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音见到刘子飞等人分吃赵宏伟的肉,已经吓得魂也丢了半条, 此刻听到刘子飞说要吃了她, 直吓得魂不附体, 大声哭喊道:“邱大侠!管大侠!侯大侠, 快来救我!”但邱震霆等人离城楼甚远,又被越军箭矢威胁,一时之间哪里救得了她?她这样嚎啕大哭, 旁边的樾军士兵反而笑得更加得意了。一阵阵夜枭嚎叫般的笑声传下城来,叫邱震霆等都觉得毛骨悚然。猴老三抓耳挠腮道:“娘子, 现在该怎么办?”
辣仙姑却显得气定神闲, 嘻嘻一笑,向城楼走了几步,道:“这位是刘子飞刘将军?久仰久仰!早听说你是樾国大将中最凶残的一位, 常常纵兵屠城,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刘子飞愣了愣:“你又是何人?想要替你们郡主求情吗?”
“我才不替这臭丫头求情哩!”辣仙姑笑道, “她是金枝玉叶,我是土匪婆子。俗语道, 有头发谁想做癞痢?我们能有正经营生,又怎么会落草为寇?还不是因为楚国朝廷无道, 这臭丫头和她的叔伯长辈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都骑在老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我们杀鹿帮聚义鹿鸣山, 就是要跟朝廷对着干。这个臭丫头死了,我们放鞭炮还来不及。”
“原来是杀鹿帮的英雄!”刘子飞当日虽然未在大青河正面战场作战,但也晓得玉旈云和石梦泉在这群土匪的手里吃过苦头。听辣仙姑在这里说什么与楚国朝廷作对, 他才不会相信。冷笑着道:“既然你们这么痛恨楚国这昏庸无道的朝廷,不如弃暗投明为我大樾国效力。我大樾国皇帝一向喜爱贤能,用人唯才,不问出处——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近来内亲王玉旈云还收了一支海盗队伍呢。杀鹿帮的诸位英雄如愿意来我樾国,包你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辣仙姑咯咯娇笑:“多谢刘将军抬举。樾国皇帝如何,我们没有见识过。但俗话说,天下乌鸦那个什么——丑话我就不说出来了。我们去到樾国,怎么就一定能有好日子过呢?真叫我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们岂不就成了天下乌鸦中的一只?再说,这卖国贼的名声也不太好听。我等虽是强盗土匪,也晓得雁过留声的道理,不想遗臭万年。”
这番话完全在刘子飞的意料之中。于是阴阴笑了笑,道:“那你就是决心要和我大樾国过不去了?那可别怪本将军不客气。”
“啊哟,将军,咱们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哪里需要客气呢?”辣仙姑道,“我们杀鹿帮大老远赶来,原就没打算和你们客气。这一路上都商议着怎么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你方才又杀了许多我丈夫豢养的猴子,这仇恨可就更深了。今天不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心里就烧得难受——你要吃那臭丫头就赶快吃,吃完了和我们决一死战。”
这一席话倒把刘子飞给说愣了。不过也随即笑道:“好,我倒要看看杀鹿帮到底有什么本事。这小郡主现在不吃也罢,等本将军剿灭了你们,把你们一锅煮了!放箭!”他挥手,旁边的士兵们就纷纷弯弓搭箭朝城下射来。
辣仙姑的武功虽不算绝顶高明,身手也十分敏捷,并不惧怕箭矢。只轻轻巧巧朝后跃开少许,就又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外。她还依然笑嘻嘻地道:“刘将军别动怒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你们在城里根本就没多少人马。方才说决一死战,那是逗你们玩儿呢——就你们那点人马,还怎么决一死战呢?我看不如你开城投降。我们樾国皇帝虽然昏庸无道,但是对于官职一向十分大方——你看,连咱们这些山中土匪都混上了三品官,你是堂堂将军,还怕没有荣华富贵吗?听说你在樾国处处被玉旈云排挤——人家贵为王爷,哪里还有你的出头之日?我看你到楚国来反而好。呶,我指给你一条捷径——那个小郡主,虽然细皮嫩肉味道不错,但是吃了只怕可惜——你不知道吧?她是康亲王的外孙女儿,也是我国太子妃的人选。你不如把她娶回家去,这样你投降之后,就是康亲王的外孙女婿。借着康王府的势力,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岂不比你在樾国受玉旒云的气强?”
