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哲霏吓得魂也没了半条:“英……英雄……我身上没带多少银子……你们……你们要的话,可以都拿去。”边说边用颤抖的手去怀中掏银子。
逼在他跟前的几个黑衣蒙面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将长刀晃了晃,道:“下来!”
“下……下来做什么?”袁哲霏怕得直往后缩,可蒙面人挥刀作势要砍,他便赶忙爬到车尾:“好,好,我下来。”未说完,已经失足从车上滚下去。这一滚,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说,更被吓得连剩下得半条魂也飞出体外——随他出来得那几个壮硕家丁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好汉……”袁哲霏舌头不听使唤,“你们要什么都好说……只求放我一条生路……”
“起来!”一个蒙面人拿刀背在他肩头敲了敲,“乖乖跟我们走,自然饶你不死。”
“是,是……”袁哲霏赶紧爬起来。一个蒙面人就上来拿绳子反绑了他的双手。“好汉,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他问。“少废话!”对方呵斥,“跟我们走就行了。”说时,将他的眼睛也蒙上了。
“看不见又怎么走?”袁哲霏分辩。然而才抗议这一句,嘴也被堵上。有人在他背后重重一推,他又跌入自家车中。几个蒙面人随后跳入车,坐在他的身边。另有两个应是跳上了驾座,扬鞭催马,车子便辘辘向前驶去。
袁哲霏心中害怕,实在猜不出这些蒙面人要带自己去何处,又为何会抓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大概是遇到了绑架勒索的匪徒。那样倒还好,他安慰自己,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宝贝儿子,再怎么厌恶他没出息,也会拿银子来赎他回去。
不过安慰归安慰,他还是怕得要死,趴在车内一动也不敢动。到车子最终停下,蒙面人拍拍他,要他起身下车,他已经全身都麻木了,根本动弹不得。只听那伙人嗤笑了一声,一脚将他踹下车去。
他不及叫疼,又被人抓住四肢,好像提牲口般拎了起来,抬了一段儿,听到开锁的声音。抓着他的人一抡胳膊,将他丢了出去。“哎哟!“虽然口中塞着布,还是含混地发出一声惊呼——这要被摔到哪里去?可不要疼死了!但瞬间已经撞到了地——不,与其说是地,不如说是软硬不均坑洼不平的奇特事物,且还会嗷嗷乱叫——分明就是很多人!他摔进了人堆里。
“啊哟喂!疼死啦!谁呀!”那人堆里有声音嚷嚷。
袁哲霏想回答也说不出话来,咿咿呀呀地乱哼哼。有人上来掏出了他口中的布。他终于可以狠狠地喘几口气,才回答道:“在下袁哲霏,被匪徒绑架了。”
“袁兄?”那人堆里传来惊讶的呼声,“你也被抓了?是我呀!是我呀!”周遭好些人争相道。谁?袁哲霏莫名其妙——听声音倒是有些耳熟!“我!你表姐夫孟清秋!”一人说道。另几个则直接报上张三李四的名字来。他们扯掉了袁哲霏的蒙眼布。他这才看见,这可不都是向日一起玩耍的朋友吗?还有几个是昨天一起在红杏酒楼商议逃亡大计的呢!甚至林飞卿说的,今早以陪夫人回门为借口逃离郢城的那两个人也在其列。
“你……你们不是离开郢城了吗?”袁哲霏讶异。
“我是打算离开郢城。”孟清秋道,“老弟你昨日带来消息,我就连夜出城,只是半路遇到一群匪徒,被抓来此处。”余人也都哭丧着脸:“不错,我等亦是如此。”
“这……这是为何?”袁哲霏活动着被绑麻了的双手。双眼稍稍适应了黑暗,四下打量,可见大伙儿置身于一处没有窗户的所在,唯一通往外界的,就是自己方才被丢进来的门口,距离地面有约一丈高。方才若不是跌在人堆里,一定会鼻青脸肿。
“我等思前想后……”公子们相互望了望,推孟清秋做代表来说。他便愤愤道:“只怕是我等的意图为内亲王所洞悉,所以她派人将我等抓了。唉,如今想来,不逃亡还好,一逃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我们十几人拖家带口的,能不惹人注目吗?内亲王她老人家神通广大,要捉我等,还不易如反掌!”
他说话的时候,听昏暗的角落里又传出嘤嘤哭泣之声——想是他们各人的家眷。
“我刚还去内亲王的别墅赴宴……”袁哲霏愁眉苦脸,“听她说话的口气,全然不觉她对吾辈遗民有何怨恨。谁知刚出她门口没多久便……”回想起徐亿尧说玉旒云的心思难以捉摸,此刻算真的相信了。只怕林飞卿、徐亿尧等人一会儿也要被丢进来和大家作伴了,他想。
“内亲王她老人家捉我们是想如何呢?”孟清秋道,“是要审问我们有关复兴会的事?可我们确实不知啊!至少我孟清秋是不知道——在座哪一位果真和复兴会打过交道,赶快坦白交代,别连累大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一副“天下我最冤枉”的表情。“还是内亲王打算干脆就将我们杀了?”有人小声道,“昨日袁兄不是说了吗?此番她老人家是宁枉勿纵,誓要将妄图复兴馘国的势力斩尽杀绝。如此看来,哪儿还需要审问?将馘国遗民屠杀殆尽,便一了百了。”
听他此言,众公子怎不呜呼哀哉,家眷们的哭声也更响了。
“别吵吵!”上面响起呵斥声,有人重重用棍子敲打着入口处的铁栅,“乖乖呆着,自然让你们活命!乱吵吵就一把火烧死你们!”
