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北风中,冯紫英听着贾琏的话也有道理得很。
半路与贾琏辞别后,便护送他父亲回家去。
冯家人见多了冯唐酒后凭着酒劲发泄心中的抑郁不得志,便不将他此次醉后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只有冯紫英琢磨着冯唐清醒后,兴许会将路上跟贾琏说得话忘了,孝心拳拳地坐在矮凳守在冯唐床边。
冯唐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拿着手笨重地一撩帐子,望见帐子外的冯紫英正在擦一并寒光闪耀的宝剑,不禁骂道:“混账小子,在你老子床边抹剑等着弑父呢!”
冯紫英忙将剑放到床边小几上,端了一碗浓茶递给冯唐醒酒。
冯唐吃了茶,恰听见外头三更的棒子声响起,疑惑地问冯紫英:“三更半夜不睡觉,守在我这边作甚?”
“不用猜就知道父亲忘了跟琏二哥说什么话了。父亲,你忘了琏二哥说将要操兵,你便说要去跟太上皇请安,跟忠顺王爷问好,进京营操兵的事了?”冯紫英堆着笑坐在床边,将冯唐手中的茶碗接过来,等着瞧他要怎么着。
果然冯唐那些话只是醉后胡言乱语,此时清醒了,登时便觉自己堂堂神武将军,便是无所事事,也不能纡尊降贵地去京营地操兵,眉头紧皱,反问儿子:“你觉得这法子可妥当?”
“父亲为不能封侯的事抑郁多年,据儿子看来,既然不能进一步封侯,不如退一步操兵。这才合乎兵家之道。”冯紫英振振有词地劝说道。
“……不愧是我的儿子,能屈能伸。”冯唐仰头倒在枕头上,“滚吧,明儿再来办正事。”
“是。”冯紫英答应着,便退了出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素来傲骨铮铮、倔强不屈的冯唐便发话令冯太太给忠顺王府、王子腾家里送了重礼,又花费颇丰从皇商学家那买来了罕见的鲛绡帐、象牙席等,先向宫里递了帖子,隔日便带着厚礼去给太上皇请安,从宫里出来,又花费了上千两请忠顺王爷、王子腾等人吃酒看戏。
这一番运动之后,果然,腊月里朝廷下旨追封义忠亲王,随后王子腾升任为广西都指挥使司,冯唐以神武将军之尊,暂领京营节度使一职。
虽是大材小用,但冯唐却很是兴奋,赶在年前亲自去京营转了一转,回家后,便叫了冯紫英来,对他道:“那日我依稀记得琏哥儿对火枪、火铳十分好奇,你收拾收拾咱们家库房,翻出一箱子来给他送去玩吧。”
冯紫英见冯唐是当真体会到“能屈能伸”的好处,果然依着他的话叫人去前院库房里翻找,果然在角落里翻出两箱子已经生了锈的火枪,叫下人好生擦拭干净了,挑出大半箱子勉强可用的,便骑着马领着一辆马车向荣国府去。
到了荣国府角门前,冯紫英便望见两月不见,荣国府大门前的小厮手里竟然握着的是长火枪,看那长火枪木柄上的图腾,显然是随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老国公那会子留下来的。
“你这枪没上膛吧?”冯紫英信步走到一个门前小厮跟前。
“上膛了,二爷说,谁在我们家门前翻白眼就打谁。他翻过律法请教过了刑部老爷们,只要不打伤人,就不算犯了律法。”小厮得意洋洋地说,待望见东府的人打门边过,便耀武扬威地举起火枪吓唬东府小厮。
冯紫英颇有些汗颜,领着一箱子火枪跨进了荣国府大门,便望见荣国府宽敞的前院里整齐地站着百来号的家丁,家丁前面站着个鬓发苍白一身白衣的老人,那老人很是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地说:“想当初,焦大太爷我随着老国公打仗的时候,哪怕对着人家的刀枪呢,也要冲上去!敢退了,那就是孬种!”
“这是做什么呢?”冯紫英眼瞅着那老人身边放着一堆长火枪,心道贾琏果然是言必行行必果,远远地望见贾琏穿着一身艾绿三色金短打踩着双粉底皂靴过来,这身打扮越发衬得他身子颀长、玉树临风。
冯紫英就笑道:“你明年秋天要考试,还有功夫弄这个?”
