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岛”里, “发病”只有一个意思。
苏闲懂, 张既白懂,姜岂言也懂。
可他无法相信。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冲着那个人吼道,甚至还试着冲过去, 只不过被张既白一只手按住了,“把话说清楚!”
那个人脸青唇白, 一头的冷汗,显然吓得不轻:“她……她……病变了……”
这下不只是姜岂言, 连带着苏闲与张既白亦是大惊失色。
苏闲朝那个人走过去:“你先别慌, 把话说清楚,姜楚楚她发生什么了?”
“我们原本有两个人……结果另一个人……”他的嘴唇哆嗦不停,声音也跟着颤抖不停, “另一个人他……他……”
苏闲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沉声追问道:“另一个人怎么了?”
“被她吃掉了!”大概是恐惧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压垮了他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 他猝然崩溃, 双眼发直,目光涣散,“她咬断了他的脖子,吸他的血,嚼他的肉……”
听着对方的描述, 苏闲无法将那个柔弱无害的姜楚楚与他口中的食人恶魔画上等号,可恰在此时,隧道里传来的脚步声, 骤然令他神经紧绷,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电筒照向声源处。
脚步声自远而近,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隧道的另一头,不多时,一个纤弱的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姜楚楚的身形在光束中逐渐清晰起来。
红,触目惊心的红,几乎所有人的第一眼,注意到的都是她衣襟上泅染着大片血迹。
墨黑的发,惨白的脸,赤红的眼,还有周身浸透的血液,她简直像是从地狱里走出的罗刹。
苏闲接触过无数个异种以及即将变为异种的人类,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立马望向其他治安官,下属们心领神会,刹那之间,每个人都戒备了起来。
而姜楚楚,她似乎也感应到了危机,蓦然停住了脚步,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明暗交界处。
“她病变了。”张既白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莫测的目光从那女孩的身上收回来,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浑身战栗的姜岂言,“让她变成这样,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姜岂言恍若未闻,他扶着墙壁起身,脚步蹒跚地朝妹妹走去,张既白也没有阻拦他,只是冷眼旁观。
他试探着叫着她的名字:“楚楚?”
女孩慢慢地侧过脸来,她慢慢地裂开嘴,冲他露出了一个诡谲森寒的笑。
她的唇齿间还附着没舔舐干净的血肉。
姜岂言望着无比陌生的姜楚楚,强作的镇定与仅存的理智一点点被撕裂,直至分崩离析。
“啊——!!!”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全身的气力在那一刻被抽的干干净净,他张惶而茫然地四顾,急切地渴求着一个答案:“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有人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串笑声,“都到了这时候……你居然还在问为什么?”
姜岂言阴鸷的视线凌厉地落在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桃脸上,他快步向她走去,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才让楚楚变成这样的?!”
可惜他还没能走到小桃身边,就被人一拳击倒了,苏闲冰冷的声线在他耳畔响起:“你是当我不存在吗?”
脚步声渐渐靠近,最后停在了他身边,姜岂言缓缓地抬头,恍惚了好一会儿,晕眩才慢慢散去,他极度仇恨地盯着她无波无澜的双眸:“你到底做了什么?”
小桃的眼睛里顿时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干,想必你是不会相信的了。”
“你胡说!”他瞳孔皱缩,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怒火几乎要凝结成实质溢出眼眶,“我知道你恨我,你冲着我来,我把命赔给你。可是楚楚她……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桃摇着头笑了起来:“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真是无可救药,姜岂言。”
“她确实什么都没做。”苏闲的声音淡漠地响起,“至于你妹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你不如问问你自己。”
姜岂言倏地回过头,正好与他冷沉的视线撞在一起:“你说什么?”
“还想不明白?”苏闲疲惫地按了一下眉心,“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还记得碎尸案的第二位受害者的名字吗?”他神色漠然地看着姜岂言,后者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并没有给出回答,苏闲嘲弄地勾起唇:“那我来告诉你,那个作为完美器官源被你选中的女孩名叫梁菁华,她的母亲早逝,她一直跟着父亲生活。而她的父亲在两三年前就进入发病期,终于在不久前,病情彻底恶化,成为了‘病变者’。他发病之后,连续攻击了好些人,当时还是我一位下属处理的。”
“那位父亲发病的时候,他的女儿,也就梁菁华也在场,我的下属把‘病变者’击毙之后,曾经问过梁菁华,是否遭到了攻击,我记得当时她否认了。”苏闲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当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状,也没有外伤,她说自己平安无事,我那位下属就相信了。”
姜岂言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的干干净净:“难道……”
“是,你猜对了,梁菁华说谎了。”苏闲波澜不惊的语气甚至透出了一点冷酷的意味,“大概是出于害怕,担心被处理或者丢到西城区,她骗了治管局的人。她明明被咬了,却不敢声张。也怪我那名下属,确实是疏忽了,竟然大意到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可现在想想,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那时候,我们正被第一起碎尸案折磨的焦头烂额,对那种不起眼的突发事件,根本分不出时间和精力去应付。”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而后笑微微地凝视着姜岂言:“你说是不是啊,姜队长?”