众人连忙各自捂着嘴,一声不敢出。沉静片刻,听外面想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许是又有人被捉来了,大家想。但左等右等,并不见有人被扔进来。壮着胆子到那铁栅跟前屏息聆听,并无任何动静。
“什么叫乖乖呆着自然可以活命?”大家小声议论,“难道是内亲王没打算开杀戒,是想先铲除复兴会,等平定大局再释放我等?若然如此,何必要捉我们来?”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不晓得外面有多少人看守?”孟清秋忽然道,“咱们这里有十几个男子汉,若外面只有两三个把守的,咱们可以冲出去。”
“不行,不行!”好些人反对,“我们平时虽然也佩剑骑马打猎,但是和内亲王手下的兵丁岂能相提并论?咱们十个也打不过他们一个。何况逃出去也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以后郢城的乱局如何,说不定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推上绝路。人家既然要我们乖乖呆着,那就乖乖呆着吧。”
不过也有人赞成:“死也做个明白鬼,出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内亲王抓我们来,问问她所为何事。她真执意要杀我,不听解释,那我也晓得自己是冤枉死的。到了阎罗面前,也好喊冤!”
两方面便争论了起来,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只不过,那说要冲出去的,迟迟也不设法爬出铁栅,而说要原地等候也丝毫没有要阻拦他们的意思,就是各自坐着、躺着、靠着,叽里呱啦地辩论加抱怨。他们从前开过几次诗社,也不曾像眼下这般聒噪。袁哲霏先也参与其中,支持乖乖等着,后来害怕起来:“诸位,诸位,别吵吵,太大声,他们不是要放火把我们烧死吗?”可是两边都忙着各抒己见,没人有功夫搭理他。
而就着这个时候,铁栅和上面的木门忽然打开了,一条黑影从上降下。
是又有人被抓来了吗?众人一惊,都住了口。但细看来人,只不过穿了件寻常的短夹袄,大冷天连皮靴也没一双,烂草鞋里面露出脚趾头来。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他们的同伴,连他们家里的下人也比这人体面多了。
“阁下是?”大伙儿都奇怪。短夹袄汉子扫了众公子们一眼,神色颇为鄙夷。最后目光停在了袁哲霏的脸上。
这人看起来有点儿面熟!袁哲霏想,在哪里见过?
还不及开口问,冷不防那人一把朝自己前胸抓来,像老鹰拎小鸡似的拎起,接着点地一纵,窜出了地牢去。
“喂!喂!你要做什么?”众人高呼。短夹袄汉子脚一勾,关上了铁栅:“老实点儿,敢再咋呼就要了你们的狗命!”又瞪一眼袁哲霏:“你也一样,敢吭一声,就拧断你的脖子!”
袁哲霏吓得差点儿尿裤子,赶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表示绝不违抗。短夹袄汉子就冷笑一声,拖着他紧走几步,来到外面的雪地里,又缩身隐在一堆柴草后。袁哲霏这才看清楚,自己正身处一处大宅院的柴房,地牢就设于柴房地下。这小院儿有四五丈见方,白墙,黑瓦,积雪下露出青石地面——非得富贵人家,才能有如此规模得柴房。莫非是玉旒云买的其中一处别墅么?
想着得时候,见六个黑衣人从门口鱼贯而入。都没有蒙面了,不过袁哲霏仍是一个也不认得。他们走到柴房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一人道:“都安静下来了,这群废物脓包,果然是怕死的。”说时,解下腰间的皮袋来:“大伙儿都喝一口,暖暖身子。他奶奶的,这群脓包也要咱们看着吗?冻死老子了。”
短夹袄汉子戳戳袁哲霏,示意他不要出声,否则取他性命。袁哲霏自然大气也不敢出。等那六个黑衣人都进屋喝酒取暖了,短夹袄汉子抬着他的胳膊一纵,跳上了墙头,然后起起落落一阵狂奔,来到大宅东边的一处小跨院。
他们转到房后——那儿植了几株柏树,该有百年以上的树龄,株株都是合抱之木。他二人一出现,树后就探出另外两张脸来。也都是袁哲霏看来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带来了?”那两人低声问。
“就他吧——”短夹袄汉子道,“就这位一只耳的袁公子我认识,其他也不晓得是那一个。就捉他做代表好了。”
“哈,一只耳,的确是容易认!”那两个汉子也笑。其中一人对袁哲霏道:“袁公子,你想活命,就要机灵点儿。那房里又好几个人,你去瞧瞧认得不认得。要是敢发出半点儿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爷爷们就拧掉你的脑袋。明白?”
袁哲霏拼命点头,举步想要往屋子跟前走,被那短夹袄汉子一把拎住:“嗐,竟有这么笨的人!跟爷爷来!”说着,飞身一纵,将他提到了后窗下——那儿的窗户纸已经被捅了一个窟窿。袁哲霏战战兢兢把眼凑上去瞧,一股炭火的热气从窟窿里扑面而来,见房内围圈坐着好些人。背对自己的是个老者,花白头发,清瘦。他左边一人也上了年级,瞧见些许侧脸,但认不出来。右边好像有人,可是窟窿只有那么小,袁哲霏又一动不敢动,因此瞧不确切。正对面坐的两个人,他却一看就吃了一惊——不就是林飞卿和徐亿尧吗?再看他们两旁,左面三个、右面三个,全是今早一起去玉旒云别墅赴宴的伙伴。此刻个个面色严肃,好像变了个似的。
怎么我被抓做阶下囚,他们却被抓到这房内?
心中正犯嘀咕,见背对自己得那老者站起身来,在房内踱了一个来回。这些便可看见他的面目了——这不是林飞卿的父亲顺义伯吗?他也被抓来了?
