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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五年。京城。
“无庸, 这是到哪儿了?”
“回,回主子, 今儿个是民间庙会的日子, 从白塔寺出来的周边几条街都给堵了, 您这次又是私访,要从这儿去御苑的寿皇殿,就只能绕远路了……”
“还要多久?”
“……怕是, 还要走上大半个时辰吧!”
“……”他有点气闷,要不是他先前已经在白塔寺里当面答应了弘晖, 他才不想绕这么远的路, 坐那么久的轿子去看那个他一点都不想见, 而对方也同样不想见他的人呢!
“主子, 那……还要去吗?”
“哼……都已经走了一半了,不去, 之前不就白走了……”
“嗻!”
伴随着话音落下,轿子又继续往前走,大街上熙熙攘攘, 人声喧闹,却听得他心中更加烦躁, 过了一会儿, 轿子终于拐进了一条较为僻静的小路, 路旁传来的人声也瞬间少了许多,他的心也随之慢慢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记稚嫩的童声——
“别跑!你生是我的桃子, 死也是我的桃子……你逃不掉的!”
一听这话,他的心也突地一颤:“停轿!”
轿子停下,他掀起窗帘向外窥探,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粉杏色的小小身影正颤颤巍巍地朝着轿子这边跑来,在她跟前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桃子正沿路在不停地朝前滚。
因为眼下这条路正位于一处斜坡上,所以她追了半天也没追到。
“安静,不要乱跑……小心!”有一个满含担心的女声从她身后远远传来,听起来莫名有几分耳熟。
他的心莫名一动,当下不由自主地起身跨出了轿子。
而那只企图“逃跑”的桃子也正好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滚来,被他这样一挡,当即在他的脚边停住,但跟在它后方的那个粉团似的小家伙便没有这么容易停住了,整个人直接撞在了他的大腿上。
“唔——”小家伙吃痛地抬起头,他看到了一张粉嘟嘟的脸,正朝自己瞪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
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小家伙看上去并不大,只有五六岁的年纪,一只手里还抓着半只被咬过的桃子,原本沾在嘴唇边的红色汁水因为这一撞,几乎全都揩到了他的前襟上,染上了一道淡红色的印渍。
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心生厌恶,至少打她一顿是在所难免的。
可眼下,他却看着她的眼睛,莫名生不起气来。
小家伙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立刻低头去捡地上的那只桃子,之后,又重新抬头瞪大眼睛看向他。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问,语气也柔和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安静!”小家伙不假思索地开口,见他一愣,又奶声奶气地补充,“我哥哥叫淘气!”
他闻声当场失笑。正想问是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就见一个纤丽的身影匆匆跑上前来,手里还抱着一个油纸袋,里面装的全是桃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极为面生的女子,似乎也很怕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下一秒便立刻低下头去,语无伦次地冲他出声道歉:“四……是这孩子冲撞了大人您吧?真是对不住,这是民女的女儿,还小,尚不懂事,还请您千万别见怪!”
说完,又立刻转过头去朝小家伙发话:“安静,还不赶紧跟……这位叔叔道歉!”
小家伙嘴里这会儿正继续咬着桃子,听到这话再度仰头看他,但仍是没有流露出任何害怕的意思,只眼珠子转了转,跟着便把从地上捡起的那只桃子塞到了他手里:
“叔叔别生气,这个桃子给你吃,可甜了!”
他愣了愣,鬼使神差般地接过了小家伙递来的那枚桃子,抬起头,正瞥见那名面色女子满脸的尴尬:“这位爷,实在对不住,小孩子不懂事……”
说完,直接把原本抱在怀里的那一整袋桃子都朝他递了过来,“这个给您,就算赔不是吧!”
他笑了笑,这次没接:“无妨的……”
见此情景,小家伙在一旁扯了扯她的衣角:“娘,既然这个叔叔不要桃子,那我们走吧?”