刘子飞当然晓得她这样胡言乱语为的是扰乱自己的心思。甚为历经百战的老将,何至于被几句话激得乱了方寸?他并不搭腔,只是吩咐士兵们继续放箭,同时又招了几名强弩手来——樾军的强弓硬弩射程远超一般羽箭。这几名强弩手一上城,即刻有箭矢“嗖嗖”飞入杀鹿帮众人之中。众人不防备,虽有武林群豪挑开了大部分羽箭,还是有帮众被擦伤,不得不再向后退开。猴老三担心地拉着妻子道:“娘子,别再和樾寇啰嗦啦。咱们想法子从别的地方攻进去。”
辣仙姑这时才笑了笑,道:“好,差不多了,咱们退回去。”
“退?”群豪都有些不解。但杀鹿帮帮众早就习惯了听命于足智多谋的五当家,一句也不多问,就跟着辣仙姑往山林里撤退。连邱震霆等人也都不啰嗦。到进入树林,才问:“老五,你有什么妙计?小郡主还在他们的手里,咱们要攻取揽江城,可有些投鼠忌器呀!”
“大哥放心。”辣仙姑道,“刘子飞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小郡主杀了——你想,他们城里的兵马有限,援军又被消灭在半路上——向将军既然还在北面鏖战,那么藏匿在揽江大营里的樾军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儿还能来救援?罗满、刘子飞等人在揽江城里,就好像困在孤岛上,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他们现在就想着用小郡主的命来拖延时间,指望着咱们不攻城,他们可以等到援军突破向将军的防线。若是小郡主死了,他们就连最后的筹码也没有了。”
“那咱们退回来做什么?”有位武林豪杰皱眉道,“区区羽箭,难道就拦得住咱们?”
“虽然拦不住,但也没必要硬碰呀!”大嘴四道,“再说咱们有些人被烧酒淋湿,如果他们再放火箭岂不麻烦?这时候最应该声东击西,一边在这里吸引樾寇的注意,一边绕去旁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攻入城去。待樾寇反应过来,揽江城已经落入咱们的手中。”
猴老三平日喜欢和大嘴四斗嘴。但是见到外人质疑辣仙姑的计策,自然也要帮着妻子,就附和大嘴四道:“武功再高,也不是人人都有金钟罩铁布衫。硬是要冒着箭雨朝城上攻,岂不是自讨苦吃?我娘子的用意难道不是很明显吗?就是要诓得樾寇在此处防守,咱们却绕去旁的地方进攻——娘子,你说是不是?”
辣仙姑笑笑:“我的用意很明显?那岂不是连刘子飞也看得出来?”
猴老三和大嘴四都是一怔。邱震霆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老五,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辣仙姑笑道:“大哥,兵不厌诈,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樾寇的兵马不多,但也没有少到能让咱们从正面一举攻下揽江城的地步。这一点,咱们清楚,刘子飞也清楚。所以咱们会想要佯装正面攻城,却另寻一处防守薄弱的地方潜进城去,此计应在刘子飞的意料之中。他为了防备咱们偷袭,必然会增派人手四处巡逻。这样一来,可就分薄了正面防守的兵力——”
“咱们就正好可以一举击破!”邱震霆恍然大悟。
“也不能说是一举击破。”辣仙姑道,“确切的说,各个击破——大哥请想,原本双方兵力十比十,他们却将自己的兵力分散成五分,咱们凝聚一股,就变成了十比二,他们哪儿是咱的对手?就算他们中途反应过来,咱们也是十比六,十比四,占尽了便宜。”
“娘子计策巧妙绝顶!”猴老三赞道,“只不过,把樾寇逼急了,那小郡主大概就真的没命了。”
辣仙姑哈哈一笑,道:“不错!”随即又狠狠瞪了瞪猴老三:“怎么,你当真关心起那小妖女的死活?是不是看着她年轻漂亮,就动了歪念头?”
“哪敢!哪敢!”猴老三连忙摇头,“她比起娘子你来,可差得远了!”
