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官要私逃,也不好跟贾琏问得太明白,凭着对冯紫英的信赖,只觉贾琏也不会卖了他,于是在这略坐了一坐,人便告辞回了忠顺王府。
薛蟠有意撵走贾蔷,跟着贾琏暗自得意地道:“亏得房美人先前还那样得意,如今不也这么着了?”
“能跟着太后,也是她的福气。”贾琏轻笑,倘若房文慧能熬到他功成名就,他自会保她前程无忧,领着薛蟠进了书房中,先将账册中的户帖、地契抽出来放入匣中,随后仔细问薛蟠的事。
薛蟠这会子也不敢玩笑,收敛了嬉皮笑脸,低声对贾琏道:“琏二哥放心吧,我们的船多的是呢。还有二叔身子骨也不大好,新近也不去外头经商了,只领着科儿、琴儿在金陵。他们家的船,我说一声就能拿来用。”
贾琏点了点头,摩挲着下巴,半天一叹道:“金榜发下来后,我三哥玉珩已经是留在翰林院的了,大哥碧舟在老爷子的走动下进了吏部学习。看来我也该去走动走动了。”
薛蟠趴在桌上笑道:“二哥好福气,遇上的都是有才的。”
“你也是有才的一个。”贾琏轻笑道,“凤大妹妹身子重了,少在外胡闹,趁早回家去吧,来年指不定要你去南边一遭露面出风头呢。”
薛蟠嬉笑着,不肯说王熙凤身子重动不得、平儿貌美如花不敢动,于是不情愿回家去,又缠着贾琏要去看贾珠的儿子贾兰,硬拉扯着贾琏出门,出了门冷不丁想起一个人来,就问:“柳湘莲那小子呢?”
“去大山大湖下找他老丈人去了。”贾琏轻笑道。
薛蟠点了点头,才将贾琏拉出外书房门,遥遥地望见一个妇人领着两个俊俏的小女孩儿过来,先望见大一些女孩儿穿着一身绫子衣裳,衬得整个人柔若无骨、温柔似水,小一些的女孩儿,形容虽不比大的温柔,便有胜之百倍的妩媚,不觉看直了眼。
贾琏微微挑眉向薛蟠瞥去,拿着扇子向他面上一砸,啐道:“凤大妹妹正在要紧的时候,你莫做出糊涂事将她气出个好歹。”
薛蟠忙摆手道:“不过是看一看,我哪有那个胆量做出那等事?饶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平姑娘信口说出一事就能叫我百口莫辩;若当真有点子不清不楚的,不用凤大奶奶,平姑娘就够我受得了。”说着话,违心地做了正人君子转过头去。
贾琏也不多看,领着薛蟠才要出了大门去瞧贾珠,就见那尤老娘先上前请安了。
“琏哥儿大喜,听说你大喜,我急赶着领着你两个妹妹来吃喜酒呢。”尤老娘穿着件半旧秋香色褙子,打扮得颇为潦倒,俨然是宁国府没了,她的日子便也就越发艰难了。
贾琏笑了一笑,说道:“有劳姥姥了。”又待要领着薛蟠走,却见尤老娘笑眯眯地瞅着薛蟠道:“这是哪个哥儿?有些日子没来走动,不大认得了。”
“他是金彩的干儿子。”贾琏抢先道。
薛蟠一愣。
尤老娘似也是一怔,不敢置信地去打量薛蟠。
薛蟠一头雾水,但随之见大一点的姑娘这会子只管羞涩地偷偷去看贾琏,也觉没意思,扯了扯贾琏的袖子走了出来,回头瞅见尤老娘跟着人去给贾母请安去了,低声道:“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珍大嫂子就没算到她老娘会寻上荣国府门。”
贾琏一笑,并不理会这事,才要去寻贾珠,却见贾珠已经坐了轿子来了,于是忙将贾珠迎进书房门内,先请贾珠坐下,自己个在贾珠对面坐下,与贾珠商议起宗里的事来。
薛蟠大咧咧坐在一边,饶有兴致地听贾琏、贾珠商议宗里大大小小的规矩,见连子侄娶亲的媒人都定下了,不免笑道:“这也太琐碎了一些,连这种事都管?”
