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府宋氏, 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宋小五进去, 低头, 弯腰, 屈腿,行礼。
虽不是跪拜大礼,于她皇婶的身份, 已是大拜。
宋氏而已。
皇帝表示对她的不悦,想打她的脸, 让人知道不喜欢她还得如此含蓄, 她自谦一下, 在在算不得什么。
“皇婶免礼, 快快请起。”燕帝见人一进来就垂首行礼,眉梢一挑, 等人拜完后,他快快说道,似是急不可待。
“王妃娘娘, 您快请起。”孙公公一个箭步往下,小跑着去扶她。
手没到, 德王王妃已开始起身, “多谢陛下。”
她眉眼抬起, 红唇如焰火,眉如刀,眼如冷水, 一股辛辣凛洌朝人扑面而来。
孙公公见面,心“扑”地一跳,虚扶的双手一抖,冷不丁地打了个惊颤。
“皇婶请坐。”龙位上的燕帝也看清楚皇婶满头金碧珠钗下的那张华贵、透着无边冷酷的脸,他抚须淡道。
这是一张后宫宫位之主的脸,有些像他的母亲,皇后倒是还欠着一些,不过他的母后,已经去了,说来这当中还有这一位的手笔。
德皇叔娶了个厉害女人,如今看来,他母后死得不算冤。
燕帝脸上带着薄笑,漫不经心地想着。
“父亲。”宋小五朝宋韧那边点了点头。
“王妃娘娘。”宋韧起身,笑容满面叫女儿,那笑容真得不得了。
因满心的笑意,宋大人的眼睛烁烁生辉,当真是目光炯炯,毫无老人浑浊之态,那叫一个精神矍铄、活龙生虎。
与此前跟陈安之缠斗时的那派虚伪矫饰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小娘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不,是更漂亮了。
这就是他的小娘子,美得就跟一朵花儿一样,宋韧心花怒放,见女儿转身去了宗亲那边,他情不自禁兴高采烈地尾随在了其后。
在坐的宗亲没有比德王身份更高一辈的,只有平辈,且不多,就一位硕果仅存的,宋小五过去叫了他一声,“老哥哥。”
老哥哥身份在五服边缘,以前用不到他的时候,皇帝想不起他,但德王是个爱走亲戚的,他们哥俩当真是哥俩,是常年有些来往的。
德王叫他老哥哥,王妃也叫,老哥哥抬脸就是一个笑容,张开掉了一半牙的嘴,笑着咕噜道:“这,这是召康家的媳妇儿吧?回来了呀?”
“回来了。”
“好,好。”老哥哥心道自己毕竟是上了年纪了,脑袋糊涂,记不起儿孙叮嘱的话理所应该。
儿孙们要跟圣上讲亲情,那他也要讲的嘛,他们跟皇帝讲,他跟他小王弟讲,各讲各的。
老哥哥说着,眼睛往下垂,要睡不睡的。
人老了,精神不好了。
宋小五朝他略一垂首,略过,朝下面那些是德王侄子的宗亲们一并道:“世子多年未回,来日他想请他的各位老哥哥们一道来府吃酒叙旧,列位到时有空,请来府一叙。”
这几位真真是坐不下去了,皆一一起身,回道:“婶子多礼,不敢当。”
“世子回来,我们这些当老哥哥的理该先去看他。”
德王在都城时,对他们没得说,有的没的皆拉拔给他们,对他们子子孙孙有一腔满心的爱护,事至今日,当年见过他的儿孙们谈起他也多有孺慕。
于皇亲,于宗族,德王毫无辱没当朝皇叔、至尊亲叔的身份。
他如此顾护,他们何来颜面失礼?
就是有那急功近利的宗亲,这下看这形势,心中叹了口气,不想借故挑起事端。
是了,怎么就忘了皇叔的声望?
当年为了宗族在朝廷上能占一席之位,为了他们,他是对圣上多有让步的。
虽说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但皇叔为他们做过的,岂是一笔能抹去的。
“好,世子见过你们了?”宋小五见他们一团和气,便笑了笑。
爱护着人的召康为他的亲人、他的族群做了许多事,有些费力不讨好,有些还是被人牢牢记着的。
“见过了,”为首的一五旬宗亲拱手回道,“世子有当年王叔的样子,端是一副好样貌,如金童下凡。”
“好。”宋小五朝他们一颔首,转过身,裙摆一晃,见到了身后笑眯眯的宋老大人。
“父亲,请。”宋小五见宋大人喜得眉眼藏不住喜色了,不由有些好笑。
“王妃,请。”
“陛下……”孙公公搬来了一张放在宋韧上面一点的太师椅,宋小五坐之前,朝上位的皇帝请示了一下。
“皇婶不必多礼。”
“谢过圣上。”
燕帝的脸色此时更显得淡了,看不出喜怒,更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只见他在德王王妃坐下后,扫了安静的宗亲们一眼,见那群人一声都不敢吭,不禁哂然。
王叔爱顾念宗族,但于他来说,当年他跟他母妃艰难的时候没有他们,他争帝位的时候也不见他们,现在罢,他给他们脸了,叫他们做点事都做不成,这让人怎么待见?
