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夫君亲自画眉,自然不需再累赘地问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只是新嫁娘许青珩心中藏了心思,于是这昨日洞房之所中,便少了许多的温存缱绻。
许青珩的若有所思,贾琏也是看在眼中,只是此时二人彼此挨着肩膀,依稀可感觉到彼此的鼻息扑在脸上,他自觉安逸,便也懈怠了,虽有随口就能胡诌出一通甜言蜜语的能耐,这会子也懒怠开口了。
半晌听见窗外悉悉索索的声响,随后便传来一声含含糊糊的“一个个成何体统”,须臾,门外有人清脆地通报道:“大姑娘、宝二爷来了。”
许青珩闻言立时站了起来,略整了衣衫,颇有几分驾轻就熟地摆出一副“长嫂为母”的和蔼可亲模样。
果然一阵环佩叮当声后,就见迎春已然另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宝玉也将一早在贾母处穿着的外头衣裳脱了,二人俱是已将许青珩当做自家人的架势。
“难怪才跨过门槛,就有左一个妈妈又一个奶奶地拦着呢。”宝玉是依旧不通男女之事,但东边花园子里,李纨思忖着贾珠体弱,贾兰年幼王夫人为人刻薄,倘或贾珠有个万一,她没有钱帛傍身,只怕难以为继,于是日常除了贾珠处的花销,便处处能省则省。于是东边花园子里王夫人身边一干人等不能从李纨手上抠出钱财,便暗自将李纨记恨上,猜度着王夫人最恨贾珠偏袒爱护李纨,便得了功夫就今儿个在王夫人耳边说一句“大爷今日给奶奶戴簪子了”,明儿个嘀咕一声“大奶奶今日的发髻,据说是大爷一边咳嗽一边亲自梳的”。这些婆子们的风言风语,明眼人一听便知不可信。奈何王夫人恨极李祭酒不能提携贾珠,巴不得得个由头训斥李纨,便也懒得去分辨真假,但凡听见,便总要或苦口婆心或故作无意地当着贾母、贾政的面对李纨提上一句“知道你年轻贪玩,但凡事都应以大爷身子为重”等等意味莫名的话。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不管李纨夫妇二人到底如何,东边花园子里众人已然认定李纨“不守妇道”。
宝玉年幼,尚且不能似王夫人并众婆子媳妇那般从“戴簪子”“梳头”等夫妻间的细微小事便能遐想到李纨夫妻间的床笫之事继而想到李纨闺房内的“贪婪无度”,于是懵懂间,眼瞅着婆子们挑唆的嘴脸十分可憎,又望着恰在韶华的李纨十分的温婉斯文,于是不明就里地,就将梳头、画眉、戴簪子等事当做雅事。
于是这会子宝玉一边懵懵懂懂地在心中暗叹竟有好运瞧见人家新婚夫妇画眉,一边拿着眼睛再三去看许青珩,口中还不忘似懂非懂地调戏许青珩一句。
原本宝玉年幼,许青珩也不理会他这话,只是落落大方地道:“不知宝兄弟、大妹妹大驾光临,所为何事?”说完眼瞧着迎春只管望着他们夫妇二人低头咬唇笑,又见宝玉不住挤眉弄眼,便不由地向身后望去,才一回头,便瞧见贾琏翘着腿笑嘻嘻地坐着,手上依旧把玩着眉笔,大有意犹未尽之意。
“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迎春笑道,未免许青珩疑心她交出账册心有不甘,越发笑得亲昵。