“林兄,你坐下吧!”发话的是之前坐在顺义伯左边的老者。他让人坐下,自己却站起了身。袁哲霏便也瞧见其面目了。不是旁人,正是徐亿尧的父亲,叫做徐松涛——他从前可是馘国的大将军,如今虽赋闲在家,仍然不减当年的魁梧。徐亿尧还经常抱怨说老爹出动军棍教训他这个不孝子——徐老将军也和儿子一起被抓来了?他好不讶异。
“我哪儿能坐得住?”顺义伯道,“淳妃娘娘怎么还不来?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否则玉玺怎么会落在樾寇的手中?”
淳妃娘娘?袁哲霏莫名其妙。
“你坐不住走来走去又能如何?”这次发话的竟然是个女人。袁哲霏惊异不已,壮着胆子挪动身体,拼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是之前顺义伯座位的右边坐着的人,乃是给四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妇人——这不是百媚阁的鸨母吗?他愕然——虽然自己光顾青楼并不多,但是百媚阁、芳菲园和牡丹馆是近两年才崛起于郢城花街的新妓院,而且,从鸨母到姑娘,个个貌美如花才艺非凡。百媚阁的鸨母一双凤眼闻名花街,眼角还有一颗媚死人不偿命的美人痣,袁哲霏怎么也不会认错。
怎么他们和百媚阁的鸨母一同被抓?难道方才顺义伯或者徐大将军在百媚阁吃酒?
心中一团疑问。
“都看清了吗?”短夹袄汉子在他耳边轻声问。
大差不离吧,袁哲霏就点点头。那汉子即将他的后领一提,“嗖”地跃上合抱巨柏。树枝颤抖,掉下好些雪来,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谁?”房内的人推开了窗,但什么也没看见。短夹袄汉子已经提着袁哲霏,在柏树枝上借力,跳出跨院的墙去。另外两个汉子也在墙外等着呢。见到他们,即问:“都认出来了?”
短夹袄汉子点头:“你们继续在此处监视,我带这蠢货回去复命!”说着,又提起袁哲霏“嗖嗖”疾纵。不多一会儿功夫,已经出了这大宅院,奔过一片小树林,有匹马拴在那里,短夹袄汉子将袁哲霏像一口袋货物似的往马背上一搭,自己飞跃上马,一扬鞭,疾驰而去。
这一路奔驰,袁哲霏可差点儿连五脏六腑都被颠出来了。马匹终于停下的时候,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可还没喘口气,又被短夹袄汉子提起来一通狂奔,越过了几道围墙,又奔过几条屋脊,他已经完全没精力张眼看身边的事物,只听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好一会儿,才“砰”地一下被丢在了地上。虽然脊背摔得生疼,他终于可以喘上气来,不由躺在那里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哎哟”叫起疼来。【1】
【6】
【6】
【小】
【说】
“放肆!”身边响起一声厉喝。他的左腰也被狠狠踢了一下,疼得他像垂死挣扎得鱼一样弹了起来,又摔回地上。而这时,看清眼前的人了——就在他的正对面的软榻上,玉旒云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歪坐着,乌昙和小莫一左一右护卫在旁。袁哲霏登时吓清醒了,急忙翻身跪好:“王……王爷……您……您身子没事了?”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有事?”玉旒云冷笑,又问带他来那短夹袄汉子:“大口鱼,你是负责盯他的吗?看到他跟什么人接头了吗?”
短夹袄汉子便是海盗大口鱼,上前行了个礼,回话道:“王爷,这草包没跟人接头。离开别墅不多远路,他就被人劫了。我不晓得劫他的是谁,一路跟着。到了城北鱼肠胡同,见他被带进一座大宅子里。还有好些公子哥儿都被关在那的地牢里!”
“哦?”玉旒云挑了挑眉毛,“都是些什么人?”
“小人不认识,应该就是平日跟这草包一起花天酒地的那群人。”大口鱼回答,又踢了袁哲霏一脚:“是不是?”
“是……是……”袁哲霏不敢撒谎,但玉旒云和大口鱼的对话实在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那地牢……不是王爷设的?”
“我为何要设地牢?”玉旒云斜睨他。
“那个……”袁哲霏岂敢当面说什么肃清遗民?只嗫嚅道:“在下……在下听到些传言……”
“是说我要肃清馘国遗民,以铲除复兴会?”玉旒云笑道,“听说昨天你们都在红杏酒楼里议论这事,所以好些人今日都不敢来赴宴了——还有连夜逃走的?”
“是,是。”袁哲霏悔不当初——玉旒云果然什么都知道。“那些人……现在都在地牢里呢……求王爷饶命。”
“都在地牢里?”玉旒云略略惊讶。
“啊,也不是都在……”袁哲霏急忙修正,“还有林飞卿、徐亿尧他们几个……”即报出了一串名字:“他们都在一间厢房里坐着。”
什么鬼话?玉旒云皱眉。乌昙便呵斥大口鱼:“这脓包讲话莫名其妙,难道王爷听得懂?大口鱼你还不赶紧说个明白!姓林的和姓徐的是谁负责盯梢的?怎么跑去厢房里坐?你独独把这个脓包带回来又是为什么?”