辣仙姑白了丈夫一眼:“你就真看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你。说正经的,刘子飞用小郡主做人质,就是想要我们有所顾忌,我们要是不顾忌,刘子飞挟持她也没有用。交战起来,大家都杀红了眼,他还哪儿有功夫拖着小郡主到城上来敲锣打鼓演戏给咱们看?到时小郡主的命自然就保住了——要是实在保不住,我方才说的那番也不是假话——康王府一门祸害,咱们何必理会他们的死活?”
杀鹿帮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本来就厌恶楚国权贵,朝廷上下只佩服程亦风一人。听辣仙姑这样说,自然觉得很是有理。武林群豪却皱起眉头:“五当家,霏雪郡主毕竟是金枝玉叶,而且是一介弱之女流,这样弃她于不顾,岂是侠义之辈所当为?”
“那你们又有什么办法去救她?”猴老三问。
“自然是……潜入揽江城去……”
“哈!”还不待那位侠士说完,大嘴四已经大笑着打断,“我们才说要团结一致,把樾寇各个击破,你们就要逞匹夫之用,去让樾寇各个击破?你们可别忘了,你们之前潜入城去的,已经全都落入樾寇之手,有的还被樾寇烤熟吃了,你们也想步他们的后尘吗?”
“怎见得我们就一定会步赵大侠的后尘?”群豪愤怒,“要我们见死不救,那是万万不能的!”
“那也要救得成才去救吧?”邱震霆道,“小郡主现在是刘子飞最重要的一枚筹码,岂会那么容易就让你们得手?”
“侠义之道,岂不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群豪不服,“那可是我楚国的郡主,况且她也是为了抗击樾寇才深陷敌营。如此巾帼英雄,我们怎能放任不理?”
“啊哟哟,满口仁义道德!”大嘴四捂起耳朵,“我还以为正大门派里能投军报国的多少有点儿像严八姐严兄弟,谁知世上却又这么多好似端木平一般的伪君子。光听这番话,就让人起鸡皮疙瘩——你们是想救了小郡主,好得到朝廷的封赏吧?尽管去吧。事情若成了,说不定康王爷一开心,把外孙女儿嫁给你们中间功劳最大的那一个!升官发财,前途不可限量!”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群豪皆怒。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嘛!”大嘴四道,“各位未来的仪宾们,多多包涵!”
“老四!”邱震霆虽然觉得群豪执着于营救白羽音,有些不顾大局,且自从端木平和哲霖把京城搞得乌烟瘴气,他就对所谓的正大门派无甚好感,但此刻大敌当前,他不愿起内讧。于是喝住了大嘴四,又对怒气冲冲的武林群豪道:“诸位大侠,俺们从鹿鸣山赶来,就是为了收复揽江城。不管有没有诸位的帮助,俺们都要杀尽樾寇。愿意和俺们一起杀敌的,俺自然当他兄弟一般。不愿意的,俺也无所谓。杀鹿帮不差人手。只不过,在这里吵吵闹闹浪费时间,甚至擅自行动破坏大计,俺可决不容许。”
多数侠士心中也为大局着急,晓得这不是争吵的时候,即便是为了白羽音的安危着想,也该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于是都不再做声了。但仍有几个露出鄙夷的神气,道:“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一帮土匪,还看不起咱们?”
“是呀,咱们不过是一帮土匪。”大嘴四嘿嘿笑道,“不过咱们也受过朝廷的敕封。譬如咱大当家就是三品参将——你们不是投军了吗?在军中就要听从官长的号令。谁的官职比咱大当家高?若没有,就乖乖听令,否则将你们军法处置。”
“你——”群豪不记得还有这茬儿,一时语塞。但片刻,又有一人冷笑道:“山寨土匪,拿了鸡毛当令箭。还说咱们沽名钓誉,不知是谁成天炫耀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呢?今日不教训教训你们,我们武林正道掩面何存?”