“混说什么呢,快坐吧。”许青珩笑了一笑,心中因有些猜疑,于是这会子心里颇有些酸涩地想:只怕将来,她与人倾诉人生不如意时,别人都要反笑她得了个如意郎君还不知足呢。
许青珩要引着宝玉、迎春二人去明间里坐着,宝玉要看许青珩的梳妆台上水粉胭脂,却不立时跟着去。
迎春见宝玉赖在这里,唯恐他耽误人家新婚夫妇团聚,便立意要立时带走他,唯恐坐下了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便站在原处对许青珩、贾琏笑道:“老太太说,她想跟新嫂嫂多说说话,原想请新嫂嫂晚上去她那吃饭,又怕她老年人话多,一时多耽误了些功夫,叫嫂嫂精神不济,明日惹得亲家二老心疼。于是叮嘱哥哥嫂子午饭少用一些,待过了午后请哥哥、嫂嫂去她那吃些茶点。”
“知道了,告诉老太太一声,不用打发人来请,我们用过午饭,便去跟老太太说话。”贾琏拿着眉笔在宝玉已经按在玳瑁胭脂盒子的手上一打,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就知道你要胡闹。”迎春赶紧走到宝玉身边,扯了他的袖子,便要带了他出去。
“嫂嫂,回头见。”宝玉装作手疼不住地揉手,又将许青珩上下看了一遍,琢磨着回去跟贾母如何描绘许青珩的新妇娇态,便不情不愿地跟着迎春出了门。
许青珩一直送到明间门边才站住,又从明间走回来,见贾琏依旧坐着,便笑道:“小叔子小姑子都十分活泼有趣,日后有得玩呢。”
“远则生怨,近则不逊,偶尔玩一玩尚好,倘或日日与他们玩笑,叫旁人以为你十分爱玩乐却也不好。”贾琏轻轻地将眉笔在梳妆台上放下。
“远则生怨,近则不逊,”许青珩低低地将这话咀嚼了一番,半日笑道,“二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说这一句,是要点出前头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贾琏笑道:“你又多心,莫非你不知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说了这一句,哪里还记得前头一句是什么。这般说,不过怕家中下人因你爱与兄弟姊妹玩笑便不敬重你。”
“好一个不记得。”许青珩细细品咂了一番贾琏令她与迎春、宝玉等一干人等不远不疏的用意,暗道荣国府人丁虽少,其中纠葛却又错综复杂,贾琏早先在家中行事太过冷酷无情,日后为官,为声誉计较,少不得手腕需柔和一些,对贾母贾政乃至邢夫人等都免不得要礼让一些。但贾琏心中凡事计较得清楚,又要名声又不肯吃亏,那只能叫她这外头来的媳妇做个“斤斤计较”的坏人了。
看清楚了贾琏的算盘,许青珩反倒觉得轻快了些许,于是捏着帕子,便冲依旧坐着梳妆台边的贾琏行了个万福,含笑道:“日后还请夫君多多包涵,妾身不才,恰是个又善妒又吝啬又不近人情的。”
贾琏一怔,见许青珩行了万福后并不起身,忙起身将她搀扶起来,算盘被人摸清楚了,不由地拿着手按了按鼻子,颇有些悻悻地道:“你又胡言乱语什么?”
“我知道二爷不是轻易与人交心的人,但妾身还不算愚钝,是以,二爷有话只管话里藏话地说,妾身一次猜不中,猜上两三次,总有中的时候。”唯恐这话叫贾琏不喜,许青珩说话时越发笑得温婉动人。
贾琏一滞,将托在许青珩臂弯上的手收回,扶额笑道:“你倒是看得开。家中管事们可来磕了头?”
