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一怔,随后笑道:“可不是么?太上皇上年派人抓人的时候,何其气势汹汹,多少人家娇生惯养的女眷被赶出大街。她们那些女眷受到惊吓,又受到侮辱,自戕的病逝的不知有多少。多少人家破人亡了,如今虽起复了,但感激当今之时不免也多了一些小心翼翼,至少十年内,无人敢再像早先那样,听当今一命,便为他赴汤蹈火了。”说罢,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
贾琏一边因林如海的点头,口上说着:“他们相安无事才好,这才是咱们趁机振兴家业的时候。”拆开信,望过去便是林如海用簪花小字写的八股文章,心道有了这个,其他科目答得差一些,料想也能过了秋闱,于是连连对林如海拱手道谢。
林如海打心底里不肯做这事,并不肯谈试题的事,因贾琏说要趁着当今与太上皇“父慈子孝”振兴家业,便对贾琏道:“如今你这一宗里的子弟就管教得很好,前儿你姑姑还说往日里族里都是一群只知道来荣禧堂请安磕头讨几两银子去斗鸡走狗抓吃酒听戏的。如今要么读书要么经商要么亲自打理族田,竟是比早先瞧着好多了。”
贾琏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持家之道,还该多向姑父学学。”
林如海谦虚地一摆手,当今与太上皇和睦相处,便也没了他立功的机会,怕他这兰台寺大夫要做上几年了,于是道:“我与你姑姑、你玉妹妹怕要留在京城几年了,你可知哪里有合适的宅子卖么?”
贾琏试探道:“姑父想要什么样的?”
林如海沉吟一番,至少从外头看来,今次当今与太上皇的争执他与贾琏都是置身事外的,此时亲近一些也无妨,于是道:“你姑姑是想离着老太太近一些,玉姐儿一个人也寂寞,也想常来这边与迎春、探春一同玩笑。”
“后街上有一所先前家里下人的宅子,里头山水树木并各色家具一应俱全,看宅子的男女下人也都有。先前一直出租,这会子姑父要,便另换一所更大的宅子减了一些租子,劝那租屋子的换了宅子。”贾琏道。
林如海听了便点了点头,只说过几日便搬过来。
唯恐贾雨村起复后,林如海与那贾雨村又有了来往,贾琏忙又对林如海将宁国府这案子的其中内情告诉他,最后道:“贾雨村此举,怕已经得罪了太上皇、忠顺亲王。姑父,既然咱们要趁机振兴家业,还是离着那贾雨村远一些才好。”
林如海先前并不知道秦可卿、秦钟的事,贾琏说时他便连连咋舌,心惊于贾珍的胆大包天,此时又觉贾琏说得是,如今正是所有人包括当今、太上皇都韬光养晦的时候,何必非要跟那贾雨村搅合在一处?
正说着话,全禧进来笑道:“黎大爷、许大爷叫人捎信来说今年他们都去考试呢,二爷准备考试东西的时候且替他们也准备一份。”
“知道了。”贾琏笑道,心想黎碧舟、许玉珩都要去考试了,那今次的榜单就热闹了,打发走了全禧,又望了眼林如海给的试题,随后将那八股文章拿了火折子烧了,自己又拿了那题目做了一篇文章,请林如海来替他校正后,换了纸张誊写下来,再将早先那张烧了。
林如海看他那样小心,竟是唯恐人从措辞上看出蛛丝马迹,也不厌其烦地帮他更正,但凡今日所用的纸张,全部烧了去,就连最后定下来的,贾琏也一并拿着火烧了。
“我已经知道如何答题了,留着这些也没用。”贾琏笑道。
林如海原当贾琏要死记硬背,此时见他机灵地只记着梗概,原本不肯与他多说,此时却觉有不少话要说,于是听着外间响起了四更的梆子声也不管,待小幺儿端了两碗银丝挂面,六碟子小菜来,与贾琏一同吃了,漱口后,在贾琏的攀谈下,便提起了些许家事。
直到旭日东升,晨曦撒了进来,林如海方要告辞,贾琏忙一路将他的轿子送出府门,出了府门,才要回去,便见贾蔷蔫头耷脑地闷头走了过来。