“刘大侠——”一旁的侠士们连忙相劝。但这位姓刘的侠士却已经去腰间拔剑了。只不过手伸出来,却摸了个空。低头看时,腰里只挂着剑鞘,剑却不见踪影。他不禁咦了一声。身边诸位亦惊讶无比,再看自己的兵器,也全都不知所踪。方才撤退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踪影全无,显见着是有人存心捉弄——这里和他们有矛盾的除了杀鹿帮,还有何人?于是个个火冒三丈,瞪着邱震霆道:“邱大当家,我们敬重你是抗击樾寇的英雄,才与你共商收复揽江的大计。你却如此捉弄我等,未免过分了吧?”
“嘻嘻!这种事情,何须我大哥出手?”旁边一株树上传来管不着的笑声。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他手提一条腰带,捆着一大把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有。“你们不听号令,却在这里罗嗦,我就替我大哥执行军法了——啊哟,这条裤腰带也不知是哪位大侠的,我一顺手就偷了来。各位还是赶紧检查检查。你们又不是小娘们,我可没兴趣看你们光腚的模样!”
“好蟊贼!”群豪大怒。却也不得不都先查查自己的裤带还在不在。发现裤带不翼而飞的,当然紧紧拉住裤腰,而发现腰带安然无恙的,就跳起来要找管不着算账。只不过才一纵,就觉得腿脚被拉住了,狠狠打了个趔趄,而身边的人亦东倒西歪,更传来无数骂娘之声。大家低头一看,才发现他们的脚腕已经不知何时被用腰带拴在了一起——管不着偷走的可不止一条腰带。这下,有些侠士忙着稳住身形搀扶同伴,有的则紧张地提着自己的裤子,乱成一团,滑稽万分。杀鹿帮众人不禁好笑。
邱震霆沉下脸来:“老二,你也太过火了。还不快把兵刃还给人家?现在岂是胡闹的时候?”
“大哥,他们若只不过是乱吵吵,咱当是来了一群苍蝇也就算了。但他们要是想潜入揽江城去胡来,那不是坏了老五的计划?”管不着不服。
“哈哈哈,我那算是什么计划?”辣仙姑忽然笑出了声,“无非是撞大运罢了。方才有位大侠不是说了吗?怎见得他们潜入城去就会被樾寇抓住?此话很是有理。樾寇虽然时刻防范着咱们潜入城去,但并没有把握一定防备得住。我想出那条计策来,也没有把握刘子飞一定中计。一切全凭运气而已。你以为刘子飞和罗满眼下这做什么?还不是最想法子胜过咱们?他们到底想的是什么法子,我不是神仙,没法告诉你。咱们会不会掉进他们的圈套,我也说不准——由开战到现在,冷将军、向将军、程大人和诸位,不是已经多次被樾寇算计了吗?”
群豪听她这么说,先是一愣,接着就更愤怒了:“五当家,连你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为何要大伙儿一起去做?我们不过出言质疑,二当家竟用此等卑劣手段加以侮辱,怎不令人心寒?”
辣仙姑仍是笑容满面:“我二哥只要不偷东西就手痒,诸位可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至于你们说我没把握,我方才已经承认了。不过,大家难道没有听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成事在天’,那天下间便没有任何事可以保证成功。但是,还有‘谋事在人’呢——我说要骗樾寇分散兵力,自然是有法子的。你们说要潜入揽江城营救小郡主,你们可知道她被关在何处,身边有多少人看守,你们要如何潜入又如何离开?”
“这……”群豪愣了愣,答不上来。即反问道:“那你又有什么法子诓骗樾寇?”
“啊哟!”辣仙姑掩口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女土匪。我想的法子岂能入诸位大侠的法眼?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白白浪费我的口水而已——你们还是——系好裤子吧!”