许青珩原以为自己揭穿贾琏话里藏话之事后,他便是胡说八道,也会胡诌一些知心话与她“交心”,这会子看他越发坦然毫无局促之意,又觉是她将夫妻二字看得简单了。略收了心思,便道:“方才鸳鸯姐姐来说了一回,我将人打发了,只等二爷回来了再见。”
“现在叫人来吧。”贾琏理了理衣裳,因许青珩并未不依不挠,不觉又看重她两分。
“……不如去二爷内书房见?这总是内宅,虽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们,但倘或撞见姊妹们也不好。”
“也好。”
许青珩暗暗松了一口气,思忖着她倒要去瞧瞧贾琏日常起居之所是个什么模样。略拢了拢发髻,便紧跟着贾琏出门。
“二爷,昨晚上人多事杂,二奶奶的几个大箱子叫小子们胡乱放在后头厢房里了。如今将箱子抬了出来,究竟要放在哪里,还请二爷指示。”
才跨过大红雕花门槛,台阶下有一个落落大方的奶娘几个正在抹汗的壮实陪嫁媳妇,媳妇们身边果然是四五个红木金锁箱子。
只看箱子上锃亮的金锁红漆,并奶娘媳妇小心翼翼的架势,便知箱子里的东西价值不菲。
许青珩倒抽了一口气,脸色不由地有些泛白,心知这会子奶娘媳妇们又将规整好的嫁妆箱子抬出来,是为了给她“长脸”,可才进了门,就在贾琏面前显摆嫁妆之丰厚总不是好事。
“左右是你们姑奶奶的东西,待你们姑奶奶闲了寻了空屋子放着吧。”贾琏只瞅了箱子一眼,便拱手请许青珩与他并肩向前去。
许青珩眼皮子微微一跳,笑了一笑,便对奶娘秦氏道:“随便寻个屋子摆着就是,里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话音落了,便又随着贾琏向前走,才行到院门门房处,便听院墙外一道虽矍铄却难掩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秦婆子果然不省事,老太太先也说不叫她陪过来,果然才来就抢着在二爷跟前露脸。那箱子好端端的摆着,她又咋咋呼呼地叫人将箱子抬到二爷跟前作甚?”
许青珩听出是李嬷嬷的声音,咳嗽一声后便去看贾琏的脸色。
贾琏回头,瞧见那在他跟前露了脸的秦氏讪笑着立在原处,嗤笑一声,便回过身来,又若无其事地向前去。
许青珩只得随着贾琏出了院门,待到院子外,望见老嬷嬷颇有些尴尬地站着,便笑了一笑,听着贾琏跟老嬷嬷寒暄两声也不吱声,只管紧随着贾琏向前去。
“你这老嬷嬷倒是忠心。”贾琏眯着眼睛望了眼天。
许青珩一愣,尴尬地笑了一笑,心知贾琏这又是话里藏话,思忖着管他心里多少弯弯道道,她只管问心无愧,于是笑道:“我委实不知这事,全是嬷嬷她太过爱惜我,听闻我并不能掌管贾家钱财,才闹出这么一出。那秦氏是握在嬷嬷手心里的人,这一出绝不是她的主意。应当是嬷嬷她要借此试探二爷如此,是吝惜钱财呢,还是不满我呢。爱惜钱财倒好,倘若是对我不满,她必要替我出谋划策,知晓二爷不满在哪里,我又当如何才能叫二爷满意呢——二爷只管放心,不管哪样,她是知道轻重的,绝不会在明儿个就在祖母跟前胡说。”听见有人低低地哎了一声,回头见是婢女温岚提醒她不该将李嬷嬷的心思说给贾琏听,便又转过头来,琢磨这李嬷嬷乃是上了年岁的人,见多识广,怕是叫李嬷嬷瞧出贾琏并未待她多亲厚了。
“原来嬷嬷是这么个意思,早知如此,方才便该叫人将箱子抬到我书房去,不然岂不是叫嬷嬷会错意了?”贾琏笑道,因早料到许青珩的人势必会不满许青珩并未能全权管家,于是也不将这等示威的小事放在心上。
“二爷的意思是吝惜钱财,对我并无不满?”许青珩抿唇一笑,一笑之后,不由地又想,贾家先前诸多事端,皆是由嫁入贾家的外姓妇人引起,也难怪贾琏不肯立时就将内外管家之权交托到她手上,她虽无意,但难保她带来的人里没有怀有鸿鹄之志,要“鸠占鹊巢”,在贾家大展宏图的人物,这却又是贾琏的忌讳。