“你是来请你们府老国公的牌位么?”贾琏问。
贾蔷红着眼睛,虽来时没有这么个意思,但这会子未免被贾琏看轻只得点头了,随后堆着笑道:“宗里秋日的租子还没送来……料想墙倒众人推,庄头们不知要克扣了多少租子;如今锦衣卫那边捎话,说是大奶奶并没什么罪过,叫我出了二百两银子赎她出来。求琏二叔发发慈悲,给儿子二百两接了大奶奶回家。”说着,就要给贾琏磕头。
“银子给你三百两,待接了你们大奶奶回家,再将你们大姑娘接回去吧。”贾琏道。
贾蔷忙又磕了头,贾琏见贾蔷身边只有两个毛手毛脚的小厮跟着,便叫朱龙、尤敢两个随着他去领人,最后对贾蔷道:“你也将你们宗里的人管一管,不然,你们一宗的人总来我们门前转悠也不是个事。譬如代儒爷爷、代修爷爷,他们来不叫他们进门是我们不知道尊老;叫他们进门了,我们宗里的人又有怨言。”
“儿子那里敢管他们?”贾蔷尴尬地笑了,又见一顶空轿子从荣府里抬出来,便领了银子、轿子、随从向东边宁国府去,在宁国府门房里交了银子,才望见虚弱不堪的尤氏鬓发凌乱地蹒跚着过来。
贾蔷忙迎上去两步搀扶住尤氏,再看宁国府的深深宅院,不觉红了眼眶。
“快走、快走,这宅子已经入官了,你道还它还姓贾由着你们在这边看风景?”门厅里的一个锦衣卫趾高气扬地道。
贾蔷识时务地不跟他顶嘴,搀扶着尤氏就向外去,下了台阶,见尤氏腿脚软了,忙扶着她进了轿子里,随后令人将轿子抬向贾珍分给他的院子。
贾蔷的小院子在宁国府后廊,不过是小小的三进,因是族里的屋子,于是并不在查抄之列。
如今贾蔷搀扶着尤氏进了第二进正房,几个原是宁国府婢女也随着贾蔷侥幸逃过一劫的丫鬟立时含泪将形销骨立的尤氏搀扶着回到房中。
尤氏躺在床上,闻见自己个身上的酸臭,再看这床上挂着的锦帐,不由地滚下泪来,见贾蔷站在床边,心叹不枉她养了贾蔷几年,待喝了一口温水后,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便虚弱地问贾蔷:“惜春呢?”
“还在荣国府里,琏二叔等大奶奶安顿好了,便将她送来。”
“他们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家里还剩下什么?”
贾蔷哽咽道:“墙倒众人推,一查户部账目,咱们府里亏空了不少,府里的庄子田地都拿去填补亏空了,连金陵的老宅也没了。如今剩下的就只是宗里的屋舍、田地、庄子了。”
尤氏咽了咽口水,安慰贾蔷道:“有这些也够咱们三个糊口的了。”
贾蔷冷笑道:“够是够,可有些人闹着要拿宗里的田地并入荣国府一宗里。亏得琏二叔没答应,不然他们个个都以为宁国府倒霉的事与他们没有关系了。如今一群人先骂宁国府给他们惹祸,连见了我都要埋汰几句,又闹着要推举宗里最阔气的那个做族长,若是当真叫他们如愿了,怕咱们三个要被赶出来,如今住着的屋子宗里的地,一概都没咱们的份了。”
尤氏眼皮子跳了跳,贾蔷年幼,她跟惜春姑嫂又是妇道人家,那群饿狼一样的人,夺了他们的地、屋子将他们逐出族里也没个人替他们说情了,想着,身子还虚着,就催促贾蔷:“你别管我,立时去将你惜春姑姑接来。”
贾蔷愣住,忙对尤氏道:“大奶奶,咱们这边乱糟糟的,何必去接姑姑?叫她在那边多住两日就是了。”
尤氏虚弱地道:“你去接人的时候,给老太太给你琏二叔多磕几个头。咱们一宗的人,如今就如一群围着荣国府一宗打转的野狗,又是摇尾巴又是流口水,急了兴许会咬上人家一口。荣国府那边看着心里也膈应,更怕一不留神,那起子人便因为姓贾到外头打着荣国府的名号招摇撞骗。他们也巴不得扶持一个人做族长将那群狗领走叫他们眼不见为净呢。你去说些好话,老太太、琏儿一准帮你。有他们撑腰,哪个敢闹?”