群豪狼狈万状,既恼火又尴尬,一行咒骂,一行整理衣衫。
辣仙姑不再理会他们,招呼杀鹿帮众人去到一株碗口粗的树,如此这般地吩咐。
林枢适才因心中厌恶群豪,站得离众人甚远,故此幸免遇难。目睹这一幕,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当初郑国朝廷如何,他并没有亲见,但是郑国武林如何,他看得一清二楚——便是这样,你争我夺,无一个顾全大局。如今郑国亡了,那些人也还依然打着各家的小算盘。他曾经久仰杀鹿帮之名,以为或可阻止樾国野心。但今日见到杀鹿帮亦是如此不务正业,只怕楚国也难逃亡国的厄运。到时端木槿不知要如何伤心!以他之力,就算能杀了玉旒云这些樾国将领,报国破家亡之仇,也无法扭转天下大势。不如还是早日带着端木槿去寻一处世外桃源吧!只是,端木槿现在又身在何处呢?他看着周围的纷乱,又眺望远处的烽烟,只觉如此乱世,处处危机,厄运仿佛沉沉的黑暗,遮住人的眼目,东西南北,天地广阔,他却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寻找佳人,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一时间,怅然失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打了个踉跄,见几个杀鹿帮中人正抬着一件奇怪的事物经过。那事物看来像是一个棚子的屋顶,乃是木板扎成,长约一丈,宽约四尺,大概可容十余人同时遮阳躲雨。再看远处,见这样的棚子还不只一个。心中不由奇怪:杀鹿帮修这么多木棚子做什么?
“你还没走?”一个杀鹿帮帮众问林枢。
“走?”林枢才也发现其余的武林群豪都不见了踪影,“其他人呢?你们……做这些木棚何用?”
“你们那一伙儿的人去了哪里你怎么问我?”杀鹿帮帮众甚为不屑,“我们做这些棚子自然是为了攻城用的。你若是要和我们一起攻城,就快来帮忙。若不想帮忙,就赶紧追你的同伙去吧。”
“攻城?”林枢看着那怪异的木棚,伸手碰了碰,只觉潮湿万分——那些木材竟然是浸饱了水的——木柴浸水,便会朽烂。用烂木头如何攻城?他大惑不解。
不过这时候,辣仙姑已经在那边招呼众人了。这杀鹿帮帮众没功夫和林枢啰嗦,与同伴一起抬着木棚子匆匆去了。林枢心中好奇,不由自主也跟了过去。便听辣仙姑指挥大伙儿分成二十组,有的组十来个人,有的组只有三五个人,各自有领头的。辣仙姑喊着大家的浑号,给各组编了次序,又分与一顶木棚,让他们顶着木棚往揽江城前进。
莫非是想以木棚为盾牌,躲避樾军的箭矢?林枢想,木材浸水应该是为了防备火箭吧?可是用这法子,如何扰乱樾军?他委实猜不透辣仙姑的计划。或许这女人也是浪得虚名之辈吧——方才不是连她自己都承认,打仗就是撞大运吗?说什么有骗得樾军分散兵力的妙计,也只不过是碰运气而已。
他不想和杀鹿帮为伍,但一时也没有去处,就尾随着辣仙姑、猴老三个另外几个留守的帮众,在山坡上立着,眺望揽江城的动静。
果然,当邱震霆率领的木棚子阵一出现,城楼上的樾军立刻戒备了起来。箭矢如雨而下,顷刻把那排在前面的五顶木棚射得好像刺猬一般。可是,这丝毫不能阻止杀鹿帮众人继续前进。樾军即换了火箭上来,然而火箭射到了浸水的木材上很快就熄灭了,只剩一缕青烟。樾军见状,有些着慌,忙向刘子飞请示。刘子飞上城来看了,吩咐士兵们继续放箭——只要箭矢不停,杀鹿帮中人无法从木棚下探头还击,对樾军便没有威胁。于是,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杀鹿帮被越军的羽箭压制得动弹不得,二十顶木棚扎满了利箭。不过,樾军不停射击,二十多名弓箭手射出近千支箭,一时间来不及补给,再加上弓箭手毕竟不是铁打的,这样一箭接一箭不停发射,双臂酸麻,沉重如铅。故此,樾军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相反,木棚下面的杀鹿帮众人以逸待劳。从木棚的缝隙里看到敌人的羽箭变得疏落了,便迅速探身还击。除却邱震霆、管不着等人身怀绝技之外,余人也都是在山中打猎的好手,不需要借助强弩,哪怕是用弹弓,也可以一打一个准。有些使用袖箭的,杀伤力就更强了。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有数名樾国弓箭手被击中,摔下城墙来。林枢望见,不由暗暗赞叹杀鹿帮技艺高超。