那名女子听罢立刻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便局促地朝他行了个礼,这才拉着小家伙继续往坡下走,走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小家伙再度扯了扯衣角——
“娘,您之前一直跟我和哥哥说钱要省着花,但你刚才却给了那个不认识的看门叔叔那么大一锭银子,而且还要把刚买的一整袋桃子都送给这个坐轿子的叔叔,就不怕被爹知道么?”
“安静,娘刚才之所以要把这袋桃子送给那位叔叔,是为了替你冲撞那位叔叔而赔礼道歉,这是你的错,你爹不会怪我的,不过,刚才娘给那个看门叔叔银子的事儿,你一定要保密,尤其不能告诉你爹,知道吗?”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你爹知道了会生气的!”
“唔……是不是因为爹也认识刚才那个看门叔叔?”
“不,他应该不认识,不过他一定能猜到……”
“娘,您既然知道爹会生气,那您为什么还要给那个叔叔银子?”
“因为娘是求那位叔叔做事啊,如果没有任何好处的话,那位叔叔不见得会答应帮娘做事的……甚至,有时候给了好处,对方也不见得会答应帮忙!”
那名女子最后说的这句话显然超出了小家伙的理解范围,他看到后者一脸迷惑地冲那名女子眨了眨眼睛,“娘,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长大后就会慢慢明白的!”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朝她点点头,下一秒便转移了话题:“娘,这个桃子真的好甜啊,比我们家自己种的还要甜,待会儿我们再去多买一些带回家好不好?”
“嗯!你少吃一些,不然晚点就吃不下饭了!”
“娘,这个桃核您也帮我收着,我要带回家去种,这个桃核种出的桃子一定会比家里的那些好吃……对了,等种出来之后,还可以分给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一些……”
“呵——桃子好不好吃跟桃核本身的关系并不大,是土质的问题,南方的土地不见得能种北方的桃子,就算能种活,也要三年之后才可以开花结果,而且,结出的桃子不一定能像现在这么好吃,很可能会变小变酸哦,娘觉得那个叔叔肯定不会爱吃的……”
“娘,那个长得好看的叔叔已经在我们家养了那么久的病,是不是不打算走了?哥哥说,我们这次来京城,就是因为爹不想看到他一直赖在我们家,爹还说京城现在是最能避开那个叔叔的地方,因为他不敢跟来……”
“呃,不要听你哥哥胡说,我们这次来京城,是因为那个叔叔要在我们家旁边盖房子,到时候一定会很吵,你爹怕吵到你们,所以才带你们来这里玩的……”
“真的吗?娘,其实我觉得那个叔叔人挺好的,为什么爹不喜欢他?”
“……这个,说来话长……”
“唔——如果爹真的不喜欢他赖在我们家,那要不我们干脆把家搬到京城来吧?这里的东西都很好吃,我很喜欢京城!”
“可是娘更喜欢江南,而且,你确定你以后都不想吃江南的龙须酥和松子糖了吗?京城里即使有,也没有那边做的好吃,还有,你最喜欢吃的杨梅和柑橘现阶段也只长在南方哦,另外,北方也很少有笋,这样,娘就不能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油焖春笋了……”
“唔——那我们还是等每年桃子成熟的时候再来京城吧?等吃饱了以后就回去?”
“呵,那待会儿看到你爹的时候,你跟他说……”
“娘不能说吗?”
“如果娘去说,你爹他又要生气了,说不定还会装病,你是想看你爹装病,还是想看他和娘吵架?”
“……其实爹每次装病都装得挺假的,也就他自以为自己装得很像……”
“安静,这话可不能在你爹面前说——”
“我知道,哥哥早就跟我说过了,他还说,爹除了装病之外,也就只会煮一碗很难吃的面来让娘服软……”
“……”
“娘,既然那碗面那么难吃,你为什么还要每次都把它吃下去啊?哥哥说,爹自己都吃不下去的,而且你每次吃面都会哭,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吃,爹逼你吃的?”
