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一声轻叹,停下脚步与姜郁对面而立,举高火把去看他一边脸颊,轻声问一句,“还疼吗?”
姜郁一贯心高气傲,之前他当着毓秀的面被掌掴,身体虽不觉得疼痛,但却实在有伤自尊,现下被问到头上,也只能故作无恙,笑着回一句,“不碍事。”
毓秀一声轻叹,用若有深意的眼神望着姜郁,姜郁莫名从毓秀眼中看出一丝怜悯,心中隐生不悦,“彼时姜相问我凌音在何处,我的确不知,今日内宫事发之时,他已不在宫中,陛下可知他人在何处?”
毓秀不答反问,“伯良来仁和殿之前,可曾见过惜墨?”
姜郁一皱眉头,“惜墨不是一早被传到仁和殿回话吗?”
毓秀心下稍安,喃喃自语,“如此说来,惜墨离开勤政殿之后并没有去内宫。”
姜郁蹙眉道,“内宫事发突然,各宫为自保都聚集在永乐宫,臣出内宫之时并未见到惜墨其人,不知他是否在永乐宫之外的地方。”
毓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姜郁自觉蹊跷,“莫非惜墨……”
话说半句就被毓秀笑着打断,“此番我出宫,姜相与南宫氏必会一路追杀,定要取我性命才能心安,伯良真的决定要跟随我亡命天涯?你不如用我留给你的密旨出宫参考,不管来日局势如何变化,都可保你出仕为官。”
姜郁停下脚步,拉着毓秀的手沉声说一句,“那又如何?”
毓秀笑道,“你不想?”
“臣所求从来不止于此。”
毓秀金眸闪了两闪,没有接话。
姜郁一声轻叹,“陛下明明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你放手,又何必说这种话试探我心意。”
毓秀摇头笑道,“我并非试探你心意,我是真心……”
姜郁嗤笑道,“陛下若不为试探我心意,何必留口信让我来金麟殿,又何必为了我从密道中折返回寝殿,从仁和殿离宫一走了之,岂不是更安全?”
毓秀明知姜郁想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她却不想给,她只能默然望着姜郁,让一个温软的笑化解不可言明的尴尬。
姜郁等了半晌,终究没有等到毓秀回话,失望之余,更多的是不知缘起的忐忑与不安。
彼时毓秀在仁和殿叹那一句为一己私利做到这般地步时,姜郁已心生犹疑,他不想也不愿把事情推断为最糟糕的那种结果。
二人各有所思,一时间又各自陷入沉默,走了不知多久,姜郁才笑着问一句,“敢问陛下,这密道的出口是哪里?”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郁,不再兜圈子,直言回一句,“密道的出口并非大理寺卿府,而是左相府。”
姜郁一愣,“姜相为了得到修罗堂主的龙尾章,必然会派兵要挟左相,左相府已成危地,不知这条密道除了那一个出口,是否还另有出口?”
毓秀冷笑道,“另一个出口在恭帝帝陵,舒家对帝陵的秘密最清楚不过,你猜姜相会不会布下守军等我自投罗网?”
姜郁不置可否,“依臣看来,左相府似乎更凶险。”
毓秀笑道,“左相府的密道是母亲在继位之后修建的,舒家不知,姜家更不知晓,既然恭帝陵是我们绝不能尝试的一条路,去左相府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姜郁见毓秀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甚。
毓秀明知姜郁对她的决定心存犹疑,却不多做辩解,转而说一句,“方才我救你之时,内宫已然失守,姜相放出的毒蛊自己能否收拾,还是未知之数。”
姜郁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被他低头掩饰过了,半晌才回一句,“西疆军进宫五千人人,事态虽超出掌控,却不至于无法收拾,一时的骚乱总会平息,更给了姜相图谋篡位的余地。”
毓秀冷笑道,“伯良说的不错。”
姜郁心知毓秀对下宽仁,此番宫中损失惨重,她却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哀痛,反倒让人满心不解,“今日死伤之人……”
毓秀冷笑着打断姜郁的话,“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不必说了。”
她面上虽笑,眉眼却并无笑意,一瞬之间,姜郁竟错觉他从毓秀眼中看到一丝杀意。
姜郁斟酌再三,试探着问一句,“彼时姜相在勤政殿直言要如何谋窜皇位时,陛下为何那般淡然?”
毓秀扭头看了姜郁一眼,又马上收回目光,冷笑道,“姜相计划周详,早有部署,就算我恼羞成怒,歇斯底里,恐怕也无济于事,平白惹人嘲笑罢了。”
姜郁听毓秀语气冰冷,似乎没有就这个话题深究的意思,越发觉得事有蹊跷,“陛下不好奇姜相要以何人李代桃僵,冒充皇嗣继位?”