贾蔷落着眼泪连连点头,见尤氏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便退了出去,到外头拿着袖子擦了眼泪,再向前院去,远远地就望见宗里几个子弟没廉耻地围着朱龙、尤敢两个奉承,心里冷笑一声,对朱龙、尤敢道:“大奶奶心疼姑姑,叫我立时去接了她来。”
朱龙、尤敢二人也不肯在这边久留,巴不得跟着回府,于是便答应着,随着贾蔷出了这院子。
贾蔷上了马,立时有几个子弟抱着马头堆笑道:“我们也去接姑姑吧。”
“接她个小孩子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人?”贾蔷冷笑道,一夹马腹,满耳朵里听见那些子弟嘟嚷着“到这地步了,还敢呵斥我们?”,便领着朱龙、尤敢二人向荣国府去。
早先几十次来荣国府外都不得进门,今次来说要接惜春,才有人放了他进去。
贾蔷进门后先随着人向荣庆堂去,进了贾母房中,便立时跪下磕头。
贾母不知贾琏心思,只叫个婆子随着贾蔷送惜春回去,旁的并不敢应承下来。
贾蔷领着惜春,又去警幻斋厅上见贾琏,听说贾琏睡了,因觉尤氏猜错了,便有些灰心丧气,送了惜春回去,在尤氏门前站了站,听说尤氏也睡了,也不敢去搅扰她,只得自己没头苍蝇一样地尤氏房门外乱转,待听见惜春不知为何又哭了,忍不住心烦意乱地骂了一句。
“蔷哥儿,老爷们来了。”门上小幺儿飞奔着来说。
“为的是什么事?”贾蔷忙问,他这院子里下人少,当真是谁都能够过来。
小幺儿气喘吁吁地道:“听他们说是国不可一日无主,大老爷、大爷德行有亏,又身陷大牢,更险些连累了一宗人。如今请蔷哥儿去商议族长的人选。”
贾蔷皱紧眉头,他们宁国府在宗里的地亩最多,如今又最势单力薄,这群人说是商议,实际上是司马昭之心,要夺了他们家的地亩呢。
心里不肯去,但人家都到了家门了,不去又不成,只能硬着头皮过去,才到前院,便见宗里上百人都依着辈分、齿序或坐或站地等在前厅里。
贾蔷才冲坐在廊下的贾代儒、贾代修勉强笑了一笑,便听宗里文字辈的几个抱怨为贾敬、贾珍奔走几乎倾家荡产。
贾蔷只能满嘴地说着感激的话,心里明白这些人是拿着钱财去讨好荣国府一宗的人了,何曾为宁国府奔走过?
贾代修忽地道:“珍哥儿如今没个子嗣留下,他在宗里的地,理应顺着国法家规归了宗里所有……”
“代修爷爷是要抢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地不成?”斜地里,冒出一声柔弱的冷笑。
因一堆男人们商议事,乍然有个女子出声,众人不免都看过去,望过去便见尤氏穿着件极不合身的褙子,虽褙子的衣料是用上等云锦所制,但因不合身,越发显得尤氏寒酸了。
“大奶奶。”贾蔷忙去扶着她。
贾代修见尤氏牵着惜春就出来了,心道她们姑嫂享了那么多年的清福,到这会子了还想借着装可怜作威作福?也冷笑道:“谁要抢了?我们险些被连累得家散人亡,难道我们平白无故地受到连累还不能鸣一声不平?讨回一点子公道?”
“你们的公道是要将我们赶出宗里的屋子?是要抢了我们的地?”尤氏气得几乎昏厥过去。
几十个人只管七嘴八舌附和贾代修,并不去管尤氏,只听他们说道:“珍大奶奶又没个一儿半女,原就不是我们贾家的人,有什么资格插手咱们贾家的事?蔷哥儿老子去得更早,宗里也没他多少地。据我说,贾珍的地不都是咱们的么?”
