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望着姜壖,笑容若有深意,“子言初掌禁军,若无副职辅佐,的确孤立无援,但朕却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若留此等无能不良之人在禁军之中,弊利如何,还未可知。”
姜壖见毓秀态度转瞬突变,比初时强硬许多,心知她早有预谋,为保颜面只能故作无恙,低头退到一边。
今上何等精明,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场胜负的关键在于京城的兵权归属,闹市遇刺之事,极有可能是她故意设下的圈套,引南宫羽出手,为的就是借刺客行刺之事重夺对禁军的掌控。m.166xs.cc
三堂会审之时,明哲秀未能找到纪辞的破绽,将其重创甚至铲除,此番竟不惜以己为饵,以性命相博。上元节微服出宫原本只有姜郁与纪辞二人知晓,纪辞与南宫秋故有旧情,怎会贸然引南宫羽入局。此番若非纪辞舍身替死,早已被指成泄露今上行踪,与南宫家私下串联的乱臣贼子,即便百官出面为其作保,他也会担上一个护驾不力,无能失职的罪名。
好在纪辞聪明绝顶,懂得置诸死地而后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今上挡剑,若说忠心护主,不如说是将计就计,以求自保。
姜壖虽恼怒毓秀暗箭夺权,却并不十分担忧,禁军虽已换帅,却远远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禁军中除去三成人马是纪辞一手□□的纪家铁军,心腹家臣,其余都是原本的编制,当中姜家安插的人手不在少数,其余无派系之人,多半忠于皇家,纪辞花了大把力气将这些人收服,勉强归作半个家军。
毓秀之所以用纪诗取代纪辞,为的是笼络纪家军,但纪家军始于纪辞而非纪家,全军上下只唯纪辞马首是瞻,其余之人,哪怕是与纪辞同出一族的小纪殿下,恐怕也难以掌控。
纪诗其人,远远不如其兄圆通,更有一个致命破绽。他与舒雅之私虽极少人知晓,却瞒不过姜家耳目。
内臣私德有亏,即便是陛下本人,也无从包庇,毓秀急着将纪诗放出宫,恐怕就是怕他私事败露,横生枝节。
必要之时,舒雅会成为姜家掌控纪诗的杀手锏,今上若将希望寄托于纪诗,无异于病急乱投医,是救命良药还是送命毒药,药方都不在她自己手里。
毓秀见姜壖面上风云变幻,心中自有所想,微微一笑道,“朕提起帝陵之事,是为了揭露当中不为人知的机密。当日朕被劫持入恭帝帝陵,无意间发觉鼠窟,百思不得其解。舒家就算以权谋私,借帝陵以为私用,却为何要建造一座刑场。直到舒雅道出铜矿的秘密,朕才想明白。”
一句说完,她便转向迟朗问一句,“迟卿身为刑部侍郎,通晓大熙律。私造铸币,该当何罪?”
迟朗躬身拜道,“私铸币,轻者抄没家产,流放边疆;重则处以极刑,三族连坐。”
毓秀点头道,“在朝的都是我大熙官员,私铸之弊,你们就算不甚了,也必有耳闻。”
她一边说,一边从上位站起身,走到众臣列中,目光凌厉,看着躲避她注视的每一个人,最终在岳伦面前站定,笑着问道,“岳卿身为户部尚书,无人比你更知晓私铸之弊,就请你来说一说,私铸于朝于民有何危害?”
岳伦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又马上低下头,“私炉盗铸,古已有之,朝廷屡禁不止,皆因民间不法之徒私铸伪钱图利。”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岳伦,“依岳大人所说,私铸一事,只是民间少数不法之徒为逐利私自行事?”
岳伦点头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无论朝廷法度如何严谨,刑罚如何严酷,总会有亡命之徒为追逐利益铤而走险。”
毓秀笑道,“岳大人这般说法,难免有巧言狡辩之嫌。你方才的话,分明在暗示私铸一事是刑部办事不利,与户部无关。”
岳伦泰然回话道,“臣身为户部尚书,绝无推脱职责之意。制钱以铜为材,铜贵钱贱,朝廷花耗人力物力铸制制钱,是为了方便民间流通,私铸屡禁不止,户部难辞其咎,但只依靠臣等之力,实难除其弊。”
毓秀点点头,转而走到迟朗面前,笑道,“岳大人说无论朝廷法度如何严谨,刑罚如何严酷,私铸都屡禁不止,迟卿身为刑部尚书,依你看来,这当中根本的原因是否是因亡命之徒为追逐利益铤而走险?”
