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主用佩服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好话儿不要钱地往外说,却偏偏看不出谄媚,只看出了一片真心纯良的长安县主,决定日后好好儿地学,青出于蓝方才是心中所愿。
不过眼下,见夷安与皇后其乐融融,四公主眨巴着眼睛看了看,眼珠子一转,也努力地学了学夷安的语气,很是狗腿地捧着茶上前,殷勤地放在薛皇后的面前,可爱地笑道,“母后喝茶?”
薛皇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茶盏,再看看四公主手上的,看着这丫头期待的模样,不由摇头叹道,“说说,你又惹了什么祸出来?”
“前儿与七皇弟不小心,”四公主在薛皇后一双什么都能看破的眼瞳中,对了对自己的手指,小声说道,“把太子的宠妾撞水坑里去了。”说完,见薛皇后看着自己,目中带着几分晦暗,不由挺了挺自己的腰,很是有道理地说道,“那女人仗着太子宠爱,竟然敢在东宫里端着架子,连太子妃都不放在眼里,我们瞧着不欢喜,因此才……”
“什么时候的事儿?”薛皇后问道。
“就昨天。”四公主见薛皇后颔首,并不以为意,显然一个妾远远没有太子妃重要,脸上这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有些不快地与皇后说道,“母后,您瞧瞧太子妃都被挤兑成什么样儿了?连我与七皇弟都看不惯,外头……”
她咬了咬牙,见皇后的脸上十分平静,却揣测比起太子的喜恶,太子妃如何只怕皇后并不放在心上,然而想到太子妃素来温柔和气,对几个公主都很好,就忍不住继续说道,“太子妃才是正妻,这样儿,岂不是宠妾灭妻,为人诟病,如何为天下表率?”
说完了这个,她已经低头等着薛皇后的呵斥。
“你说得对。”出人意料,薛皇后竟慢慢地说道。
想象中的暴风骤雨完全没有,四公主见薛皇后并没有反驳,竟还说自己说得对,一时竟呆住了。
虽然薛皇后与太子并不十分亲近,然而到底是亲子,况平日里对太子妃不过是淡淡的,也并没有这样张目过。
“从前,我只想着太子妃自己能立起来,如今想来,只怕她碍着贤良,竟不能肆意了。”薛皇后摇头说道。
太子妃是日后的国母,自然要稳重谦和,贤良大度,争风吃醋什么的,对太子妃来说原是大忌。
只是过于贤良,却压不住底下的妃妾,易生祸端。
“我不是故意要说东宫闲话。”四公主见薛皇后如此平静,就有些不安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薛皇后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晦暗,敛目许久,目光就落在了宫外。
整个宫中都安静极了,然而远远的不知何处,却又有丝竹之声与女子的嬉笑声,听着外头那隐隐的响声,薛皇后却眉头都不皱一下,继续说道,“太子,这是过了!”
夷安此时只觉得薛皇后说起太子来竟也十分平淡,并没有热乎气儿,心中疑惑,然而对薛皇后与乾元帝及太子之间的关系上,却有了一种疑虑。
都说太子日后若是登基,薛皇后为太后,到时候宋国公府的富贵至少还有两代,可是叫她这只言片语的,却生出了忧虑。
她没有想过,依靠薛皇后理政的乾元帝竟然对薛皇后会这样没有夫妻之情,那么,太子呢?太子对薛皇后这位母亲,又是如何?
如今想来,这份富贵,竟仿佛是走在刀尖儿上一样。
然而如今的夷安到底心思深沉,敛目不语,掩饰住了心中的异样,听着薛皇后往东宫传懿旨,竟是将那方才四公主口中对太子妃不敬的姬妾乱棍打死以儆效尤,知道这只怕会叫太子心中对薛皇后生怨愤之情,然而入宫这短短的一日,却叫她觉得宫中奇诡,揣摩不透,便不肯再说别的,见四公主脸色发白,心中一动,便起身笑道,“姑祖母听了咱们女孩儿家的许多话,想必也烦了,明日,我们再给您过来请安?”