但城楼上的樾军士兵毕竟居高临下。吃亏之后,又打起精神来向城下放箭。一蓬箭雨扑下,又把杀鹿帮的人逼回棚子下面去了。不过,他们似乎也发现这样没头没脑的乱射一气并不是长远之计。羽箭的并不及先前那么密集,只保持着刚好能压制杀鹿帮而已。
便是这样,大约也不能维持多久吧,林枢想,樾军被围困于此,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器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刘子飞和罗满都不是草包,必定会寻其他的法子。
且想着的时候,他远远望见刘子飞又上了城楼,不知是瞭望,还是在吩咐,但只打了一个转儿,又下城去了。再过不久,两个士兵夹着白羽音上来,吊在城楼上。朝下面哇哇喊话。虽距离甚远,并听不见,但估计就是要杀鹿帮的人停止进攻,否则白羽音就没命了。
可杀鹿帮却并不在乎,趁着这喊话的间隙,又朝城上射了几箭,撂倒了三名士兵,还有一箭几乎贴着刘子飞的太阳穴飞了过去。要不是旁边有个士兵将他推开,就已经成了箭下亡魂。城上樾军恼火起来,放箭还击。杀鹿帮的人也不甘示弱,只要觑着空子,就朝城上射击。看起来是真的不顾白羽音的死活了。
林枢望见小郡主悬在那片箭雨之中,犹如一个活靶子,随时可能被射穿——饶是方才辣仙姑说了许多憎恶权贵的话,林枢可没以为她是当真的。如今看到小郡主命在旦夕,才为她捏了把汗。辣仙姑就在离开他不远的地方。不禁皱眉投去疑惑的一瞥:莫非这女土匪真的如此心狠手辣么?虽然权贵和土匪势不两立,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责备的念头一起,他忽又觉得自己太过虚伪——这时候又搬出“一条人命”这种论调来?自己为了国仇家恨,岂不是早就把祖师的教训抛到九霄云外了吗?此刻杀鹿帮中人为达目的,当然也应该不择手段。
“娘子,你看这……”猴老三走到了辣仙姑的身边。
“再等等。”辣仙姑凝视着战场。
于是,这场捉迷藏一般的攻防战又继续进行下去。你来我往,转眼便到了黄昏时分。辣仙姑看看天色——四周已开始昏暗,杀鹿帮的木棚子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而揽江城青灰色的城砖在天幕里也快要分辨不出了,箭矢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唯一能瞧得分明的,就是吊坠城楼上白羽音的身影。
“相公,我看差不多了。”她对猴老三道。
猴老三点点头,举起一面红色的小旗子来晃了晃——这旗子十分奇异,黑暗之中竟发出一种辉光来,好似一盏红灯笼。但只怕灯笼的光也没有它照得远。只见红光闪过之后,揽江城下一阵悉悉索索黑影晃动,杀声止息,应该是杀鹿帮帮众接到了讯号,就缩回木棚子下去了。
很快,昏暗的暮色就被漆黑的夜色取代,远处揽江城下,连木棚的黑影儿都看不清了。城楼也未点灯,只见到白羽音吊死鬼一般悬在半空。
小郡主不会是已经死于非命了吧?林枢皱眉。
不过这时候,又见白羽音的身体摇动起来。初初似乎是被风吹动。但是仔细看,她身下有另外一个人影,正企图把她从城楼上解下来。林枢看那人影,一袭青色衣衫,身材瘦削,仿佛是端木槿。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喉咙口:他四处寻找端木槿,原来就在附近。以她为人善良,目睹小郡主身陷险境怎会袖手旁观?一定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出手相救。这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多少杀机,岂是一个弱女子能应付得来的?这揽江城上的樾军……