如此琢磨着,许青珩便又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若能用到贾琏的人,决不可用自己带过来的人。
贾琏微微将两手背在身后,抿了抿唇,瞧了瞧身边的许青珩,见她不像画眉时那般心思重重,这会子倒像是她自己释怀后边冷眼旁观来瞧他这小人如何小肚鸡肠呢,于是笑道:“你知道就好,人心险恶,我虽不常与人交心,但若交心,便绝不会收回。”
“小人之心反复无常,哪个敢收?”许青珩嗤笑一声,见贾琏并不生气,心中料定贾琏并非对她不满,不过是时时刻刻将那“防人之心不可无”挂在心上罢了,见一路上只有寥寥几位下人,并不似她往常出入的公侯之家遍地仆妇婢女,穿过巷子入了穿堂,在从一道穿墙游廊过去,便从后门进了警幻斋后院。
因是贾琏日常起居之所,许青珩便不免处处留意,只见这警幻斋内外具是花团锦簇,花圃中山石果树栽培布置的满满当当,游廊上挂有各色鹦鹉八哥,游廊下摆着盆景鱼缸,再进了那三间房中,便又见百宝阁上璀璨夺目,这一处设有黑白棋子交缠的棋盘,那一处是一堆雕刻坏了的桃核,隔着屏风隐约又可见书桌上尚有看了一半的书、写了半张纸的字。
回头果然瞧见贾琏打发全福、全寿去召唤人来拜见新奶奶后,便十分惬意地盖着一张半新不旧的氆氇毯子斜倚在美人榻上看与好友的书信。
“果然他人在这边才自在。”许青珩心里想着,先有些怅然,随后又释然,暗道他将自己个的屋子院子收拾得那般热闹,所用器物无一不花团锦簇,雅好又众多,可见他是个于名利上不甘沉沦,于人情上也不甘寂寞的人,不过是仗着脸面生得好且又会花言巧语小心思又多,轻而易举便可引得红男绿女环绕,样样唾手可得,才被娇惯成眼前这性子。
随手将贾琏每日常用的嵌螺钿云龙纹盖碗拿在手上看花纹,忽地眼前伸出一只手,随后便见方才还惬意的贾琏此时伸手夺过茶碗。
“也不知是昨晚上哪个喝醉酒剩下的残茶,吃不得。”贾琏笑了一笑,随手将茶碗递给全禄。
全禄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会子见贾琏说是不知哪个吃剩下的残茶,才要赌咒发誓说绝未叫旁人用了贾琏的茶碗,又警觉地闭了嘴。
许青珩笑了一笑,并不追问,又去瞧放在簸箕里的桃核,先去看那已然雕刻好的,便听贾琏道“喜欢只管拿去就是”,答应了一声,又去看那雕刻了一半的,才拿了那边上的黄铜小凿子比划了一下,面前果然又伸出来一只手。
“你来瞧我已经雕刻好的,若喜欢,只管拿到后头去。”贾琏笑着,便拿了簸箕下一个匣子递给许青珩,将凿子丢回簸箕里,就引着她在美人榻边的月牙凳上坐下后,然后又自顾自地看信。
许青珩心里已然明白这桃核雕刻好了,于贾琏而言就是无用之物,送人便也无妨了,于是将匣子放在膝上,却不去看桃核,也不再四处张望,只管边怡然自得地翘起脚尖看绣花鞋上缀着的东珠边想心思,暗道她先不理他,看他肯不肯先开口。
大抵是此时管事们各有要事,一时离了荣国府,于是过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也总不见人聚齐了来拜见。
“你是不是要瞧瞧我日常起居的屋子?”贾琏咳嗽一声,见许青珩只管自娱自乐并不理他,便开了口。方才许青珩那副好奇模样他自然看在眼中,只是怕她开口提一句将这些东西搬到后宅才故作不知。
“方才已经瞧过了。”许青珩温柔地近乎慈祥地道,微微眯着笑眼瞧着相貌风流倜傥的贾琏,“二爷应当是属猫的吧?”
人亲他,他就躲,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人远着他,他又要不甘寂寞地过来撩拨。要把猫抱在怀里,是该追还是该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