“老大,就是因为事情太古怪太凑巧!”大口鱼,“弟兄们也不知那边是什么个状况,所以才先回来跟王爷报告——”
原来,玉旒云当日决定要在郢城的诸位公子中分辨出忠奸。其计划,便是邀诸位公子游园赏花,然后以馘国玉玺为诱饵——复兴会中人见到已经被自己抢走的玉玺会必然会有所行动,而真正的纨绔子弟最多只是议论一番而已。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昨日小莫却收到消息,说郢城的公子哥儿中盛传内亲王设鸿门宴,个个犹如惊弓之鸟,打算连夜出逃。她这计策眼看就要无从施展。但是帖子已经发出去了,犹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今日还是照常宴客。没想到仍旧有十数人赴宴。于是依计而行,在花园里演了一出井中藏宝的戏,接着诈病送客,派出海龙帮的诸海盗跟踪,看看诸位赴宴的公子有何举动。
大口鱼负责盯袁哲霏。再也没有想到会半途被人劫走。一路跟到鱼肠胡同的大宅,见到地牢里一群呼天抢地的公子哥儿,就更加惊讶了。他心知,哪怕是不要命的匪徒,也不会一次绑架这么多人来敲诈勒索,这只怕跟西疆的乱局有关。有心查探宅院的玄机,不过掂量自己的本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因而打算先回去向玉旒云报告。不过,才要离开,却忽然见到来路上又出现了车马——还不是一队人,是接二连三过去了好几批。可不正是不久前才从玉旒云的别墅离开的诸位贵公子的车轿吗?他疑心这些人也和袁哲霏一样,是半途被绑来的。可是那些车轿都没有在大宅停下,而是分别停在鱼肠胡同不同的房舍门口。诸位公子也没有一个被上了绑的,都各自从车上走下来。有的踱着方步,有的先走进了街边的一座小院。但是约莫一炷□□夫,他们一个接一个,都进了那大宅的门。负责盯梢这些人的海盗也一个接一个的现身。彼此打了照面,惊讶之余心中都有些兴奋:“这地方大概就是复兴会的巢穴了!”
他们仗着人多有照应,就跟踪各位公子到宅院里,一直去到东跨院。捅破了窗户往房里看,见还有三个陌生的人,应该就是同党。
海盗们想,这些反贼在此密谋,或许一会儿又各自去别处。他们只是奉命监视,不能出手抓人,也没有足够的人手一一盯梢。最好就是可以辨别处这些反贼姓甚名谁,便不怕他们又隐入市井之中。大伙儿一合计——遗民之中的权贵,只有遗民才认得。既然有许多旁的遗民贵公子被关押于此,不如抓一个来认人。反正会被反贼关押的,应该就不是反贼的同伙。于是,让大口鱼去抓个能帮忙辨认身份的人来。大口鱼也不认得旁人,就把袁哲霏揪了出来。
简短地向玉旒云汇报了自己和弟兄们盯梢的经历,大口鱼又踢了袁哲霏一脚:“你还不快讲给王爷听——东跨院的厢房里都有哪些人——”
“是,是……”袁哲霏满腹稻草,并听不太明白大口鱼说的经过,只是怕又要挨打,所以赶忙把自己所看到的说了——顺义伯、徐大将军,还有百媚阁的鸨母。生怕交代得不够彻底,连他们的对话也一字不漏地重复了。
玉旒云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也越来越冷。“他们说,在等淳妃娘娘?”
“是……”袁哲霏道,“这里哪儿有什么淳妃?”
玉旒云不理他,只对大口鱼道:“你为了认人而把袁公子带出来,的确是一个办法。但是不见了袁公子,那边会怎么想?”
大口鱼一愣,抓了抓后脑勺:“这个……要不我再把他送回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你送回去,他还不把这几个时辰之中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玉旒云把玩着手指。
“不说,在下死也不说!”袁哲霏连忙道,“求王爷别把在下关进地牢。在下对王爷忠心耿耿。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不能鞍前马后为王爷效劳,但一定安分守己,不给王爷添乱。”
“你跟他们在红杏酒楼里说我要杀遗民,这还不是给我添乱吗?”玉旒云横了他一眼。
“那个……那个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袁哲霏委屈,“他们都说王爷眼里容不下沙子,连身边的人犯了一点儿小错也能毫不手软地惩戒,更别说旁人了……唉,我果然不该轻信妇人之言!”
“妇人之言?”玉旒云奇怪。
“是岑大人的夫人……”袁哲霏忙又把昨天平北公府和郭庭轩交谈的事说了。
他说的战战兢兢,不想玉旒云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淳妃娘娘——你还说哪儿有什么淳妃?”
袁哲霏仍事不明所以,看看小莫,看看乌昙,又看看旁边的大口鱼,见其凶神恶煞,仿佛又想给自己两脚,连忙抱头躲开。
正这时候,外面又人来报:“王爷,孝康侯求见。”
“爹?”袁哲霏惊讶,“他老人家怎知道我在此?”
玉旒云也皱眉道:“孝康侯来做什么?”
“孝康侯是领头的。”外面的人道,“还有寿康侯、忠敬伯、乐逸君,等等,七八人一道。”
玉旒云蹙了蹙眉头:“没跟他们说我身体不适,在歇午觉吗?”
“说了。”外面的人道,“可孝康侯说有要紧的事,非见到王爷不可。要是王爷睡下了,他就在外面等到王爷起身。总之今日之内,一定要见到王爷。”
“一定要见我?”玉旒云瞥了袁哲霏一眼。
“啊,我知道了!”袁哲霏道,“忠敬伯是我表舅父,他儿子孟清秋也关在地牢里呢!寿康侯的女婿和乐逸君的侄子也一样。我看他们一定是误会王爷绑架了我们,所以来找王爷求情了!”
“是么?”玉旒云摸了摸下巴,“我倒看看又唱哪一出!”因冲大口鱼打了个手势,让把袁哲霏捆起来,堵上嘴,塞进旁边的暖阁里。然后才吩咐:“请孝康侯他们进来吧!”
没多一会儿,袁哲霏就听见了焦急的脚步声,是孝康侯等人到了。但他们并不进屋,却在门外跪下:“王爷,吾等有罪。”
“怪哉,侯爷何罪之有?”玉旒云披上大氅,下了软榻,“快快进屋来,外面冷得紧。本王风寒未愈,经不住风吹。”
但孝康侯等却不起身:“吾等有知情不报之罪。”
“哦?”玉旒云让拿个手炉过来,抱着,一副不胜寒冷得模样,“什么知情不报?”