燕帝收回眼,朝皇婶笑道:“有一些时日没见了,皇婶风彩不减,风韵犹存……”
“圣上,”宋韧突然打断了他,笑眯眯道:“启禀圣上,不知王爷和王妃娘娘给您准备了什么贺礼,老臣当真是好奇万分。”
当着他这个父亲的面,侮辱他的女儿,当他是死的?宋韧笑中带着刀,饶是他多年擅于忍耐,这厢气息已见不平。
当着他的面,宋韧抬出了德王,燕帝冷冷地看了这老狐狸一眼。
当年他是怎么容下这人的?
养狐成患。
这里头坐的,没一个能搭上他心思的,燕帝默然了片刻,等殿内那片安静的空气把人压得差不多了,他方才淡淡开口:“是啊,朕也想知道皇叔给朕准备了什么,不如皇婶先给朕说说看。”
现在德王不在,皇帝能当着众多人的面,“夸”起他的女人来了……
不知在晏地的那个男人,受不受得住,忍不忍得了?
十有八*九,想必是忍不了的。
皇帝此言一出,对他王叔仅剩的那点尊敬已无。
也许男人口头上对女人浮夸一点对男人们来说不是什么事,但皇帝是知道他王叔对于她的执着的,这话一出,叔侄俩离分崩离析只差当面对峙这一步了罢?
这次,皇帝是彻底不想忍了?
宋小五思忖着,脸上神色未变,跟之前置若罔闻一般,道:“王爷提前了许久就为您准备寿礼了,等会儿世子会代父献礼,还请圣上容我卖个关子,到时候您就知晓了……”
“哦?”燕帝挑眉。
“是。”
“是吗?说来,王叔这次没回来,让您跟过来了,听说皇婶与皇弟旅途辛苦,不到六七日就从晏地赶到了都城,王叔虽然人没回来,但这片心朕心领了。”燕帝看着德王王妃,脸是笑的,但双眼奇寒,“朕还不知皇婶与堂弟走的哪条路,竟如此的快!朕很想知道,要是有这样的一条路,想来西北军回都城不患时日了。”
晏地护军打到都城,更用不了几天。
有这样一条路,竟然握在了他们手中而他丝毫不知情,晏地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
燕帝说到这,已火冒三丈。
任谁都知他背后的火气为何。
这厢,宋韧正要开口,却被女儿瞥了一眼,当下宋大人嘴巴一缩,止了话。
制止了宋爹,宋小五开了口,眼睛看着鼻子下方道:“日夜兼程,餐风饮露而已。”
她话罢,殿中一片沉默。
又一阵沉默。
许久,站在皇帝身边的孙公公打破了这阵诡异至极的沉默,他弯腰道:“圣上,快到吉时了,您该去见各位大人了。”
皇帝从冰冷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俯身低头看着下方的德王府王妃娘娘,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皇婶,辛苦您了。”
难为她撑住这么大的气,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
她最好是求着他别那么快查出真相,若不然,他必要她五马分尸,寸肉难存!
宋小五回了他的话一个偏头垂首,就见燕帝疾步如风走了出去,只见那迈动的脚步带起的袍角,尚还瞧得出几火气,留下了一群沉默之后,面面相觑的人。
众人傻眼之后,宗亲们首先沉不住气,把老郡王扶起来,纷纷跟宋小五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最后,内殿就剩宋小五与宋韧没走。
“王妃,那,咱们……”咱们也走吧,宋韧看看外面,又看看女儿,之前见到小娘子的那些高兴劲是彻底没了,心中沉得就像压了一块巨石。
“走。”宋小五率先提脚。
出了门,宋韧瞥女儿:“您去哪啊?”
“回皇后那。”
“那咱们不是一条路。”宋韧“唉”了一声。
宋小五回首,朝他笑了一下。
这笑容,让宋韧一下子心情轻松了不少,他靠近小娘子,小声道:“你娘想你得很。”
太想了,一想就掉泪。
“过两天我就回去。”
“能行吗?”
“我回都城,回趟娘家还不能?”
“这倒是。”宋韧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近乎自语,“就怕有人借题发挥,你本身处境已够艰难。”
“你没看他……”宋小五看着宋爹垂下的老脸,淡声道:“在怕着?”
宋韧抬首,靠她靠得更近了,侧耳仔细聆听。
“他现在最看重的,是这个位置给他带来的一切,最怕的,无非也是丢了这个位置……”宋小五翘起唇边,“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没那个胆。
宋韧琢磨着女儿的意思,但这时有宫人朝他们走来,宋大人端正身躯,站直了。
“王妃娘娘,宋大人。宋大人,奴婢领您过去。”带着人而来的太监朝他们点头哈腰。
“好,那为父这就去了。”宋韧眼睛在小娘子身上转了一圈,笑得格外和煦温暖。
真好,小娘子走了好几年,回来的时候还是那颗挺拔漂亮的花树,并且绽放得更灿烂了……
她身上毫无被时间搓磨的颓气。
她活得愈来愈好。
让人看着就开心。
她母亲若是亲眼看到,不知有多欣喜。
真的太好了!
“是,您走好。”
“是了。”
“走罢。”
“是了。”
不管宋韧如何不舍,他还是跟着太监走去了。
宋小五站在他背后,宋韧走了一段路,回首见她还在原地,不由地抬手朝她挥了挥。
回了回了女儿,走罢。
宋小五见他挥手不停,微微一笑,朝他欠了欠腰。
宋爹老了,但还是如此旺健、敏捷、无畏。
不愧是她的父亲。
他自强不息的一生,已赢得此生她对一个人能起的最大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