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扇虚虚地掩着, 寒风从缝隙里灌了进来, 令室内近乎凝滞的空气重新缓慢地流动起来。
良久的沉默之后,钟云从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碎尸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去做帮凶?”
路远的表情很平静, 他的视线停在了母亲的尸身上:“为了帮我母亲治病……那个人答应我,只要我做了那件事, 她就会让母亲进行肾移植手术。”
钟云从心里五味陈杂的,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是摇了摇头。
路远光看他的表情就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他无谓地笑了笑,也没打算说什么,他本来也没有义务向谁解释。
倒是另一个人……
他转过脸, 看着一直为作声的中年男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任副局长面部线条紧绷, 显是充满了戒备:“说什么?”
“关于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他反问一句,而后忽然从齿缝间挤出一声急促而刺耳的冷笑, “你不也说了?他们都疯了!在那个环境里, 被一群疯子包围着,我还能怎么做?每个人都在做同样的事,你要是不跟着做,你就是异类!是叛徒!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哪怕心知肚明自己是错的?”
任副局长蓦地扭过头瞪着出声的钟云从:“你能跟神经病讲道理吗?”
“那你就选择把自己也变成神经病?”
钟云从怒极反笑,任副局长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必要跟这个天真幼稚的年轻人争辩, 更没必要因此而失态。
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钟云从,而是望向路远, 声音蓦然:“你的故事讲完了吧?可以进入正题了吗?”
“哦,对,”路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再耽误下去,我还真担心任公子撑不住。”
他明显的意有所指,任副局长在一瞬间拧紧了眉头:“你到底想怎样?”
见他不再掩饰内心的焦灼与忧虑,路远很满意,他挑起半侧眉尾:“我想知道,为了救你儿子,你能付出多大的代价。”
任副局长不动声色:“说说看。”
路远咧嘴一笑:“如果要用你的命,换任杰的命,你愿意吗?”
任副局长的神色骤然阴郁的如同暴雨前的乌云,他目光冷沉的盯着路远,紧抿着嘴唇,一言未发。
“唉,看来是不愿意了。”身体里留着他一半血液的年轻人勾起唇角,轻轻巧巧地笑了起来,“可除了你的命,我什么都不想要。”
钟云从闻言浑身一凛,与此同时,他蓦然感觉到路远的视线别有深意地从他身上掠过。
是信号吗?要动手了?
他的嗓子眼不自觉地发紧,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两鬓斑白的任副局长,要是对方被激怒的话,他们真的应该提前做好准备了……
而任副局长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并未出现预料之中的勃然大怒或是迟疑不决,他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
身边的路远乍然变色,面白如纸,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薄汗,钟云从猛然醒悟过来——对方先下手为强了。
目前为止,除了跟路远合作,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可在以某种形式接触到任副局长之前,他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
目前为止,他的异能其实还很被动。
好在,还有冯小山。
趁着路远正同任琰角力,自顾不暇的时候,他扯了一下冯小山的袖子,示意后者把任杰从路远手中抢过来。
冯小山想来是被先前过于压抑的气氛镇住了,一直怔怔地发着呆,乍然听见钟云从的声音,才如梦初醒,“哦”了一声,飞身救人。
路远压力颇大,因为他能明确地感知到,任琰正在试图化解他的防护罩。
尽管他早就知道任琰不是那种会为了别人舍去自身性命的人,即使对方是他疼爱的儿子,但还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决绝,直接放弃了谈判。
双方的实力还是相去甚远,两股力量一碰撞,他就已经有了败迹,不过这原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任琰再怎么强悍,打败他还是需要时间的——而这点时间足够杀人了。
可就在他准备扣下扳机的时候,任杰竟然被冯小山以超尘逐电的速度硬生生地给夺走了。
失了人质的路远睚眦欲裂,索性调转了枪口,对准了钟云从。
恰恰就在此时,路远的时间隔离墙彻底被攻破,子弹也跟着破空而来。
穿过身后的窗,子弹精准地嵌进他的手腕,腕骨粉碎,瞬间血流如注,左/轮/手/枪应声而落,出膛的子弹在地面爆开,炸出一个小型坑洞,将瓷砖击的粉碎。
一瞬之间,局势彻底转变,路远只觉自己一败涂地。
大概唯一能让他感到一点安慰的是,钟云从也被打中了。
当时他们都站在窗前,反而冯小山挟着任杰躲闪,倒是误打误撞地避过了狙击范围。
任琰的心情也并不轻松,在他看来,他们狗咬狗,儿子只是从路远的手里转移到了黑袍人手中,并未脱离危险。
这让他分外恼怒,他早早布置好埋伏,用缓兵之计拖住了路远,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跑……带上人和东西……快跑!”