“为什么不弄?反正家里有,白扔着生锈也是暴殄天物。”贾琏走近了冯紫英,低声道:“太上皇压着当今将王子腾调去广西节制广西总督去了。明年蟠儿就要跟王姑娘成亲,到时候王子腾不在,我跟蟠儿商议着叫人出海经商。一则赚一笔银子,二则,海外的事谁知究竟怎样,这么着薛家也能趁机放出风声说亏了本,转移家财。”商户薛家、将门冯家,哪一家贾家都不能丢了。
冯紫英闻弦歌而知雅意,连连笑道:“王家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呢。”又看那对家丁们训话的老头中气十足提起战火硝烟也彷如亲临一般,又疑惑道:“你哪里弄来的这么个老头?叫他这么跟家丁们训话又有什么用?”
贾琏笑道:“你不知道,这位焦大太爷是东府那边的老人,昔年随着东府老国公打仗的时候,一心护主,据说是个肯割了自己肉喂给主人的忠仆。我从东府讨了他来,叫他天天给家丁们训话。”抱着手臂,满意地瞧着众家丁聚精会神地听焦大讲故事,除了在钱财上厚待家丁外,定期叫焦大对家丁们进行忠仆义奴教育也是大有好处的。
“你们家与东府要好了?怎么东府肯将个人给你?”冯紫英诧异道。
“我勒索了他,不但要了焦大,还要了东府堆在库房里生锈的火器呢。”贾琏轻笑一声,贾珍做贼心虚,略敲打他一番,他为息事宁人也便暗暗依着他的话去做了。
贾琏这么坦然,却叫冯紫英也不觉得贾琏做下的事不厚道。
此时又见冯家送了一箱子来,贾琏便与冯紫英开了那箱子去看,望见一箱子半锈的火器,贾琏拿着手拨了一拨,就叫赵天梁领着人将这箱子抬去东边马厩边的联排屋子里擦洗。
“那屋子后,就是你二叔的外书房吧?万一火药炸开了,你二叔可怎么办?”冯紫英再次汗颜。
“放心绝对伤不到他,十一月下旬,二叔就说过他再不往外书房去了。”
“你二叔说的那是反话吧?”寻常人听见这反话,总该将火药换个地方储存了吧?冯紫英微微挑眉望着贾琏。
贾琏不以为意地笑着,他就是要逼得贾政长年累月留在后院赵姨娘房里,不然贾政留在外书房里还不知要见什么人打什么鬼主意呢。笑了后,便干脆地竖起靶子来,叫冯紫英看家丁们打枪。
只见一排靶子竖了起来,家丁们有模有样地架起火枪,先上膛随后向靶子射去。
因才上手没几日,百来个人里也只有十几个有灵性的能够射中靶心。
这啪啪声与周遭人家的炮仗声混在一处,却也不显得突兀。
“好,射中靶子的,赏一匹上等尺头。”贾琏在一旁连连鼓掌。
冯紫英看他穿得这样少却不嫌冷,猜到他大抵是将读书放在一旁,专心练武去了,与他寒暄几句后,便告辞回家去了。
贾琏待冯紫英走了,又令家丁们再练习打靶,思忖着总有用到这些家伙的时候,待北风一吹,觉得有些冷了,这才披上全福送来的披风回警幻斋去。
家丁们一直操练到了大年二十九才停下,三十那一日,贾琏一早便亲自去请林如海过荣国府来过年。
林如海进门后,望见荣国府家丁配着火枪,心里讶异得很,疑惑不解地想哪个要偷袭荣国府不成?无端端地弄这么些耀武扬威的东西作甚?虽疑惑,但也不多事地去过问。
却说正月二十七黄道吉日那一日,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裔,现今的广西都指挥使司王子腾便十里红妆地打发侄女王熙凤风光地嫁入紫薇舍人之后皇商薛家里。
那一日里薛王两家俱是贵宾满门、高朋满座,待过了新妇王熙凤的三朝回门后,王子腾便携家带口连带着兄弟王子胜一房一并去广西上任。