“吾等……”孝康侯似乎下了很大得决心,以头碰地,连连叩首,“吾等知道复兴会的消息。”
什么?袁哲霏若不是被堵了嘴,就要叫出来。他父亲昨日如何骂他,要他不可告密也不可申冤,总之要远离是非,今日竟然就亲自来告密了!
玉旒云的反应却十分平静,语气还带着些许玩笑:“复兴会的什么消息?那群乌合之众——侯爷等不是要跟本王说,诸位都是复兴会中人吧?”
“吾等对朝廷赤胆忠心,怎会与反贼为伍?”孝康侯道,“只不过……”他再次伏在地上:“只不过吾等早已知道反贼的身份,却因为胆小怕事,不敢向官府举报,才让反贼屡屡加害王爷。”
玉旒云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他们。片刻,才道:“是么?那你们说说反贼是些什么人?”
“顺义伯是其中一个。”孝康侯道,“还有前朝大将军徐松涛……”他报出六七个名字来。身后的寿康侯、忠敬伯、乐逸君,等也不时补充,一时供出了二十余名前朝遗老以及他们的子侄。“顺义伯他们一直对故国念念不忘,老朽早已知道。”孝康侯道,“自从改元,每次老朽与他闲谈,他都说些大逆不道之言。早先前朝皇弟袁哲霖在楚国翻云覆雨,顺义伯和徐松涛都对他赞不绝口,甚至说应当迎他回来……回来复兴故国。”
“我等也都听过这种言论。”忠敬伯等人道,“不过,当时觉得他们不过是牢骚怪话,不足为信。而且,彼此间多少沾亲带故,不愿为了这些蠢话就害人全家。”
“不过近几个月来,他们似乎真的开始筹备谋反之事。”孝康侯道,“虽然具体之计划吾等并不知道,但估计举事之期不远矣。”
“为何如此猜测?”玉旒云问。
“自从王爷来到西疆,复兴会反贼频频活动。”孝康侯道,“近期,顺义伯等人不断抛售田产,而徐松涛家中的私兵则加强了操练——”
“徐松涛家里有私兵?”玉旒云惊讶。
“其实也不算私兵,是他家的家丁。”孝康侯道,“有爵位有家产的人,谁家没有护院?我们几人的家中也都养着五六十人。只不过徐松涛从前官拜大将军,他家里的护院有些是旧部下,操练都按军中规矩。蟊贼从来不敢光顾他家。”
“哼!”玉旒云冷笑,“然后呢?”
“顺义伯前日又来找老朽,让老朽也变卖田产。”孝康侯道,“我那儿子虽然荒唐,但我并不急等钱用,就问他所为何事。顺义伯说,总之还是多拿些现银在身边,又问老朽愿不愿为复国出一份力——”
“是,是,顺义伯也找了我!”忠敬伯等遗老们都插嘴。
“老朽自然严词拒绝。”孝康侯道,“我说我的银子,哪怕是丢到大青河里,也不拿去给他招兵买马,做大逆不道之事。顺义伯却道,现在已不需要招兵买马,只要卖地换银子就行,务必要将现银带在身边,到时候局势乱了,也方便逃难。”
“不是换光西疆所有的现银,然后散布银号垮台的谣言吗?”玉旒云冷笑。
“王爷果然明察秋毫!”孝康侯又叩头,“老朽等人愚昧不堪,只想着大概顺义伯那群不自量力之徒当真要起事造反,乃是念在相交一场,提醒吾等提早准备避难。但昨日听说他们在鼎兴票号门前闹事,方才意识到他们居心叵测。”
“对,实在阴险!”余人也道,“吾等听说楚国因为兑换不到银子闹出一场大风波,实在没想到顺义伯他们胆敢在西疆如法炮制。”
“既然昨日已经洞悉,为何昨日不来举报?”玉旒云问。
“王爷恕罪!”众遗老齐齐磕头,“吾等前朝遗民,受尽猜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想卷入纷争之中,所以既不敢得罪复兴会,也不敢对朝廷不忠,唯有装聋作哑。若不是……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玉旒云厉声。
“王爷——”孝康侯老泪纵横,“我那不孝子,资质蠢钝,不学无术。老朽纵容他花天酒地,就是为了他免于被复兴会恶贼利用。他向日虽然和顺义伯等人的子侄一处玩耍,却并非他们一伙儿。还望王爷饶他一命。”
其余遗老也都俯伏在地:“也饶了老朽等的不孝子吧!”
袁哲霏这会儿算是有些明白了,原来他父亲这一行人此来并非单纯求情,而是误以为自己包庇乱党的行为被玉旒云所洞悉,所以对方抓了家中子弟以为惩戒。殊不知一众子侄除了袁哲霏之外,都还在鱼肠胡同的地牢里关着呢!念及此,心中忽然电光一闪——他和孟清秋等人都被关在地牢,林飞卿、徐亿尧却好端端坐在厢房,且他们的父亲也在场——所以那鱼肠胡同是复兴会的巢穴?啊,是,大口鱼方才不是这样说过吗?自己倒没往心里去!这么说,他和孟清秋一行都是被复兴会所掳?但复兴会要抓他做什么?总不会想要逼他和孟清秋那些人也一起造反吧?