“你的依兰阁已经收拾好了,你过去瞧瞧,有什么添减没有。”薛皇后顿了顿,便笑道,“明儿我要与陛下早朝,你只自在宫中行走就是。”
薛皇后赐了爵位给平阳侯家的小姐的消息,如今只怕满京城都在飞了,想必明日,宫中也会十分热闹,不知多少想来见见自己这位得皇后青眼的“新贵”。
“想来姑祖母处讨口饭吃,竟不能够了。”夷安便叹气道。
她模样儿好,这委屈巴巴的,凭空生出了几分可怜,薛皇后竟觉得心里不落忍,却又有些喜爱,不由指着她笑道,“你安心,这宫里,没有我,也饿不着你。”
却到底细细地命人往小厨房传话儿去了,不大一会儿有人进来,手中捧着些点心匣子,薛皇后便与夷安道,“这些你带着回去就是,你的宫里如今该备了晚饭,”见夷安迫不及待打开吃了,馋嘴猫儿一样,目光便温和起来,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与四公主笑道,“这模样儿,我瞧着竟眼熟。”
“与七皇弟仿佛。”四公主看稳重的夷安吃着点心竟生出孩子气,一张清媚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欢喜,不由合掌笑道。
“是了,就是如此。”
薛皇后与四公主的口中,已经不止一次说起了这位七皇子,夷安脸上笑吟吟,却只记在心中,指了指后头几个没有动过的点心匣子,与薛皇后求道,“姑祖母处的东西尽是好的,只求姑祖母也给父亲母亲赏一份儿,叫侄孙女儿的兄长嫂子姐姐们也得些您的恩惠。”
平阳侯倒是对这些不在乎,可是对于宋家小辈几个,得到皇后的另眼相看,甚至赐下了宫中的点心,这就是荣耀了。
入了宫,仿佛离家人都更远了,想着对自己半分疏远都没有的哥哥嫂子,夷安心里竟生出了想念来。
大哥还说,等她今日拜见皇后出宫后,要亲手给她打一个秋千呢。
竟不能立时见不着了。
“你竟是个见缝插针的。”晃神儿的功夫,薛皇后嗔了一句,却还是命人往后头又装了点心赏去了平阳侯府。
夷安这才欢喜起来,郑重与薛皇后谢恩,这才带着点心与四公主一同出了薛皇后的宫中。
“母后难得竟这样温和,有求必应,可见你是得了母后的心意了。”四公主出了宫,这才再次与夷安放肆说笑起来。
她虽然在宫中十分调皮,然而寻常却不敢去戳薛皇后的底线,盖因薛皇后为人森严,不是个会被打动的人。
“以恭敬之意相待,到底不如以孺慕来得叫人欢喜。”夷安顿了顿,想到四公主会为了太子妃与太子不和,这算得上是难得的真性情了,如今她在宫中自然是要交好一位性情相投的皇女共进退为好,因此此时便提点道。
四公主苦笑一声。
这道理她明白,然而若不是有夷安在,对上了薛皇后那双清冷透彻的眼,她就心生畏惧,只剩下恭敬了。
“明儿我去寻你,你只等着我,千万别到处走。”四公主不愿再提这个,然而却知道夷安与自己说这个是好意,心中也有些感动,又想到大公主之事,夷安虽然手段狠辣,然而到底是一心为大公主,对她的心性也十分欢喜,此时一脸正经地拉着夷安的手叮嘱道,“你的身份不同,满宫里都瞧着你呢,行事踏错一步,只怕就要叫人非议,况,”她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几句大实话,飞快地说道,“我的那几个皇兄……”
“我明白。”今日与四公主,彼此都是交浅言深了,夷安不用她说完,便含笑说道。
“你帮衬大皇姐,这很好。”四公主眼睛亮亮地与夷安说道。
“你帮着太子妃,也很好。”夷安也对她眨了眨眼睛。
后头宫女们远远地等着,这两个女孩儿彼此仿佛知道了对方的心意,不由都笑起来,四公主也觉得寻找了说得来的朋友,这才挽着夷安的手叽叽呱呱地往前头走,口中笑道,“在宫中,你虽不是公主,然而如今有了爵位,又有了母后做靠山,虽不好跋扈,然而若有人欺到眼前,却不可堕了母后的声势。”又说了些要紧的宫中忌讳的事儿来,见夷安一一点头,她这才放心。
远远的清唱变得柔媚起来,又有取乐的声音在,两个女孩儿听着都很不耻,匆匆地走了。
乾元帝只知道沉迷美色,心胸又狭窄,哪里是个帝王的模样呢?
四公主送了夷安回了依兰阁,自己却不回自己的宫中,只一路不停地往淑妃的宫中去了,一进宫门,就见淑妃正看着面前几个小宫女在说笑,十分悠闲。
上前几步,叫这几个也不怕自己,笑嘻嘻围上来的小宫女撵下去吃点心,四公主这才依偎进淑妃的怀里,娇气地说道,“母妃如今,只疼她们,竟不疼我了。”
“你竟还吃这个醋不成?”淑妃虚虚地拍了她一记,这才笑问道,“我听人说大公主哭哭啼啼去了娘娘的宫里,可是有什么缘故?”
“别提,竟是一笔糊涂账。”四公主想到大公主的妥协模样,便皱眉低声说道,“不是夷安,我瞧着母后就算是出手,也不会管她死活的。”说完,就将在皇后处的见闻一一地说了,见淑妃十分感兴趣的模样,四公主也说的更多了些,此时就抱着淑妃的胳膊笑道,“竟没有想到,夷安竟是这样的性情,叫我觉得痛快!”