“这是一宗的振兴,不是一家子的事,若是娶来的媳妇彼此是仇人,两妯娌就将家里闹翻天了。”贾琏笑道。
贾珠默默点头,“你嫂子你婶子还不是仇人呢,如今也……母亲先拿着要讨环哥儿来养激得赵姨娘闹了几次。如今又要如法炮制,借口我身子不好,要将兰儿讨去,咳咳。”
“难怪大热的天你就过来了。亏得大妹妹早早地说自己年轻不懂事要叫妈替她养孩子。”薛蟠咋舌又庆幸地道。
贾琏心道王熙凤是要拿孩子稳住薛姨妈,全心掌握薛家的买卖呢。
正说着话,就听帘子外低低的嘀咕声。
贾琏问:“哪个在外头?”
一声之后,只听衣带窸窣声响起,须臾,脸上被日头晒红了的鸳鸯便笑着走了进来。
鸳鸯先福了福身,随后笑道:“我正在后头看着料理大小围屏呢,老太太就唤了我去,只说尤二姨遇上了难事,须得琏二爷帮一帮。”
“什么事?”薛蟠挤眉弄眼地问,难得遇上一个大大方方跟他说话的俊俏女儿,便见缝插针地要多跟她说两句话。
鸳鸯心知薛蟠如今也就只剩下嘴上敢放肆两声了,便望着他笑道:“据说是东府倒了,有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没个依仗,就要仗势逼亲。请二爷出面震一震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东西。”
贾琏抿着嘴不言语,又问:“珍大奶奶如何说?”
鸳鸯笑道:“珍大奶奶躲债主一样地躲开了,叫我们看着好笑得很。”
论理,尤氏是甩不开尤老娘娘三,虽是继母,但到底有个母字。况且出手太过冷硬,也惹人非议。
这么着,尤氏不肯养她们娘三,只能躲出去了。
“那痴心妄想的癞蛤蟆叫什么名?”贾琏问。
“听说叫张华,那无赖好赌博被他老子撵出家门,竟赖在尤家不肯走了。”鸳鸯道。
“岂有此理!”薛蟠先怜香惜玉地打抱不平了。
贾琏尚未说话,呼地听见门帘子响动声,随后就见尤氏满脸涨红地进来道:“琏哥儿不能帮着她!我那妹子先与那张华指腹为婚,后头嫌贫爱富退了亲。今日帮了她,她尝到点头,来日她赖在我家不走可怎么着?蔷哥儿年轻,他那两个小姨娘又生得好,若传出个什么来,将来蔷哥儿如何娶妻?你珍大哥已经是不中用了,我这辈子全指望蔷哥儿给我挣些体面了。”心下着急,头上发簪便也不住地摇曳,素来斯文的柳眉紧紧地蹙眉。
贾蔷跟在尤氏伸手扭手扭脚的,昔日秦氏在家里他的名声就不清白,再来两个小姨娘……他的桃花运也太好了一些。
贾珠咳嗽了两声,鸳鸯见尤氏说得急,忙去安抚尤氏。
贾琏只觉为了他的亲事,四处里乱糟糟的,竟是谁都能进了他的书房了,对鸳鸯道:“就听珍大嫂子的,悄悄地将尤二姑娘退亲的事说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听了,一准要送客。”
“哎。”鸳鸯答应了。
尤氏松了一口气,抵在心口握着拳头的手一松,继而发愁地道:“老太太送客了,我们可如何送客呢?”