“呵——你还小,不懂,一样东西好不好吃,不完全在于它的味道,也在于它能带给你怎样的回忆和感动……你爹那个人啊,从来都不下厨的,可是却愿意亲手做一碗面给娘吃,娘当然要吃完啦,否则,不就对不起你爹的一片心意了么?不过……你说的也对,那面的味道的确是难吃了点,原本以为这么多年,他的手艺至少会有点长进,没想到‘熟能生巧’安在他身上,根本就不起作用……”
两人正说着,远处突然有一个身影飞快地朝两人跑来,是个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身上穿着锦白色的短袍小褂,看起来约摸十一二岁的样子。
“娘,安静,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和爹在前面那条街上找了你们很久了呢!”
见状,粉杏色的小家伙率先答话:“……我和娘去买桃子了,这里的桃子可好吃了,哥哥,你要不要也吃一个?”
还没等少年开口,旁边的女子也跟着问话:“淘气,你爹呢?”
“爹在前面的铺子里买艾窝窝和豌豆黄呢,他说娘你以前很爱吃这些的——”少年说完,很懂事地从女子手里接过装桃子的那只油纸袋,另一只手则牵起粉杏色小家伙的手,“娘,安静,我们快走吧!爹一定在前面等急了!”
女子在一旁冲他温柔微笑:“好,别急,慢点走!你瞧你都跑得满头大汗了——来,先拿帕子擦擦吧!”
说完,便摸出怀里的帕子朝少年递了过去,但因为后者的两只手里这会儿都有东西,所以他直接把头伸到了女子面前:“娘给我擦擦吧!”
然而,还没等女子出声,那个被他牵在手里的粉杏色小家伙就在一旁率先开口道:
“哥哥,你这样跟娘撒娇,被爹看到了又要罚你写字背书了!”
“唔,那算了,还是我自己擦吧——”一听到这话,少年立马露出一脸苦相,当下松了粉杏色小家伙的手,接过女子递给他的那条帕子就胡乱往脸上抹,“爹生起气来最可怕了,每次都很凶地吼我——可我跟娘撒娇,他为什么要生气?安静你明明也有跟娘撒娇啊,他为什么却不骂你?”
“因为哥哥你是男的啊!”
“可是你跟爹撒娇的时候,娘也没生气啊……”
“唔……那大概是因为爹小气!”
“呵,不是这样的,你爹他,只是羡慕淘气你而已……”
“爹羡慕我,真的么?”
“嗯,因为你爹出生的时候,他娘亲就过世了,他从小也没有跟娘亲相处过,所以看到娘和淘气你亲近,你爹他心里有些羡慕而已,而且,在你爹看来,男孩子将来就是要能独当一面、保护家人的,每天跟娘撒娇的男孩子是会长不大的……”
“哼,我觉得纯粹就是因为爹小气,自己没有的也不许别人有!”
“淘气,不许这样说你爹!不然,娘可就真的生气了——”
“哥哥,你惹娘生气了,我要去告诉爹!”
“啊,娘,我错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安静,你可千万别告诉爹啊,等会儿我买很多糖葫芦给你吃……”
“……”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家三口慢慢走远,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桃子。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幕场景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
正想着,无庸走上前来小声探问:“主子,可是要继续走么?”
他这才回过神来,冲对方微微颌首:“嗯,起轿吧!”
无庸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重新入轿,跟着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出声道:
“主子,刚才那个女子的声音,奴才听着好像当年的那位绛桃姑姑呢,就是长相差了些……不过,她身边那个小女童的长相倒是意外地和绛桃姑姑有几分相仿——”
他闻言一怔,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正准备派人去追,但掀帘望去,那条路上却早已不见了那三人的身影,只有往来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想了想,终是放弃了派人去找的念头——
因为如果刚才那名女子真的是她,那她显然又是带了面具的,他刚才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只听到了那两个孩子的名字,加上今日街上车水马龙,想要找到她的希望实在渺茫,更何况,仅凭那孩子长得和她有几分相像,并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她,或许只是个巧合也说不定……
一路这样自我安慰着,轿子也终于来到了寿皇殿的宫门前。
无庸扶着他下了轿,负责守门的侍卫十分尽责地上前来行礼。
“卑职等恭候皇上大驾!”