就在任琰准备向唯一幸免于难的冯小山发难的时候,有个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冯小山就真的跑了。
在他将自己的速度发挥到极致的时候,他居然真的在眨眼之间跑出了任琰所设下的时间牢笼之外。
任杰也被带走了。
震怒不已的任琰狠狠地踹了一脚趴在血泊中的人,他伤的不轻,暗红色的血淌了一地,触目惊心。
饶是如此,任琰仍是不解心头恨,他拽着对方的发根,他被迫仰起脸,罩着的面具跟着掉了,露出了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在触到他面容的那一刻,任琰的目光乍然闪烁了一下:“你……”
“果然是治管局的副局长……”他居然还扯着嘴角笑了起来,“路远选的这个地方,地理位置也算绝佳,这扇窗视野开阔,附近没有什么建筑,结果却忽略了你们治管局什么样的人才都有,不能以常理度之……姜还是老的辣啊。”
他应该是被打中了肺部,语声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任琰眼中的讶色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杀意:“省点力气吧,这就送你上路了。”
他正要让钟云从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使用异能了。
不仅如此,连手脚都不听使唤,他想甩开对方的手都做不到。
“哈哈哈!”路远的小生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任琰的视线停在了虚弱地靠在墙上的人,他还能勉强站着,但状况显然也不太好,全身发抖,面色煞白,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现在才反应过来啊,”路远捂着不停流血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可惜晚了。”
任琰面如寒冰,自己的确太大意了,被对方找到了空子,精神力悄无声息地侵入了他的身体,而且正在对他进行压制。
不过他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他的精神力虽然不算强悍,但在治管局这么多年,也做过这方面的训练,对抗精神力攻击也有些经验,不至于束手就擒,甚至对上伤重的钟云从,还有反击的能力。
钟云从那点优势很快就摇摇欲坠了,意识到自己不占上风之后,他突然又笑了:“你没发现……这病房里……少了一样东西吗……”
“要我告诉你……”路远推波助澜,“我母亲常年住在这个病房,她喜欢听戏曲,为了给她解闷,这里原来摆着一台录音机。”
任琰悚然一惊。
正全力对抗着他的精神攻击,乍然听到这话,心头不由一跳,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床头柜,那里空空如也。
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似乎走进来的时候,那里是放着一台老式录音机。
他真的……拿来录音了么?
无论是真的是假,足以让任琰的心神剧震,这让他露出了破绽,钟云从也没有错过时机,一鼓作气,彻底地压制了他。
任副局长的弱点并非精神力不足,而是太爱面子了。他心想。
路远看着表情呆滞,眼神空洞的任琰的时候,忽然感到后背一凉。
钟云从攀着墙面,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伤的真的不轻,一动,血就止不住地流。
先前与异种的那场大战他就伤过一次了,现在雪上加霜,他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安了个水龙头,身体里的血液跟不要钱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外流。
视野里的景象渐渐出现了重影。他甩了甩头,而后转向路远,却意外地发觉后者正费劲地弯下腰,用未受伤的左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枪。
见他那架势,钟云从心累地叹了口气:“你又想干嘛?”
路远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何必明知故问。”
他要杀任琰。
钟云从没力气跟他废话了,直接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意思——被他控制着的任琰手中的枪口也对准了路远,二人举枪而立。
路远面色阴沉:“你为什么要护着他?他不该死吗?”
“我觉得你也挺该死的……可我还不是护着你了?”
“你……”路远一时无言,须臾,却是笑了起来,“那就换个方式好了。”
钟云从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透着几分诡谲,他疲惫地往墙上一靠:“有话就说。”
“我问你,你愿不愿意用别人的命,去换你在乎的人的命?”路远自嘲一笑,“就像当时我一样。”
钟云从掀了掀眼皮:“听不懂,说人话。”
“用任琰的命,换苏闲的命,怎么样?”路远挑挑眉,“合算吧?”
钟云从倏地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一些,他有气无力地开口:“他怎么了?”
“我只能告诉你,他快死了。你早点作出决定,我就告诉你他在哪儿,顺便帮你一把。”
钟云从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血液顺着神经末梢迅速回流,起初是水滴,接着是冰,最后幻化成刀刃,缓慢地沿着脖颈从脊柱顺流而下,他仿佛石化般动弹不得,面目僵硬。
“我杀了任琰,你就能救他?”
“我会尽力。”
“用你的异能?”
“是。”
钟云从闭了闭眼,随后,木偶一般的任琰举着枪,僵硬而迟钝地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路远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加深。
可猝不及防的,钟云从向他扑了过来,他大吃一惊,毫不犹豫地递出枪口,不想对方非但不躲,还迎难而上,反握住枪口。
压下左轮的扳机后,才发现那是一发空枪。
“你知道里面没子弹。”路远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睛里,他的身体,控制权已然不属于自己了。
“碰到枪之后才知道的,我的狗屎运一向还不错来着。”钟云从微微一笑,“麻烦你们俩都跟着我去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