正着急,见揽江城楼的灯亮了。樾军士兵大声呼喝,那青衣人影腾挪跳跃,躲开了几次攻击,接着窜上城楼的楼顶,企图脱身。但似乎是因为瓦片在连日来的战斗中被损毁了,一踏上去,即噼里啪啦往下掉。青色的人影也因此脚下一滑,跌落下来。不待林枢惊呼出声,已被下面的樾军一枪搠中,挑回城楼中去了。
林枢只觉那一枪是扎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他不知道端木槿受伤有多严重,但确定落入了樾寇之手便凶多吉少。他已国破家亡,报仇也无甚意义,世间唯一牵挂的唯有端木槿而已。怎容心爱之人就此落入敌手?他当下不再关心杀鹿帮的动静,将自己的安危也抛开一边,趁着夜色往揽江城潜行而去。
那边杀鹿帮的木棚阵仍严阵以待。樾军为怕被偷袭,将城楼上的灯笼全点了起来,外加十几支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林枢自然不敢走到光亮处暴露行藏,就绕开了。但又怕走得太远浪费时间错过营救端木槿的时机,便只是堪堪沿着木棚阵的边缘前进,一进入城墙的阴影处,立刻寻找易于攀爬的地方。不过,这是揽江城的正面,城防坚固。林枢并非那些身手不凡的武林豪侠,即使用匕首刺入砖缝借力,他也没有自信能一气攀上城去,遑论掩人耳目。
如此焦急地一路寻过去,直走出了快一里地,才终于看到一片城墙的墙体破损,有许多缝隙窟窿可供踏脚。虽然墙高数丈,他还是凭着一定要保护端木槿的信念,拼足了力气攀上城去。又悄悄潜回城楼附近。只见白羽音仍挂在梁上,衣衫血迹斑斑。但似乎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还拖着哭腔大声骂道:“你们这群狗鞑子,敢这样对本郡主不敬!日后我楚国大军踏破你樾国京城,一定把你们的皇帝连同你们全家老小都挂起来示众!”樾军士兵不理会她,兀自在岗位上戒备。白羽音斥骂了几句,又冲着城下尖声吼道:“你们这群土匪,竟敢向本郡主放箭!本郡主一定要皇上诛你们九族!呜呜……”
林枢并不关心小郡主,只惦记的端木槿。见城楼的角落里有一个青衣人影蜷缩着,就随手抄起身边的一件事物朝城下抛了出去,待响声把樾军士兵引开,就迅速奔到那人影跟前。可是,看到那人影了,他却大失所望——哪里是端木槿,分明就是方才群豪中的一位枯瘦的道士,只因那道袍的颜色和端木槿的衣裙颜色相似,林枢远远看来就认错了人——那道士胸口被捅了个窟窿,已经气若游丝,回天乏术了。
林枢叹了口气,虽然失望,但也庆幸。又扭头看了看白羽音,心想:如果端木槿真的在附近,必定也会想要营救小郡主,到时遇险的就是端木槿。不如我想个法子把小郡主救了吧!
想着的时候,先前被他引开的几名樾军士兵又回来了。他唯有立刻躲到那道士的身体之后,摒息不动。
樾军士兵嘀嘀咕咕:“那群楚国土匪也真他娘的心狠手辣,自己郡主的性命都不顾——不知他们要守到什么时候?”
“鬼知道!”他的同伴回答,“总之,只要咱们盯紧了,严防死守,他们就没法攻上来。”
头一个却有些悲观:“咱们的援军不知几时才会来。这城里虽然粮草还丰足,但箭矢就快用尽。到时候哪儿还挡得住这伙土匪?你别忘了,当日在远平城,咱们兄弟可没少吃他们的苦头。杀鹿帮不是省油的灯。”
“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的同伴道,“要我看,那女土匪撩下许多狠话,但其实还是不敢伤那小郡主——你瞧他们放箭上来,看似毫无章法,一窝没头苍蝇似的,但那小丫头只不过擦破了及处,连一根箭也没扎在她身上,弹弓石子也没碰上她。这可不是杀鹿帮特地避开的吗?所以,别听他们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他们被楚国皇帝招安之后,也都封了官儿,若是把小郡主伤了分毫,他们可担待不起。所以,只要这小丫头还在咱们的手里,杀鹿帮也不敢轻举妄动。”
头一个有些犹豫:“话虽如此,但是夜长梦多。虽然战场上对阵,咱们跟着内亲王征战多年,绝没有输给乌合之众的道理。可是这些土匪诡计多端,还有一群绿林中人相助,隔三差五潜入城来。咱们冷不丁就被他们在背后捅了刀子,连那小郡主也可能被他们救去,那可不麻烦?咱们拖不了太久了。只盼援军赶紧到来!”
