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公告不出三日,南宫羽果然自投罗网。
毓秀本想将此案交由三司审理,宰相府却提议当朝问案,姜壖的说辞是南宫羽本是世家将门之子,却三番两次行刺君上,如此罪大恶极,必要当众惩治,方能以儆效尤。
凌寒香与贺枚都猜到姜壖别有所图,三人原本意见相左,谁知经历一番唇枪舌战,凌寒香竟被左右动摇,贺枚也不再执意,姜壖便代宰相府请上意。
毓秀的身体状况比前几日略有好转,思索半日,还是应允姜壖所请,命人将抚远将军从刑部大牢中赦出,明日同朝听审。
晚膳后毓秀一直心烦意乱,用过药就带人去往永福宫。
谁知到了永福宫,凌音与华砚并不如预想那般在门前迎她,毓秀觉得稀奇,低调带人进宫,一入宫门就看到二人正坐在院中对弈。
此时已过了上灯时分,院中却只有薄薄几盏灯火,微微照亮棋盘上黑白子的轮廓。
毓秀悄悄走上前站到凌音身后,暗示坐在她对手的华砚不要出声。
凌音与毓秀交换一个目光,露出一丝别有深意的浅笑,低头掩饰脸上的表情。
凌音一早已经听到毓秀的脚步声,却佯装不知,经过漫长的思索,稳稳在棋盘上落一子,等华砚起身行礼,他才故作惊诧一并起身,转身对毓秀行一礼。
华砚暗笑凌音欲盖弥彰,“臣等失礼,请陛下恕罪。”
凌音碧眼闪过一丝狡黠,笑道,“陛下何时来的?为何不命人通报?”
毓秀莞尔,“朕还疑惑惜墨与悦声为何不在宫门处迎我,原来是传话之人没有传到话,你二人不知我前来。”
传话的小侍墨在旁听到这一句,脸涨的通红,心里满是委屈,想出言解释,瞥见周赟示意他慎言的眼神,才低着头把话都咽了。
宫人搬来一张软椅,毓秀坐在二人之侧,借着微火灯光望向棋盘上的乱局,笑着问一句,“此局是思齐布的那一局生死棋?”
华砚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生死棋已到生死关头,臣执黑子,悦声执白子,依陛下看来,我二人谁的胜算更大?”
毓秀仔细观看二人对弈之势,凝眉笑道,“白子方才落下的这一子看似断绝了黑子的生路,实则却为黑子开辟了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新路,三子之内,白子占优,三子之外,若黑子回手得当,便可反败为胜。”
华砚点了点头,虽对毓秀微微一笑,神情却无喜无悲。
凌音面上隐有忧虑,“陛下也说臣方才落的那一子是攸关胜负的生死棋,若我能在三子之内置黑子于死地,白子何来所谓的反败为胜?”
华砚本就担忧凌音会冒失问出这一句,看向毓秀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忐忑与探寻。
毓秀迎上华砚的目光,轻声笑道,“白子的确有三子之优可将黑子置于死地,若三子皆行准,一招不踏错,黑子便会无力回天,一败涂地,之后也永无翻身之机。”
她越是用平静淡然的语气说这一句话,华砚越是觉得脊背发寒。
凌音的面色越发凝重,“所以白子更有胜算?”
毓秀摇头笑道,“白子不止有胜算,且是很大的胜算,只看白子自己如何把握。”
华砚与凌音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耐人寻味,半晌之后,出声问毓秀道,“依陛下看来,黑子要如何度过这一子危机?”
毓秀笑道,“白子虽有胜算,却也只有三子之优,唯有三子皆落准,才有全胜的可能,黑子若想反败为胜,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可将计就计诱敌深入,让对手落错子,如此便有生还之机。”
华砚金眸一闪,似不可置信,“对手已知致胜三子落处,怎会失手落错,落错岂非自毁胜局?”
毓秀伸手在棋盒中取了一颗黑子落到局中,对华砚笑道,“谁说手握胜算就不会自毁胜局,弱势者若要胜,可对为权欲者以权欲诱之,对为声名者以声名诱之,对国之大士以君臣之情动之,国之荣耻晓之。”
凌音莫名觉得毓秀的胸有成竹不可思议,偷偷看了华砚一眼,还是觉得不吐不快,“之前陛下劝姜相勒马,他并不为所动,如今对面决胜之子已落,陛下如何以权欲声名诱之,以君臣之情动之,以国之荣耻晓之?”