迟朗躬身一拜,“事出有因,必究其理。依臣愚见,私铸钱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是西琳铜矿开采有限,铜价上涨,铸钱亏损,朝廷被迫减少铸钱数量,民间制钱不足,交易买卖不便,又有奸商借铜价上涨之机,暗毁铜钱私囤铜器以牟利,更加重民间流通不便,于是私铸才无法根除。私铸虽违国法,却也弥补了朝廷制钱不足之弊,方便民间买卖,因此渐渐也有地方官府对私铸暗开方便之门。”
毓秀点头笑道,“迟卿说的这一番话,朝中人人皆知,却无人敢言。只因这其中牵扯到西琳多年积弊。朝廷虽有法度,然上有政令,下有国情,中有寻隙牟利之徒,弊政积重,如硕鼠蠹虫,拖垮朝廷;今日你慷慨直言,是朝廷之幸。”
迟朗抬头看了一眼毓秀,拜道,“臣深受皇恩,自当直言。受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毓秀笑着点点头,走到程棉面前问一句,“依程卿看来,地方官员对私铸暗开方便之门,当真只为了方便民间流通?亦或是官商勾结,趁机中饱私囊?”
程棉正色回话,“臣不敢妄自揣测。”
毓秀再问迟朗,“迟卿以为如何?”
迟朗看了一眼程棉,也回一句,“臣不敢妄自揣测。”
毓秀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到座上,对众人道,“程卿身为大理寺卿,办案公正严明,从未有私;迟卿身为刑部尚书,是出了名的严官,对国之法度,也从未有模棱两可之时。地方官员纵容私铸,触犯国法,无论其是否借机谋私,都该严惩不贷。但提起此事,两位人所共知的刑官正臣却都言语隐晦,认定地方官员有难言之隐,有情可原,想来私铸当中的弊病,由来已久,根源已深,当中更有许多说不得的潜规暗则。”
岳伦听这一句,引火烧身的知觉越发明显,瞥眼去看姜壖,见姜壖面色冷峻,示意他辩解,他忙出列对毓秀拜道,“迟大人方才所言甚是,追本溯源,民间私铸有利可图,是因为铜价高昂,铜价高昂是因为铜矿稀缺,开采耗费。舒家借工部矿冶之责,以帝陵及其他建造工程为掩饰,私自挖掘铜矿,以致朝廷原铜稀缺,铸钱成本飙升,民间钱荒,私铸横行。单凭这一项罪名,便抄家也难卸其责。”
舒雅在下听到这一句,明知岳伦为推脱己责落井下石,才要开口说话,毓秀却在上首示意她不要妄言。
毓秀对岳伦笑道,“博文伯的罪名,并不单单是以帝陵及其他建造工程为掩饰,私自挖掘铜矿,以致朝廷原铜稀缺,铸钱成本飙升。朝廷贴钱铸币,为保民间流通,然奸臣与奸商勾结,私毁制钱,从中渔利,才致民间钱荒,私铸横行。即便私铸币含铜的比例比制钱要少,可私铸若想牟利,也需要大量的原铜。满朝官员都是有才有识之士,舒家一边取铜矿,一边毁制钱,收敛的铜以作何用,你们不会猜不到吧?”
姜壖故作惶惶,“陛下的意思是,舒家是私铸制钱的背后元凶?”
毓秀摇头笑道,“一国之根本,在于银钱,若币制不利,则根本动摇。如今国内流通使用的无非银票、金银与制钱;银票又分官票与私票,私票为各大钱庄信用,官票是户部依照朝廷法令发行,白银多用于官缴商贸,民间流通的却是制钱。谁掌控了制钱流通,谁就掌控了大熙命脉。舒家多年间依靠帝陵中私设的暗钱局造币谋私,更可恶的是,隶属于工部的宝丰局,也胆大妄为,借朝廷官铸之名大兴私铸之实。”
岳伦听到毓秀攻击钱局,心已凉了大半,惶惶去看姜壖,见姜壖面色沉静,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才故作镇定,静待时机。
毓秀本以为岳伦会先发制人,出言推脱,见他默然不语,唯有开口发难,“元日至今,朕命大理寺与刑部暗查舒家于帝陵的私铸钱厂及宝丰局涉案之实,本以为私铸之事只牵涉工部,却不料刑部查到由户部主持的宝沛局似乎也在当中牵扯不清。”
如此一来,岳伦想不开口也不行了,“陛下明鉴,宝沛局与宝丰局虽都是朝廷上设的制钱局,却分属工部与户部,各自照章办事,并无交涉。博文伯贪得无厌,操纵工部为其谋私,宝丰局牵涉舒家案中并不稀奇,宝沛局却从未与其串联,更无借朝廷官铸之名大兴私铸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