“贾敬、贾珍都不是能揽起宗里事务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蔷哥儿也是个只会吃酒胡闹的。据我说,这族长,该叫德高望重的敃叔叔做。”
“这话说的是,敃叔叔为人正派,又极有担当,叫他做再好不过了。”
“……”
众人已经不顾情面直呼贾敬、贾珍的名了。尤氏急红了眼,贾蔷也连连叫苦,尤氏无儿无女,贾蓉身陷囹圄,他们竟是连插嘴说一句话的资格也没有。
众人越说越来劲,却见贾代儒沉默不语,贾代修已经撺掇着众人要将他们三个撵出这院子了。
“竟是一个有点情意的都没有!亏得昔日你们来宁国府请安,我还常常借当头给你们!”尤氏咬牙切齿地道。
贾蔷见尤氏病弱,惜春更是被这场面吓得嚎啕大哭起来,不由地在心里巴望着甭管是谁,且来替他们说一句公道话。
“开会呢,这样热闹。”
一声天籁传来,尤氏、贾蔷立时望去,见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贾琏终于来了,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屏着息等着贾琏说话。
贾琏抱着手臂慢慢地走来,见这会子只剩下尤氏、贾蔷相依为命了,便指了指身后对贾蔷笑道:“蔷哥儿果然长进了,才做了族长就开起会来。我琢磨着你们一准是在吵着跟焦大讨回祖宗牌位。这不,我亲自来给你们送来了。”
众人望去,果然瞧见焦大十分恭敬地捧着老国公的牌位。
“琏二叔,”一个草字辈的堆笑着挨近贾琏,“你不知道,我们才推举了……”
“原来你们是要办大事?”贾琏一怔,忙指点曹志坚几个将用托盘装着的绫罗绸缎、头面首饰并纸墨笔砚交到宁府一宗的少年手上,“老太太说,蔷哥儿仁义,他既然要兼祧珍大哥一宗,便叫他如愿吧。只是这会子你们宗里事多,凡事都要从简,兼祧的大礼便也简单地办吧。”
“兼祧?”贾代修愣住。
其他人也纷纷议论起来。
“祭祖的蒸猪、鸡鸭、香炉都准备妥当了,就将这前厅当做祠堂,蔷哥儿赶紧地去给祖宗上香,给你母亲磕头吧。”焦大满脸褶皱地道,见贾代修等人先前冲着尤氏、贾蔷吵嚷的时候唾沫横飞,这会子对上贾琏了,就一句话说不出,连着漏洞百出的兼祧也不敢挑一个不是。心叹这就是世道炎凉,自己宗里的长房失势了,还不如个外来的人说话顶用。
贾代修等无人不知贾蔷认了尤氏为母,贾珍在宗里的地亩都要归了贾蔷所有,个个心里着急,但哪个有胆子站出来说贾琏不是他们这一宗的人无权插手他们这一宗的事?
既然都没胆子,便面面相觑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贾蔷在简陋的前厅里冲尤氏跪下磕头改称她为母亲。
“好了,这礼成了,我也不耽误蔷哥儿这族长开会了,你们继续吧,我赶着回去跟老祖宗回话。”贾琏笑了一笑,便又领着自家的随从向外去。
走得远一些了,见贾蔷追出来,便立住马等他一等。
“多谢琏二叔,不然我们怕连个落脚的地也没了。只是儿子无能,这日后宗里的事,还要请琏二叔多多指教。”贾蔷感慨万千地道。
贾琏道:“你既然做了族长,就多上些心吧。约束着族里子弟莫要惹事,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骨越发乏了,你们宗里的媳妇们便不必日日给她请安了。”
贾蔷脸上一红,见尤氏所料不差,荣国府一宗才不会去管他们这一宗的死活呢,只是唯恐他们一宗仗着先前几十年跟他们一族给他们惹麻烦才适时插手,忙答应道:“琏二叔放心,儿子一准约束着他们不去打搅老太太、老爷歇息,不叫他们在外头给二叔添乱。”
贾琏见贾蔷识趣得很,便满意地骑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