正想不通,又听玉旒云冷冷一笑:“诸位怎么知道你们各家的公子们在本王的手上?你们又凭什么要求我饶了他们?”竟直认自己就是绑架贵公子的幕后主使。
诸位遗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孝康侯先开口:“昨日已有传言,王爷要彻查复兴会,小犬的那些个狐朋狗友害怕起来,星夜出逃。老朽却以为,这样更会扰乱西疆的局势,所以逼着小犬留下,今日来赴王爷的宴会。忠敬伯的儿子却不听他父亲的劝告,一早偷偷出城去。没多少时候,就有陪着他出门的仆役慌张来报,说是少主人被认掳走了——寿康侯、乐逸君他们也是差不多的遭遇。他们来找老朽商量,老朽想,应该是这些不懂事的年亲人此举激怒了王爷,所以遭王爷逮捕吧?”
玉旒云不答话。
孝康侯又道:“小犬自早晨出门,也尚未归来……老朽斗胆猜测,也是王爷留下了他吧?”
“王爷——”忠敬伯跪行几步,“小犬虽然向日总和林家、徐家的子侄一处玩乐,但绝不会做那大逆不道之事。求王爷饶他一命,我孟家上下,一定赴汤蹈火,助王爷铲除逆贼。若有半句虚言,愿天打雷劈,千刀万剐!”
余人也都跪行上来,并不敢放肆地太接近玉旒云,就跪在她一步之遥处,磕头不止。为自己的儿子求情。
“够了!”玉旒云冷冷地打断,“就凭你们,也敢说对朝廷赤胆忠心?我若不出手,你们还打算继续隐瞒复兴会的事情吗?是想隐瞒到复兴会作乱成功,就捡个现成的便宜,恢复往昔的地位?”
“不,不,不……”遗老们拼命摇头,“老朽等对大樾国绝无二心。”
“对大樾国绝无二心,却胆敢隐瞒乱党动向!”玉旒云厉声呵斥,“如今再怎么赌咒发誓,本王也不相信。”
“王爷,我等知情不报,的确罪该万死!”孝康侯道,“但求王爷给我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无论是拿出家产,缓解郢城的白银危机,还是出动家丁护院帮王爷剿灭乱党,哪怕是要老朽等亲自披挂上阵,也在所不辞。”
“你们的家丁护院?真是笑话!”玉旒云道,“本王当年率军攻破郢城的时候,也没见你们的家丁护院能出来抵挡——便是徐松涛的兵卒,还不是被本王打得丢盔弃甲而逃?本王眼下能号令岑家军,还需要你们这些老骨头?”
“是……”遗老们号泣不止,“但王爷总有用得着咱们得地方,我们这些老骨头任凭王爷差遣!”
“哼!”玉旒云显得极为厌恶,扭头对小莫道,“依你看,这些老家伙有什么用处?”
“王爷,他们不是说愿意出银子吗?”小莫道,“各家银号、当铺、珠宝铺手头许多没用的珠宝古玩田庄别墅,让他们都买去吧。”
“哪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玉旒云道,“不好好惩罚,他们岂会知道厉害?”
听她这语气有所松动,遗老们个个大喜,都道:“是,请王爷责罚吾等,让吾等以后再不做明哲保身的懦夫。”
“哼!”玉旒云冷笑,“这是你们自己说的,不要回头又赖本王勒索——你们家中有多少现银,今晚就送去鼎兴银号。晋财东是替我大樾国票业司办差的,你们的银子,就当是朝廷罚没的。明白?”
“明白!”遗老们叩首。
“此外……”玉旒云顿了顿,“你们回去之后,要四处跟人说,我心狠手辣,残害无辜,挟持了你们的子侄。”
“这……这是为何?”遗老们愕然。
“不仅如此,”玉旒云道,“你们今晚就要各自去拜访顺义伯、徐松涛等奸贼,控诉我挟持令郎令婿的罪行,说你们忍无可忍,要加入复兴会,驱除樾寇,光复馘国。”
“王爷的意思是……要吾等做您的耳目,去探听逆贼的动向?”遗老们颤声,“或是要吾等里应外合,助您擒拿乱党?吾等……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之人,亦不谙谋略,只怕……只怕会被反贼看穿了……”
“方才还说任我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玉旒云横了他们一眼,“尔等若真是无能之辈,我不信于此乱世尔等还能存活至今!”
“王爷太抬举老朽们了。”遗老们直冒冷汗,“吾等只是庸庸碌碌,保命而已。”
“那你们就继续设法保命吧!”玉旒云冷冷道,“若是让复兴会的反贼看穿你们为本王效力,你们的老命……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复兴会反贼都是六亲不认之人,袁哲霏想,当日刺客们冲进郢城府衙,除了杀死一个樾国的官儿曹非攻,其他杀死的可都是前朝遗民!连自己的耳朵也是被他们割下来的——如此看来,林飞卿和徐亿尧是对自己的好友下手!其存心何其歹毒!若是孝康侯等人被复兴会发现他们替玉旒云卖命,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连他这草包都能想到的后果,遗老们自然明白。只是眼下也没有旁的选择。把心一横,道:“吾等……必然竭尽全力,替王爷办差。”
“你们不是替我办差。你们是作为忠心耿耿的大樾国子民,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玉旒云道,“也保住你令郎、令婿等人的性命。”她说着,冲大口鱼道:“袁公子呢?也带他出来见见他父亲,免得老人家挂念!”
“是!”大口鱼得令,从暖阁里把袁哲霏拖了出来。
袁哲霏经过了大半日的折腾,这会儿狼狈不堪,一见到父亲,就嚎啕大哭起来。只不过嘴还被堵着,号不出声。孝康侯看着好不心疼,却不敢贸然上去安抚儿子。玉旒云在旁边冷冷一笑,数落大口鱼道:“袁公子是我的贵客,你们这样把他五花大绑,算是什么待客之道?”又转向孝康侯:“侯爷,真是抱歉得紧。我身边的这些个护卫,原本是海盗出身,做事不懂规矩,下手也拿捏不准轻重。本王会多多提醒他们,好生招呼各位公子。希望到了铲除复兴会论功行赏的时候,各位公子都毫发无伤。”
这话根本就是威胁——若不将复兴会斩草除根,诸位公子可小命不保!