贾琏、贾琏并不言语,薛蟠笑道:“看你愁的,她若果然嫌贫爱富,你回头告诉她琏儿成亲那日忠顺王爷并许多公子哥也要来呢!到时候她领着两个小姨娘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她瞧上谁就跟谁去了就是,左右你们家见天有人来讨债,她们也未必乐意留下。”
尤氏缓缓地点了头,因娘家出了这种事,臊得满脸涨红,因是贸然闯入贾琏外书房,更惭愧了两分,匆匆地领着贾蔷就回家去了。
贾琏也不过问这事,只是似笑非笑地瞅着薛蟠道:“亏得你能出这么个主意,我还当你见了好的就琢磨着自己受用呢。”
“他是有贼心没贼胆!”鸳鸯一皱鼻子,乜斜了眼瞅了薛蟠一眼,唯恐贾母心慈被尤家母女骗了,立时出了这边书房,脚步匆匆地顶着日头向荣庆堂去,人到了贾母房外,轻轻地进去,眼瞅着素来喜爱俊俏女孩儿的贾母坐在榻上笑眯眯地与尤家姊妹说话,便悄悄地在贾母耳边将尤氏的话说了。
贾母素来怜弱惜贫,听鸳鸯这么一说,立时便觉温柔可亲的尤二姐、活泼伶俐的尤三姐不似方才看着好了,意兴阑珊地扶着鸳鸯站起来,对尤老娘母女三人笑道:“琏哥儿成亲,我这老婆子也闲不住,怠慢三位了。鸳鸯,替她们三个租了轿子来。”说罢,又换琥珀来扶她。
尤老娘正欢喜地瞧着贾母十分喜欢她两个女儿,一转眼就见贾母改了态度,心下不解,只得堆着笑送贾母出去,再随着鸳鸯向外去。
路上有意向鸳鸯打探,见鸳鸯虽客气,但嘴严实得很,只得出了门,上了荣国府租来的轿子去尤氏家里。
待尤家母女走了,鸳鸯立时又去外书房去跟贾琏回话,隔着一截路听见贾珠边咳嗽边说“菜肴可减少一些,往日里天冷,剩下的菜馔还可以送给街上人吃,如今天热,放一会子就馊了。如此太过暴殄天物了。”心道难为二房里有个这样心善的小爷,缓缓地走了进去,就笑道:“据我说,山珍海味大可以能免则免,多弄一些新鲜的瓜果、耐放的凉菜酱菜,像咱们这等人家,也不缺那一日里显摆富贵。也免得咱们善心发了剩饭菜出去,又叫来讨好彩头的乞丐吃坏了肚子。不如不散点心果子只散铜钱就是。”
贾琏点了点头,亏得他来这样久,原以为剩下的饭菜都是赏给下人,下人不吃就丢了的,万没想到竟然还有散给街上乞丐的事,笑道:“如此反倒省钱。”又问:“尤老娘走了?”
“去珍大奶奶家了,据我说,她们寻到个能攀附的门户还好,若寻不到,又要来咱们家呢。”鸳鸯嘴皮子利落地道,心里却隐隐巴望着薛蟠说错了,巴望着尤二姐那样水灵的人是个自尊自重的。
贾琏点了点头,不愿意插手此事。余后几日为显得对忠顺王爷忠心,又接连去了忠顺王府几遭,偶然遇上北静王护主心切地来回劝说许之安,也觉有趣得很,待进了六月里,听闻蔻官要随着常升等人浩浩荡荡地打着遴选皇商的名头去江南一带收银子,贾琏与冯紫英二人有意装作出城踏青在城外渡口上遥遥地送了蔻官一送,算是聊表心意。
只瞧着蔻官穿着件草绿衫子登船远去了,冯紫英低声问贾琏:“你那户帖可妥当?千万别坑了他那苦命人。”
“苏州是我姑父的地盘。这户帖是湘莲跑去办下的,自然妥当。”贾琏笑道。
冯紫英连连点头,二人骑在马上挽着弓箭,正待要走,却见一个眉眼温柔模样儿与蔻官仿佛的小少年走了过来。
“两位哪位是冯紫英冯大爷?”
“你是……琪官?”冯紫英微微蹙眉,向远处一瞥,见那船早已远去,忠顺王府的马车也没了。
琪官,也便是蒋玉菡点了点头,随后将一封信递给冯紫英,“蔻官叫我给冯大爷的。”
冯紫英道了谢,略看了一眼,立时将书信递给贾琏。
贾琏接过来一看,见信中提起路途之上他们要去贾雨村衙门里收银子,不免连连叫好,暗道只要贾雨村不知道蔻官在江南跑了,回头再叫蔻官装腔作势去撺掇贾雨村买火器,他一准上当。见蒋玉菡好奇地看他们,就笑道:“我们去城外打猎踏青,你也去吗?”
蒋玉菡低着头抿着嘴一笑后摇了摇头。
“别逗他,叫他先回去吧。怕你成亲那日,他也要跟着王爷过来凑热闹呢。”冯紫英笑道。
贾琏望见蒋玉菡低头一笑,不禁伸手摸向腰间通灵宝玉,心道不知许青珩会不会也像蒋玉菡这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