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三年前, 城西口的监狱忽然死了个人。监狱管理处上报到综管局, 综管局又把这件事下发到了纠察队头上。最后,负责具体调查的人,是我。”线路损毁的地下空间里依旧一片黑暗, 苏闲手里的电筒照过去,倚墙而坐的姜岂言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些模糊, 额头和鼻腔附近的斑斑血迹又为他苍白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阴郁。
“一开始,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众所周知, 会关进那座监狱里的, 都是些作奸犯科却又还没进入病变期的渣滓,这样的人,有谁会在乎他们的生死呢?”姜岂言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些讥诮的意味, “当时我也就打算走个程序, 然后随便报个斗殴致死的名目上去,毕竟打架在监狱是家常便饭的事。”
“看偏偏, 我多看了一眼那名死去囚犯的资料, 结果意外地发现摆在我面前的那具尸体跟资料上的照片虽有五分相似之处,可偏偏有一处对不上——照片上的人眼角有一个伤疤,可我检查了一下,尸体上却没有。后来我查了一下,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监狱里的人, 而原本资料上的那个人然后我就在想,要么是监狱认错了人,要么就是被暗中掉包了……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性, 都说明了管理监狱的那群家伙是一群蠢货。”姜岂言冷冷一笑,“跟那边的人套过话之后,基本排除了粗心大意认错人的可能性,那就只剩下有人胆大包天,竟然明目张胆地使起了狸猫换太子的伎俩。”
“或许是我那时候太闲了吧,发现不对劲之后便循着手头上的线索追查了下去。也怪做件事的人不够严密,留下了太多蛛丝马迹,我一路查下去,你猜我最后查到了谁身上?”
姜岂言反问的时候笑微微地凝视着面前的苏闲,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似乎取悦了姜岂言,他挑起半侧眉尾,继续述说:“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疑点便是——那个监狱的犯人在不久前进行了一次体检,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不错,为他们举行体检的,正是济世医院的徐明医生。”
听到“徐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调急转直下,透出阴冷的味道,不过此刻他被牢牢钳制着,除了嘴,哪里都动弹不得。
苏闲的表情变得更为复杂,最后抿了一下嘴唇:“我听说,任副局长的儿子……曾经是一名心脏病患者。”
“你说的没错,很严重的那种,据说二十岁之前,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姜岂言煞有介事地点了一下头,“任氏夫妇为了独生儿子的病,求医问药从来没有间断过,最后他们遇到了一位医生,从他那里得知,想治好儿子的心疾,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脸上的笑意嘲讽又凄凉:“就像不久前的我一样……而他们,最终也做了与我同样的抉择。”
阴暗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最后张既白摇摇头:“情感,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感,都会让人变得盲目。”
“他们只是自私而已。”苏闲语调冰冷,继而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任副局长他为了救儿子的命,策划了一起谋杀案?”
“对,三年前那个神秘失踪的囚徒,跟两年后消失的少女,这三起案子的本质是一样的。只不过监狱里操作起来要方便一些,虽然那所监狱不归治管局管理,但任琰好歹是治管局的副局长,手里的关系打点一下,弄走一个囚犯而已,不过是小菜一碟。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监狱里消失的犯人由一名与他容貌相近的流浪汉顶替,本尊去向不明,而这件事无声无息地过去,没有引起任何风波。”
姜岂言这番带刺的话让苏闲听得很不舒服,他反唇相讥:“真相又不是没人查出来……只是那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心,装聋作哑而已。”
姜岂言无所谓地笑笑:“我本来就是这种人,难道你是第一天知道吗?那时候的我只不过是纠察队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而已,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高高在上的治管局高层?”
“所以,你是因为这件事结识了徐明?”张既白赶在苏闲发作之前开了口,“是为了楚楚的病吧?你该不会那个时候就开始策划这件事了吧?”
“并不是。”姜岂言懒洋洋地否认了,“你应该比我清楚吧……那个时候,她的主治医生还是你。”
“不错,那个时候,她的病势还可以靠药物控制,身体的状况也还过得去。”张既白看了一眼楚楚毫无血色的面容,叹了一声,“可药物只能保证暂时不恶化而已,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那些强行押下去的症状,就像是无处宣泄的洪水,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的。这些话,我早就如实向你告知,没想到,我的坦诚却换来被解雇的结果。”
姜岂言一声嗤笑:“至少,我没脱欠你工资,不是吗?”
苏闲缄默良久,复而开口:“任琰的事情,我会如实向上面报告,一个字都不会隐瞒,希望到时候,你能协助调查。”
姜岂言歪着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摇头失笑:“有时候,我还真是挺佩服你的,从十八岁到现在,一直都没变过……总是在做一些愚蠢却又充满勇气的事。”
“可惜,被你夸奖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苏闲苦笑了一下,“十八岁……原来,距离我们在训练营里初次见面,已经过了这么久。”
“是啊,我们分道扬镳也很久了。”姜岂言仿佛也陷入到某种回忆之中,语调里带着些许怀念的意味,“我还记得,在训练营的时候,你有多出众,而泯然于众人的我是何等的敬畏……从来没想过,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我都差点忘了,我们还曾经是朋友。”苏闲喟叹一声,“可惜从训练营离开之后,一切都变了。”
“资质不同,能走的路自然也不同。”姜岂言的语气恢复如常,“你众星捧月一般进了治管局,之后也是一路春风得意;而我,在纠察队默默无闻,费尽心机才勉强爬到这个位置……你别误会,我不是在发牢骚,只是想说,我们想要的东西,自始至终都不一样,背道而驰也是无法避免的。”
苏闲无言,须臾,已然恢复到公事公办的口吻:“关于任琰涉案的问题,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有啊。”姜岂言大笑起来,“说起来,你好像也知道那个计划的样子……那你知道吗?任琰也曾经是那个计划的参与者。事实上,不只是任琰,你们整个治管局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苏闲倒吸一口冷气,他想起母亲日记里不止一次提过的那个疯狂又荒唐的计划——“‘生命之树’?”