其余的遗老们也伸长脖子,想看看自家的子侄是否安好。可是玉旒云已经挥手,让大口鱼把袁哲霏带下去了。“诸位还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吗?”她问。
“没有,没有。”众遗老都摇头。
“那可好。”玉旒云道,“天色不早了,诸位也赶紧回去吧。你们不见了自家的子侄,不是应该四处寻找,四处求助吗?本王还要准备明日去铁山寺游玩之事,就不留客了——诸位可小心,要是叫反贼知道你们从我的别墅出去,你们可得想好说辞,否则,戏演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是不是?”
众遗老只觉冷汗涔涔而下,赶忙告辞,退了出来。
玉旒云瞧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渐织渐密的雪网里,忍不住“哈哈哈”大笑三声:“复兴会……枉我还安排一出好戏想要分辨哪个是人哪个是鬼,没想到他们自己给我分好了放在鱼肠胡同里。可省了我不少的麻烦!”
“复兴会的人为何要绑架他们自己馘国的遗民?”乌昙奇怪。
“要不就是想嫁祸给我——”玉旒云道,“要不就是想以此为要挟,让其他馘国遗老也加入复兴会造反。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给他们推一把。让他们都上一块儿去!”
“卑职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小莫道,“复兴会意在造反复国,可他们只不过是乌合之众。我大樾国在西疆驻军二十万,前朝投降来的军士最多一两万人,又分散在各处,不成气候。若按孝康侯他们的说法,顺义伯、徐松涛等人手中只有些家丁护院,岂能和我军一战?便是铁山寺的和尚个个身怀武功,难道血肉之躯还能挡住我军的火炮?”
“我先前也一直想不透,还怀疑他们是不是又联络了楚人,或者勾结蛮族——总之是在哪里隐藏着一支队伍,只待和我军决一死战。”玉旒云道,“不过,再一细想,你我会有如此疑惑,乃是因为你我在军中的时日太久了,以为非要有兵马才能征战。其实,放眼青史,造反的,往往都是从赤手空拳开始的,只不过有些旁的手段蛊惑人心——你自己在楚国这么久,看的还不够多吗?”
“不错!”小莫道,“假官票风波,王爷的确是不费一兵一卒就重创楚人——这手段被复兴会学来,只不过,王爷已经巧计将其破解。”
“不仅仅是假官票。”玉旒云道,“你看袁哲霖这个亡国皇孙,几乎单人匹马,空手套白狼,就把楚国朝廷、武林都搞了个天翻地覆。我不知道袁哲霖现在身在何方,也不知道复兴会有多少人有像他一样的手腕,但看看西疆近来发生的事——平北公病重、岑远、曹非攻内斗,几乎把岑家军的军心也斗散了——复兴会坐收渔人之利。这手段,已十分可观。更不要提天降陨星雨——我不信他们能造出陨星雨来,但能算出陨星雨,就可以掐准时间,随便演绎。百姓愚昧,连鱼肚子里面的纸条或者地下挖出来的石头人都会相信是老天爷的预兆,何况陨星雨?”
“话虽如此……”小莫皱眉,心中仍有许多疑惑,“反贼要蛊惑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而且,像咱们那样搞出一场假官票风波搅乱局面简单,但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绝非一张鱼肚子里的纸条就能达成。袁哲霏在楚国,虽然也曾叱咤风云,但倒台的时候,谁也没有站出来扶他一把。就连程大人,曾经被百姓拥为英雄,贬官的时候,也没见谁出来替他抱不平。他呕心沥血推行的新法,还不是一夕之间就被废了。”
“哈!”玉旒云轻笑,“我倒觉得程亦风收买人心的本领十分了得。连我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都口口声声尊称他为‘大人’还替他惋惜!”
“卑职不过是打个比方。”小莫忙澄清。
“我明白。”玉旒云道,“以程亦风这样的人物,曾数次救楚国于危难,一心一意要为百姓谋福,他出来号召人跟从他变法,都不能做到一呼百应,何况复兴会?他们想要造反,最后还是得依靠西疆百姓。要说服百姓玩命,可不是一件容易得事。你没听岑家军的人说吗?复兴会这两三年在西疆屡遭镇压,却不停死灰复燃。做的虽然不过是做些暗杀高官、破坏衙门之类的勾当,但始终向西疆百姓传递着一个讯息——就是复国之心不死。这调调儿总是有些人特别受用的,不然他们也网罗不了这么多帮手,搞不出这两日的白银危机。本来他们一步步铺排,等平北公归西,岑远接了他的位子,岑家军斗志低迷军纪散漫,他们再搞些挤兑风潮,饥荒缺粮,顺便预言几个灾异……三年五载,这事就有七八成把握了。但如今他们性急起来,就要一败涂地。”
小莫转了转眼珠子:“令他们性急的是王爷——王爷忽然来西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怕王爷坏他们的好事,所以要提早起事了!”
