闲抱着钟云从竭尽全力地往外跑的时候,竟然与姜岂言打了个照面。
先前撤离的时候,姜岂言是第一批被带出去的,那时候他非要带上姜楚楚的尸体一起。在那个当口,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事实上,治安官们能带上他就已经是苏闲的网开一面了,不识好歹的后果就是姜岂言被敲晕,强行带走。
结果他居然又回来了。
苏闲知道他有执念,可没想到他决绝至此。
就在此时,枪声突兀地响起,尖利地刺进耳膜里。
“姜岂言!”他只来得及叫他一声,姜岂言充耳不闻,飞快地与他擦肩而过,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地下入口。
苏闲闭了闭眼,事已至此,何以为正?
只得顺其自然。
几乎是同时,他们堪堪奔出地面的建筑之外,地面便是一阵剧震,一声巨响过后,二人即被山呼海啸般炽热气浪掀倒在地。
身后的建筑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崩塌,四处飞溅的砖土瓦石夹杂着玻璃木屑密密匝匝地落在苏闲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把昏迷不醒的人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人事不知的钟云从也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给震醒了,他浑浑噩噩地挣了眼,却发现自己的视觉、听觉都被这场声势浩大的爆炸所剥夺。
仿佛处在一个真空环境,听力失灵,耳朵成为摆设;眼睛被炽烈的强光所灼痛,尽管苏闲的面容近在咫尺,视网膜仿佛风化了一般,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个大概。
“轰隆……”地面再次被撼动,不知是什么砸在了苏闲身上,他闷哼一声,再然后,钟云从隐隐约约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合,他却听不见说了什么。
钟云从发出无声的叹息,他的手艰难地从苏闲的腋下探出,摸索着找到了他后颈上那节突出的脊椎骨,而后,轻轻地按了下去。
仿佛是不堪重负,苏闲缓缓地垂了头。
钟云从的嘴唇有点凉,气息却是暖的。
淡淡的的血腥气在唇齿间化开,苏闲慢慢地闭上眼,意识逐渐陷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