“是。我也是在那次调查之后,才偶然发现的这个骇然听闻却尘封已久的秘密。”姜岂言忽然转头,瞥了一眼沉默寡言的小桃——她在听到“生命之树”四个字之后,神情就骤变,双眼猛然睁大,瞳孔骤变,微微翕动的嘴唇干裂脱皮,如同濒死的涸辙之鲋。
他微笑着注视着这个全身上下都流露出惊惧的女孩:“应该有人比我更了解,不如让她来说。”
苏闲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堪堪出声:“我记得,你对你的出身来历一直讳莫如深……现在,愿意告诉我了吗?”
小桃张了张嘴,最后撩起了自己的头发,背过身,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立刻有人把打了光过去,而上面那四个数字也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里。
9702
苏闲面露讶色:“这是……”
“我从一开始就欺骗了你们,其实小桃并不是我的名字……事实上,我没有名字。”女孩垂下眼,纤长的睫毛轻微地振动了一下,“在这个地下研究所里,我的编号是9702,这意味着,我是一九九七年第二个出生的孩子。他们一直是用这个方式区分我们的。”
她说着抬起眼,对上了苏闲那双复杂难言的眼睛,露出一个孱弱的笑。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是那项计划的产物……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是‘生命之树’上结出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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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年前,梦川市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当时全市有接近六百万的常住人口,‘失乐园’蔓延之后,短短半个月,至少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剩下的三分之二,也身染恶疾,其中的一大半不久之后也在绝望中死去,他们的死法各式各样,有直接因为病情恶化而死的;有因为异化为异种被消灭的;当然,更多的还是沦为异种食物,同类相食而亡的。而等到灾情勉强稳定下来,原本的六百万人里,除去异种不算,还没彻底发疯的正常人只剩下不足七十万。”
明明讲述的是噩梦般的往事,路远的声音却相当平淡,甚至透着一点漠然,但这也无可厚非,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四岁,并未经历过那段最黑暗的时期。
就像是钟云从,落到耳朵里再怎么惊心动魄,但终究难以感同身受。
“本来,人口骤减对于那时候的‘孤岛’并不是坏事,尤其是对于一座被隔绝被放弃,物资极度缺乏的城市来说。可偏偏,‘孤岛’出现了特殊情况。”路远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你应该也猜到了——伴随着‘失乐园’病毒的出现,一小部分人的身上出现了变异,拥有了各种各样的超出常人想象的能力,而这部分人,也就是后来的异能者。”
“当人们发现,这部分变异的人群拥有的杀伤力竟然堪比枪械甚至青出于蓝之后,他们立刻从怪物变为了拯救人类的超级英雄。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人们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了泛滥成灾的异种,他们成为了对付异种最好的武器。这样一来,异能者立刻成为了‘孤岛’社会里那摇摇欲坠的金字塔塔尖的存在。甚至,梦川没有直接被毁灭,而只是被隔绝,都是异能者的功劳——他们让外面的人相信,他们有能力控制好这个城市,保证决不让任何一位病毒携带者踏出‘孤岛’,从而保下了这座城市。”
“很快,以异能者为中流砥柱的组织——治安管理局就成立了,可那时候人口骤降,异能者本来就只占一小部分,可异种的数量却每天都在增加。况且,就算是异能者,一样要受到‘失乐园’的威胁,也一样会受伤,会死亡,并不是无所不能的。这样一来,就变成一小撮的异能者对抗数十万的异种,局面极其不利。”
“面对这样的境况,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极端的恐慌与焦灼之中,尤其是那些对异能极度崇拜的人,他们忧心忡忡,生怕异能者全员阵亡之后,‘孤岛’也跟着消失。加上那个时候,形势也确实岌岌可危,隔离墙尚未建好,异种成群结队地游荡在大街小巷,也就是那个时候,‘生命之树’这个计划被提了出来。”
“‘生命之树’的核心就是制造异能者,最初是鼓励精心挑选的异能者与异能者结合,炮制出完美的异能者后代。可是女性异能者的数量本来就要比男性异能者少得多,再加上,并非每个人都愿意听从摆布,所以他们把实验范围扩大,不再局限于双方都是异能者,由此,普通人女性也成为了实验目标。”
“这……”凉意爬满后脊的同时,钟云从却仍是难以置信,“这样荒谬绝伦的计划……为什么能够实行?没有人反对吗?”
“你觉得荒谬是吗?可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那是绝处逢生的希望,是拯救‘孤岛’的唯一手段。”路远冷笑,“你大概想象不到,最初的时候,基本所有参与计划的人都是自愿的。”
冯小山惊讶到几近失声:“他们……全都疯了吧?”
“你们根本无法理解那种狂热的氛围,本质就是另一场疯狂蔓延的病毒,席卷了一切,每个人都被那种莫名其妙的血脉偾张和无可救药的群情激愤所感染,就像是一群人在绝望中的狂欢。在那样的环境里,热血上头的人们被轻易地煽/动,纷纷响应号召,带着巨大的热忱投身到‘生命之树’计划之中。”
“你说他们疯了?是,并且疯的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某一部分,而是整个群体。人性?良知?在生死存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合法性?必要性?那完全不是需要被考虑的东西。”路远目光空洞地望着某个方向,“但最可怕的是,你以为他们都疯了,可他们自己却毫无察觉,恰恰相反,他们真情实感地认为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是正义而伟大的,至于自己,则是是奋不顾身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