“他们卧薪尝胆这么久,期间也遭到过平北公数次镇压,都忍了下来,按说不会忽然沉不住气。”玉旒云道,“我推测,一是他们觉得我出现在西疆不但只是他们的威胁,更是机会——毕竟,覆灭馘国的两位将领,他们的两大仇人——我和平北公,若能同时除掉,对遗民是一种鼓舞。此外,我想,可能他们内部出了什么变故,令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
“王爷再来推他们一把——”小莫道,“逼他们以卵击石——王爷请放心,岑家军已经按照王爷的命令布署好了,无论是郢城、铁山寺还是清水庵,王爷一声令下,就一锅端了。”
“你都知道复兴会与我们交手是以卵击石,反贼自己又岂会不知?”玉旒云凝望着雪网,“他们现在一定是小心翼翼,即使迫不得已要提前举事,也做好了大事不成,要再隐忍数年的准备。而且,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是这些遗老们,铁山寺、清水庵,百媚阁、芳菲园和牡丹馆,不知道的还有多少?我们面对的就好像一个藏在地洞里的对手,他露出一撮头发,你挥剑去砍,会如何呢?”
“当然只能砍下那一撮头发了。”小莫道。
“若是他露出办个脑袋呢?”玉旒云又问。
“如果是乌帮主一剑挥过去,自然砍掉半个脑袋。”小莫道,“要是卑职,只怕挥剑落空,那人就缩回地洞里了。”
玉旒云笑了笑,看了乌昙一眼:“不错,我亦自知没有乌帮主那样的剑法,所以一定会等对手大半个身子都钻出洞外,退缩不便,再招呼部下们一拥而上,将其斩杀!唯其如此,才永诀后患。西疆的安稳,关系到南征的保障。所以,不是仅仅端了铁山寺之流便可以收手,非要将前朝乱党斩尽杀绝!”
小莫明白了玉旒云的用心:“所以王爷现在不端了鱼肠胡同,是要等他们招呼同党?不过,王爷为何要让孝康侯那些草包去和反贼打交道?就不怕他们被拆穿了,反而坏了王爷的大计?而且,孝康侯那伙人,真的可信吗?”
“只要遗老作乱,我就有杀遗老的理由。”玉旒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自己的掌心融化,“现在想想,在这群遗老遗少当中辨别忠奸,也有点儿多此一举。”
那是要把他们都杀了?小莫一惊。玉旒云却微微而笑:“虽然把他们都杀了,可能会让西疆的百姓人心惶惶,但若是把他们的家产都充公到善堂善会,田地变作朝廷的财产,廉价赁给百姓耕种,西疆说不定就变得像东海三省一样安稳了。”
分明是血流成河的事情,她却说得轻描淡写。饶是乌昙海盗出身杀人如麻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耳边又想起况师父对玉旒云的评语——心术不正,阴险狠毒。但分明是这些贼人作乱在先,他想,他们几次三番想要了她的性命,她十倍奉还也是应当的。
而此念方起,仿佛又听到了况师父的叹息:小子,你竟然有此邪念?你终于还是被这臭丫头带入歧途了。
“那王爷要怎样逼乱党将半个身子钻出洞穴来?”小莫问。
玉旒云轻轻一笑:“依我的猜测……他们这一次是想在铁山寺设局抓我,以此牵制官兵,再团结馘国遗老遗少,里应外合夺取郢城,这之后,就要呼召百姓,共同光复故国。要让他们倾巢而出,自然是要让他们觉得,这个计划有九成把握可以成功……”
“你还是要去铁山寺?”乌昙惊道。
“自然要去。”玉旒云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然我这三天来跟你们计划布署如何歼灭铁山寺,难道是说着玩的?”
的确是详细计划过。甚至玉旒云和晋二娘去买别墅的那一日,乌昙还亲自和几个弟兄并玉旒云随行那绘制地图的兵丁去铁山寺后山探过路。他们不仅议定一旦玉旒云来到后山石洞,他们当如何防备,又如何以攻为守,和妖僧们周旋,也将铁山寺几多僧众,几间禅房,数了个清楚,画成图纸,以供岑家军参考。可是他心里还一直想着,玉旒云说,若三日之内将乱党铲除,就不会亲身前往铁山寺犯险——他是一直希望着,甚至今日大口鱼等查到了鱼肠胡同,他还庆幸胜券在握……但回味玉旒云方才的一番分析,乱党是根本没可能在三天之内铲除的。她是早已打定了主意要以自己做诱饵,引对手出来一决胜负。
“怎么?你不是也曾深入虎穴,将你对头的蓬莱人、伽耶人杀个片甲不留吗?”玉旒云笑道,“怎么近来越学越像梦泉,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幸亏你是今日才领悟到,不然这三天我可要被人唠叨得无片刻安宁!”
“王爷!”小莫也举得玉旒云的决定太过冒险,“铁山寺是龙潭虎穴,虽然岑家军已经将其包围,但若是王爷落在他们的手中,谁敢冲锋?”
“我若不落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又怎会以为奸计得程,号召所有同党放手一搏?”玉旒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现在要的是撕碎这匹狼,至于我会不会送命——除了我自己随机应变之外,难道不是你们身为部下的责任吗?”她盯着乌昙:“还是你想现在就以下犯上把我绑在这里?若如此,你不如直接把我绑回西京去吧!”
乌昙一愣,如果可以,他当然会绑,不是绑回西京,而是绑回海岛……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可以绑住她的人,但只会加速她的死亡。她有个夙愿要达成,不惜性命也要达成。连石梦泉都无法阻止,何况是他?
唯有垂下了头,紧紧攥拳:“是,我和弟兄们一定拼死保你周全。”
“我不要你们拼死。”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我要的是胜利。是西疆的胜利,还有南征的胜利——胜利之后,就好好喝一场,死了还怎么喝?”
决不能死。乌昙快把拳头捏碎了。
“王爷——”昏暗中有人跑来通报,“岑远来了!”
他?玉旒云、乌昙和小莫相互交换了眼色:这场乱局之中,还有岑远是个变数。他是存粹的想要东山再起,还是和复兴会狼狈为奸?他夫人的身份及所作所为,他知道多少?
“变数少一分,取胜的把握就多一分。”玉旒云道,“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