姜岂言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之后,按照规定,梁菁华被我那名下属送到了收容所。或许是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或许是对未来的不确定,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对身体里潜伏着的病毒的恐惧,到了收容所之后的梁菁华格外的焦躁不安。她成天躲在屋子里,不愿与任何人接触,生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
“结果就在这时候,济世医院来到收容所‘做慈善’,为那里的孩子提供一次免费的体检。”苏闲的目光牢牢地黏在姜岂言的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对于收容所的其他孩子来说,这可是一场意外之喜,可对于身上藏着难言之隐的梁菁华来说,这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这意味着,她的秘密很可能由此暴露。”
“故而,她自然不愿意参加这场体检,想方设法地逃避,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她最后还是被收容所的人逼着检查了。”苏闲的语气陡然转冷,“说真的,我倒是希望她能逃掉那场体检,那样她至少可以逃脱被人分尸的命运。也许她到死都想不到,那场所谓的慈善活动,目的就是她。”
“一开始我还没有想明白,邹慧笙与梁菁华之间到底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直到我发现她们居然都在济世医院体检过……我就知道她们的死一定有关系。”他眸里闪过冷光,“可弄明白了这个问题,疑惑又接踵而来——既然你已经找到了一个配型成功的邹慧笙,为什么还需要第二个人?直到我了解了你妹妹的病状之后,才恍然大悟——她需要换掉所有的脏器,可邹慧笙是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她的心脏,自然是用不了的。所以你才需要再找一个器官源……而这也是,为什么姜楚楚在短短一个月内进行了两次手术的缘故。为了避免手术的风险,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愈合,你还带走了小桃。”
“你的算盘打的真的很好,计划也还算周密,只是可惜,”苏闲嘲讽一笑,“你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梁菁华会是一位被‘病变者’咬过的病毒携带者,一个……行走的传染源。”
“现在,你总算知道是谁让姜楚楚变成这样的了吧?”
苏闲的嗓音很平淡,落在姜岂言耳里的时候却不亚于平地惊雷,震的他眼前一黑,大脑空白,周身僵冷。
是他,楚楚的现状,是他一手造就的。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他明明……明明是要救她的!
他整个人都陷在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之中,他颤颤巍巍地望向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妹妹:“楚楚,楚楚……你没事,对吧?你没事……”
他的嗓音沙哑干涩,仿佛有粗粝的枪子摩擦着他的喉咙,他再一次朝着她的方向走去,却是怎么都没想到,先前一直还算安静的姜楚楚陡生异变。
她怪声怪气地冷笑着,她攻击性十足地向距离她最近的人袭去,咧着嘴,露出森森白牙,试图咬断对方的喉咙。
“她开始猎食了。”苏闲沉声道,姜岂言骇然失色。
好在被她盯上的是一名治安官,他早有准备,在姜楚楚出击的那一刻,便拔枪向她射去。
“不要!”姜岂言疯了一样往冲向姜楚楚,可惜还是没能阻止子弹的去势。
她的左胸和腹部都被打中,血水喷涌而出,眨眼就染红了他的衣物。
“楚楚……楚楚……”他抱着妹妹瘦弱的身躯,轻轻地捧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楚楚……看看我,别怕……”
姜楚楚的身躯痉挛不停,姣好的面容也跟着扭曲起来,在剧痛之下,她被蚕食的意识似乎回来了一点。
她盯着姜岂言的脸,浑浊的眼珠闪烁了一下,眼底渐渐蓄起泪意。
“哥……”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如同涸辙之鱼,极热极冷两种感觉在她体内徘徊,痛苦得她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姜岂言紧紧地搂着她,心脏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热泪顺着两颊落下:“在,我在,哥哥在这里……”
“我想起来……”姜楚楚艰难地开口,声若蚊呐,“我变成了怪物……我杀了人……”
姜岂言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拼命摇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妹妹!”
“姜岂言。”张既白冷冽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你还不肯醒悟吗?让她走吧。”
姜楚楚听到他的声音,蓦地睁大了眼:“张医生……”
“我在。”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别难过,那不是你的错。”
“是我……是我的错……明知道我的病是治不好的……但偶尔还是会去想如果能活下来就好了……就是因为这样,哥哥才会为我去冒险……”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女孩苍白着一张脸摇头,“后来我知道移植的内脏其实来路不明……可病好之后,我自责,愧疚,却也忍不住感到高兴……我实在太虚伪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这些都是我的报应……我现在一闭上眼睛……死掉的人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好怕……”
姜岂言哽咽着摇头:“别说了,别说了楚楚……”
张既白紧握着她冰凉的手,目光沉沉地望向姜岂言:“让她解脱吧……她本来就不应该承受这些。如果你下不了手,那就我来。”
姜岂言闭上眼睛,脸上淌满泪水,类似的话,他以前好像也说过,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听了他的……那楚楚是否就不会陷入这般境况?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哥哥……哥哥……”姜楚楚面如死灰,眼神空洞,“让我走吧……”
姜岂言浑身颤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枪鸣凄厉地爆开,余音在幽暗逼仄的空间一圈圈地回荡着。
姜楚楚的身体剧烈的抽搐了一下,彻底地失去了声息。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姜岂言的怀里,苍白的面容安详而沉静。
姜岂言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苏闲望着被死去的女孩,闭了闭眼。
作茧自缚,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