王子腾方走,薛家上房屋子里还挂着大红喜字的新房中,新郎官薛蟠带着赤金冠子穿着紫红袍子,便按捺不住地对新妇王熙凤道:“琏二哥说咱们只需做两遭买卖,再将金陵几家要紧的铺子换了招牌伙计,回头报给母亲、宝钗说亏了本,便可瞒天过海了。”掐指一算,这一年留在京中,只为了提前为薛宝钗打点人便花费了不少,可见贾琏早先所言非虚。
王熙凤满头乌发堆在脑后,并不戴着簪子,只在额前箍着一道石榴石勒子,穿着桃红中衣,中衣内露出一角大红绣金梅抹胸,虽因此时已经接近二更洗去了脂粉,但顾盼间,依旧叫人不觉想起粉光脂艳四个字。
梅花高几上的红烛噼啪地爆了一声,王熙凤慵懒地斜躺在床上打哈欠,微微眯着眼睛,先不急着跟薛蟠说话,在心里细细地想着薛家这边送来的礼,薛姨妈客气已经全部拿给她看了,其中贾琏虽没送礼,但贾母送的那一份格外的重,显然是贾琏将礼合在贾母送的那一份里头了;且王家先前得罪的许家、黎家也客气地送了礼,可见薛家与那些人家的私交是好的。
如今既然王子腾不在家,她何不撇开王家的关系,一心经营薛家与贾家、许家、黎家的来往?虽她因先前所为不能出面,但也要叫薛蟠跟那几家常来往才是。待将来王子腾回家了,再约束着薛蟠面子上与那几家疏远一些,叫王子腾挑不出刺就罢了。
想着,王熙凤就问:“黎家、许家的好事是哪一日?”
“据说定在四月了,这么着,八月琏二哥考试前,就能将琏二哥跟许家青妹妹的事定下来。”薛蟠说完了,又想起王熙凤与贾琏的那些关系,很有些尴尬;但看王熙凤神态安然,立时又想自己糊涂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王熙凤又跟贾琏有个什么关系?
“明儿个我回了母亲,后儿个咱们去瞧瞧贾家老太太去。”王熙凤果断地道,唯恐薛蟠多心,便又说:“老祖宗是疼我的,如今我出了门,不能不去见见她。”
薛蟠连连称是,在床边坐下后,只觉王熙凤妩媚动人,不觉心痒难耐。
王熙凤躺着不动弹,只一双丹凤三角眼中眸子微动,想到一处,便拉着薛蟠的手道:“昔日都是咱们的礼送到舅舅、舅母手中,叫他们替咱们送人疏通关节;如今虽不肯叫宝钗进宫,可这礼也断然不能停了。”
“这是为何?白丢了那么多银子,还要再往里头丢?”薛蟠目瞪口呆道。
“糊涂!”王熙凤拿着手指往薛蟠眉间一戳,“往日是咱们的银子交给舅舅舅妈去送,这来往出的交情,算是舅舅舅妈的,咱们家算是被舅舅舅妈握在手心里;如今是咱们自己去送,这交情算是咱们的。若有个什么事,咱们自己个求上人家就够了,也不必再去央求舅舅舅妈;这么着,一举一动也不必去看王家人的脸色。”
薛蟠见王熙凤以薛家人自居,心里已经是大喜过望,再听她这些话,竟是有理有据没一句能叫他反驳得了的,于是心里自然是赞成无比,只觉王熙凤高瞻远瞩得很,吐出一口恶气道:“我也不肯再看舅舅脸色了!疏通户部挂名的银子是咱们家出的,凭什么还弄得咱们家像是受了舅舅大恩一样。”连连骂了几句王子腾欺人太甚,见王熙凤初为新妇慵懒疲惫甚是惹人怜爱,忙脱了衣裳洗漱后睡下了。
大红纱帐放下,熏了木樨香的百子千孙大红被子下,王熙凤枕着手臂,微微斜眼瞥了眼紧挨着她酣睡的薛蟠,想起如今薛姨妈不敢叫她立规矩、薛蟠对她百依百顺,不觉得意地一笑,她非将整个薛家握在手心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