毓秀摇头笑道,“自然是舒娴之子。”
姜郁蹙眉道,“陛下早就猜到了?”
毓秀摇头道,“若我一早猜到,何至于毫无防备,自然是在姜相掀翻棋盘,对我诉说谋划之事,我才将其中的串联纠葛想清楚,原来舒娴进宫并非是舒家之策,而是姜相布局中的一环,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想到有今日。”
她说话时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怨恨恼怒之色,姜郁反倒百般纠结,“陛下既然已经猜到了,为何……”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郁,“只怪我当初只防备姜家与几位藩地郡主交往,却从来没想过姜相会在龙嗣上动心念,更不知假孕一事会被借来大做文章,一切都是我作茧自缚。”
姜郁沉默半晌,轻声问一句,“陛下可知舒娴腹中之子的生父是谁?”
毓秀笑道,“陶菁既是姜相亲子,孩子自然不会是他的,我从前曾一度以为伯良牵涉其中,但方才姜相与我撕破脸皮之时,似乎已洗脱你的嫌疑,如此看来,孩子的生父最有可能就是洛琦了。”
姜郁疑道,“陛下确定?”
毓秀一声轻叹,“其实之前我也不甚确定,大约是洛琦生性薄凉,他与舒娴虽师出同门,关系却似十分冷淡,以至于之后二人在宫中交往频繁,我也并无戒备之心,如今想来,洛琦一定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否则当初他也不会交还龙章,自愿赴死。”
姜郁冷笑道,“陛下怀疑洛琦是为儿女私情才会背叛你?”
毓秀一声轻叹,“我虽然不愿这样想,但事实胜于雄辩,除此以外,实在难以解释代代忠君的洛爵府会生一人反骨。”
姜郁道,“陛下是否后悔当初命御医竭尽所能救洛琦性命?”
毓秀摇头笑道,“不后悔……”
姜郁还要再问,毓秀却突然皱着眉头扶住小腹,弯腰靠在密道一边的墙上。
姜郁见毓秀额头浮着一层薄汗,脸上似有痛苦之色,忙上前扶住她,“陛下身体不适?”
毓秀摇头道,“大约是好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有些疲累。”
姜郁咬牙道,“陛下一日之间突逢巨变,忧思惊惧,与活死人争斗动了胎气,又要以脚力一路走到左相府邸,寻常人尚且无力,何况你有孕在身,又有旧疾……”
毓秀歇息半晌,抬头笑道,“不碍事,我们继续走吧。”
姜郁借着火把的微光去看毓秀的脸,莫名觉得她眼中有他看不懂也参不透的情绪。今日本该是她最失落绝望的一日,但她的态度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平淡的多,他实在不愿相信她在遭受众叛亲离之下,只因陶菁一个小小的善举就忘却忧虑,他也不想接受有一人在她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重。
两人后半程一路沉默,毓秀越走越快,姜郁反而越走越慢,过了不知多久,二人终于走到左相府的密道出口时,毓秀才生出一点退意。
姜郁见毓秀面色犹疑,便开口劝一句,“陛下现在改变心意还来得及。”
毓秀一声叹息,摇头道,“既来之,则安之,外面是什么状况,总要出去了才知道。”
一句说完,她便深呼一口气,提剑走上石阶。
姜郁迟疑了一瞬,追上毓秀的脚步,举高火把,照亮前路。
二人走到密道出口处,毓秀扭动机关,石门开启,她与姜郁对望一眼,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密道之外是左相府的书房,现下一片寂静,姜郁原本以为书房无人,谁知凌寒香与梅四却在二人出密道时一同迎上前来行礼。
毓秀看了一眼书房门外,若有所思地对凌寒香点点头。
姜郁顺着毓秀的目光去看,隐约看到房外似有守军。
凌寒香与梅四见毓秀身边跟着姜郁,初时都有些诧异,直到毓秀用眼神对凌寒香稍作安抚,他二人面上的表情才渐渐松弛。
梅四先生转动书架上的机关,开启书房中的一间密室,毓秀与姜郁跟随二人进到房中。
密室门一关,凌寒香才开口道,“陛下一切可好?”166小说
毓秀苦笑着摇头道,“权臣逼宫,外军进城,身为一国之君却要从皇城仓皇而逃,虽暂且保住性命,却不知前路何往,朕唯恐已陷入无法解脱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