“他人呢,这会儿在殿里做什么?”
“回皇上,十四爷今儿个一直都待在自己房间内,并未出过房门!”
“知道了,替朕引路,朕要进去见他!”
“嗻!”
伴随着这声话音落下,早有人走在前头替他掀起了明间的门帘,他信步走了进去,发现某个熟悉的身影这会儿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侧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许是听到响动,那个身影立刻回过头来,在看到他踏进明间殿门时,对方似是一怔,跟着便冲他挤出一个虚浮的浅笑——
“四哥今日倒是好兴致!”
他闻言眉头不自觉地一皱,还未等开口,已有侍卫在一旁率先出声:“大胆,应该尊称皇上!”
但某人却是不理,仍觑着眼打量他,待见到他手里这会儿还拿着一个桃子时,神情再度一怔,继而恢复刚才的浅笑:
“四哥,八哥和九哥都已经被你赐了毒酒,你今儿个不会是准备拿一个桃子来毒死我吧?”
他一愣,低头看向那只一直被自己握在手里的桃子,滞了滞,目光也莫名一软:“十四弟想多了,这是朕刚才在来的路上,遇到的一个小女童送给朕的……”
某人听罢眼眉一挑,显然是不信。
他倒也不分辩,只直接朝无庸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立刻把适才一直捧在手里的那只包裹放到了某人面前的桌上,跟着又领着那些侍卫集体退了出去。
某人瞥了那只包裹一眼,却是不动,只抬头继续冲他出言挑衅:“四哥,你把那些侍卫都赶了出去,就不怕我会对你不利么?”
他看了对方一眼,没说话,目光却再次落到了自己手里的那只桃子上。
某人似是觉得这样无趣,突然站起身,直接从他手里抢过了这只桃子,而后在他一脸惊愕的目光中,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咬了一大口:“想要毒死我就直接来吧,何必还要想什么多余的说辞?反正要加什么样的罪名在我身上都随你——”
眼看着对方几口就咬掉了大半个桃子,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十四弟,暂且不管这个桃子有没有毒,朕觉得照你这个吃法,被噎死的可能性似乎会更大些!”
“咳——”他此语一出,对方似乎直接被呛到了,一连咳了好半天方才重新喘过气来,然后看看他又看看手里剩下的那半个桃子,哼了一声,顺手将桃子扔到了一边,接着又重回了刚才的那张太师椅。
他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剩下的那半只桃子,然后回过头去询问某人:“桃子甜么?”
某人闻声白了他一眼,也不吭声,扭头继续看向窗外。
他倒也不介意,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刚才给朕桃子的那个小女童说它味道很甜,还说要让她娘多买一些带回南方去种……”
他说完,见某人又回过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他,突然无意识地笑了笑,“朕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很像某个人,说的话也像……”顿了顿,又补一句,“她说自己叫安静,而她哥哥则叫淘气……呵,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会给自家孩子取这样的两个名字?”
话音未落,就见某人神情一震,竟是当场定住了,连带眼神也莫名变得有些恍惚。
他一愣,下意识地脱口反问:“怎么?难道十四弟你认识他们?”
“他们……又有一个女儿了么?”
“十四弟这话何意?”这次轮到他有些愕然了。
但某人却是答非所问:“四哥难道没觉得那一男一女有些眼熟吗?”
“一男一女?”他更加惊愕,“朕刚才只见到了一名女子和一名小女童,并没有看到什么男子,那女子一直低着头,朕连她的脸都没瞧清,倒是后来又跑来了一个男孩,听着像是那个小女童的哥哥,就是叫淘气的那个……”
“那男孩该有十岁了吧?”
“你怎么知道?”
“四年前,我曾在景陵见过她一次,那个叫淘气的男孩应该就是她和太子的儿子……”
“你说什么?!”他当场震惊,差点直接从位置上跳起来。
难不成,刚才那名女子真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