毓秀微微一笑,没有回话。
华砚见毓秀讳莫如深,一时也猜不透她是真的心有定数却不愿直言,还是无十分把握不知如何回应,想了一想,还是出面解围,“陛下自有主张,悦声不必再问了。”
若是从前,华砚既开口,凌音定不会再纠结,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望着眼前的乱局,心中无比焦虑,“三子之内,若陛下不能解出困局,又该如何?”
眼见毓秀微有变色,华砚蹙眉道,“悦声失言了。”
凌音这才意识到他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忙起身一拜,“臣失言,臣的意思是,若三子之内黑子不能解出困局,又该如何?”
毓秀笑着摆摆手,示意凌音归位,她一手托腮望着局中的黑白子看了半晌,笑道,“若三子之内黑子不能解出困局,便只能拱手认输,胜局无定数,生死有输赢。”
凌音听到“生死”二字,手抖了一抖,攥拳问道,“若黑子于此时断绝激进之路,便不必在三子之内豪赌输赢生死,陛下以为呢?”
毓秀与华砚对望一眼,点头笑道,“悦声说的虽不错,但若此时断绝来之不易的激进之路,便不知还要花多少细碎繁琐的布局经年消磨,权衡之下,倒不如三子之内豪赌输赢生死。”
华砚明知毓秀心意已决,见凌音还要再劝,他便开口说一句,“布局之事,陛下自有主张,悦声不必庸人自扰。”
凌音话到嘴边,却不得不收回肚中,满是怨念地看了华砚一眼,微微一声轻叹。
毓秀拉起华砚的手,起身对凌音笑道,“夜晚风凉,悦声也回寝殿歇息吧,朕头有些痛,今夜要早些就寝。”
华砚起身与毓秀一同进了韶光殿,凌音望着二人的背影,站在原处久久不动。
侍从见凌音一人站在风中望着韶光殿的方向发呆,都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之后才有人上前拜道,“起风了,殿下可要回殿?”
凌音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见侍从要上前收拾残局,忙出口阻止,“不必动,就放在那里。”
宫人们都不知凌音用意,又不敢逆他的意,想取红绸笼住棋盘,又唯恐风一吹动了棋子,不遮盖又怕落灰,几个人着实纠结了一番。
凌音笑道,“放在那里不必动,回殿。”
毓秀站在窗前透过窗缝看到院中的一幕,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华砚在一旁笑而不语。
待凌音回殿,毓秀才从窗边走到妆台卸妆,梳头嬷嬷本要上前,华砚却摆手将人屏退,亲自动手为毓秀解发。
毓秀望着铜镜中的华砚,面上笑意愈浓,二人在镜中对望,心中却各有所想。
洗漱更衣罢,毓秀屏退宫人,与华砚一同坐到床边,取他的玉箫吹了一曲,笑着问道,“比从前如何?”
华砚笑道,“陛下在一年之内精进如此,已十分不易。”
毓秀将玉箫交给华砚,请他吹奏,华砚想了一想,选了他在毓秀大婚那日吹过的那支箫曲。
毓秀听的满心怅然,一曲罢,强颜笑道,“可惜没有悦声与惜墨合奏。”
华砚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又拾箫吹了一曲,这一次吹的却是毓秀从前从未听过的箫曲。
情丝缠绕,淡淡哀愁,如泣如诉,似说心意……
毓秀莫名心跳失律,脸上也泛起一丝红晕,“这首曲子……我从前从未听过。”
华砚微微一笑,“此曲虽是为陛下所作,臣从前却从未在陛下面前奏过,只在四下无人时独自寄托情思。”
“取了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华砚笑着摇了摇头,想了一想,又说一句,“抑或可叫相思。”
毓秀两边睫毛扑了几扑,颤的像受惊的蝶翼,半晌才故作镇静问一句,“这首曲子如此难奏,一夜之间要惜墨教会我恐怕是强人所难,不如你把曲谱给我,我自己慢慢学。”
华砚点点头,去桌前默了曲谱交给毓秀,等她收好才笑着问一句,“陛下觉得好听吗?”
毓秀伸臂抱住华砚,伏在他耳边私语一句。
华砚笑着回抱毓秀,叹道,“臣回京之后,其实从未完整吹过这曲相思,之前独处时也有尝试,乐音虽准,却找不回从前的心境,只感叹身寒血冷,再无私情,失心本亦悲亦喜,方才却……”
毓秀从华砚的话中听出端倪,抓着他的手试探着问一句,“惜墨曾说无心也好,无情也罢,皆未知祸福,似乎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不知你如今是否已改变心意?”
华砚自嘲一笑,“思君末光光已灭,眇眇悲望如思何!既然经历一番轮回仍避无可避,唯有坦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