“这才多久,你就唤她闺名儿了?”淑妃素知自己闺女的,看似活泼讨喜,其实与谁都不过是面子情,从前只与太子妃亲近些,如今不过半日多,竟与夷安亲近成这样,实在叫淑妃咋舌。
“夷安对我的脾气,我自然喜欢她。”四公主见屋里只自己与淑妃,便得意地说道,“我是瞧出来了,那薛珠儿是个讨厌鬼,夷安却叫人喜欢。”她口中的薛珠儿,自然就是宋国公府二房的那个得了县君爵位的女孩儿,那才叫张狂跋扈,叫人讨厌。
“我瞧着她眼角眉梢,都有几分娘娘的品格。”淑妃见四公主想了想,也瞪大了眼睛点头,笑了笑,这才叹息道,“她没进宫前,我还想着,就瞧在国公府与平阳侯府上,只要这姑娘行事端庄些,哪怕是不如人,我也想给你表哥试试。”
听见四公主惊呼了一声,淑妃尤带几分风韵的脸上就露出了为难来,低声道,“咱们陈家代代在军中,与国公府同气连枝,这联系,正该更紧密些才好。”
因此,她中意这位宋家姑娘,因此知道她入宫就匆匆来相看,然而入眼见到夷安的那张叫人惊艳的脸,又有后头她的几分言行,心里就如同有一盆水泼下来,透心凉。
不是宋家姑娘不好,而是,太好了。
“其实,表哥与夷安,也很相配。”陈家是四公主的母家,四公主自然是上心的,此时迟疑了一下,便小声说道。
她表哥陈朗年纪轻轻如今已经是五品校尉,前程可期,况为人严谨正直,又不好美色,身边儿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立身颇正。
这样的人,虽年长夷安多些,然四公主私心想着,配个公主也都够了。
“你不懂,这姑娘教养的太好,我竟不敢张这个嘴了。”淑妃苦笑了一声,摸着四公主的头发低声说道,“居养气,移养体。这气度举止,只怕不是自幼教导是不成的,只看着她的说话待人,只怕这就不是给寻常人家预备的。”
“难道宋家想送夷安做皇子妃?”四公主听出了淑妃之意,脸上一震,之后,却摇头道,“不可能!”
淑妃只命人都出去,这才笑问道,“你这样信她?”
“夷安清高,只怕是看不上庶出皇子的,寻常也不会因个皇子与母后生出芥蒂来。况,”四公主顿了顿,这才有些赧然地说道,“前头里我不知天高地厚试探过她,她说起妾室眼中颇有不屑之意,可见不是个容人的人。”
她那几个皇兄府里妾那么多,想来该是不成的,况,“方才在母后宫中,夷安说起大姐夫的时候,眼中颇有杀机,我想着,若是哪个皇兄不怕死,日后得偿所愿,全家都得送命。”
“你这个促狭鬼!”淑妃含笑听了,顿了顿,这才叹息道,“竟是这样的性情。”
“您再给表哥试试。”四公主喜欢夷安,觉得若是做了自己的嫂子,岂不是更近了一层?叫淑妃挑起了兴致,便伏在脸色复杂的母亲的膝上央求道,“这可是最好的姑娘,我瞧着旁人都不及她。母亲若是不动,就叫旁人抢走了。”
“你不明白。”淑妃心中颇为意动,况夷安的身上有县主的爵位,本就风光,家世也好,父兄得力,这是最好的姻缘,有些舍不得,却还是摇头叹息道,“我哪里不知道这是良缘呢?只是今日,我见皇后娘娘竟然留了她在宫中养育,竟恐……”
她迟疑了许久,见四公主好奇地抬头看过来,不由苦笑了一声,转移了话题说道,“我听说,太子妃的身子不大康健,东宫如今有些乱?”
“这个倒是真的,太子不大喜欢太子妃,偏爱妾室。”四公主因这个,是顶顶看不起太子的,只是淑妃这话岔开得远了,她顿了顿,不由疑惑地问道,“母亲问这个是做什么呢?”
“太子与娘娘情分寻常,日后若登基,国公府怎么办?倚靠娘娘起家的勋贵们怎么办?”淑妃脸上有些暗淡地说道,“如今,还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么?”
四公主听到此处,已经勃然变色。
“母妃的意思是……”四公主双手有些颤抖,想到白日里夷安对自己露出的明媚的笑脸,依旧是无知无觉的模样,又想到她言语之中的清冷,动了动嘴角,竟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涩的表情来,轻轻地说道,“夷安,是母后要送到东宫去,为母后笼络太子的?”
这话出口,换来的,就是淑妃有些怜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