“我如何不知?”他的同伴叹口气,“但是楚军也不知哪里得到了消息,忽然北上,截断了咱们援军的通路,现在更把他们堵在揽江大营里。援军几时能到来,就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事了。”
头一个听了这话,更加灰心起来:“内亲王大概没料到她的计划会被楚人看破吧?不知楚人是看破了这计划中的一环,还是整个儿都看破了?咱们在这里当饵丢了性命不要紧,但是最后不能打胜仗,岂不白搭?”
“你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他的同伴道,“我来问你——内亲王的计划你知道吗?别说你我不知,连刘将军也不知。我听说刘将军问过罗总兵,罗总兵也说不晓得。且不论罗总兵是真不晓得,还是明明晓得却不肯说给刘将军听——内亲王的计划,真正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既然如此,怎会传到楚军那里,让他们瞧破?就算楚国真有神机妙算之人能猜到内亲王的计划,那咱们兄弟也做不了什么。难道还为了活命当逃兵不成?”
头一个怔了怔,叹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也不过是长夜无聊,随便扯两句闲话罢了。”
“扯什么闲话!”他的同伴道,“还是盯紧了下面的杀鹿帮——还有小心背后会冒出刺客。”
两人又嘀咕了几声,都专心放哨,不再言语了。城头吊着的白羽音,好像也用尽了力气,昏睡过去。
林枢暗自点算着城楼敌人的数量——若是正面交手,他无法全身而退,可恨现在身上也没带着什么可以致人昏睡的药物。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救出白羽音?
此刻他身前的那道士已经断了气,身体渐渐冷了。他之前被樾军□□惯胸而过,鲜血流了林枢一身。林枢触到粘腻的血液,便心生一计。他悄悄拔下道士别再腰后的拂尘, “夺”地投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打中一盏灯笼。灯笼掉落在樾军士兵的中间,拂尘着火,噼啪燃烧。
“臭道士!”士兵一边咒骂着扑火,一边要过来找那道士算账。
林枢又扯下青色的道袍, “呼”地抛了过去。他用了些阴力,那道袍虽然轻飘如无物,但这样抛出去,却好像一只大鹏鸟一般,飒飒有风。樾军士兵骤遇变故看不清楚,还以为是道士扑上来,连忙拔刀 应付。但道袍飞刀他们近前时,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劲力,变得软绵绵的,要用刀剑劈砍十分不易。几个樾军士兵反而被道袍罩住。他们不由更加慌了,一番乱砍,才从道袍下脱身出来。此时林枢已经纵上房梁,将那道士的腰带提着,把尸体吊在半空,朝樾军士兵晃了过去。
樾军士兵忽然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朝自己扑来,哪儿看得清这人是生是死,更难注意到躲在房梁阴影里的林枢。只以为是那道士偷袭,便个个挥刀防备。一时间,白刃乱下,把那道士砍得血肉模糊,连胳膊也斩断了一条。不过,道士后腰上的带子却并未受损。林枢依旧可以提着,摇来晃去。樾军士兵慌乱疲惫之中看不分明,竟以为这道士有妖法或者是死后诈尸,惊骇无比,一壁劈砍,一壁大呼:“僵尸扑人,大家小心不要被碰到!”此呼声一起,城楼上就变得更加混乱了。有的士兵加入了对抗“妖道”“僵尸”的行列,有的则大叫:“必然是楚军奸计,大家不要上当。快盯紧城下的敌人!”不过,越是多人加入,越是忙乱,那道士的尸体转瞬被砍得千疮百孔,残肢和内脏四下飞溅,但凡在城楼上的,没有一个不被沾污。吊在半空的白羽音也不能幸免。她本在已经饱受惊吓,此刻感到污血不断溅到自己身上,又听满耳“僵尸”“妖道”的呼喊,以及有人喊说“不要被碰到”,她想自己既沾了僵尸的血,自是全无活路,心下绝望无比:莫非她堂堂霏雪郡主,就要命绝于此?她还是青春少艾,又有绝世姿容,本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如果不是她想要打动程亦风……如果当初她没有遇到程亦风……如果她乖乖的,不去嫌弃生活无聊,不寻求新鲜刺激……那么多的如果!但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可吃?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混乱的状态惊动了城内的刘子飞。他本和罗满在城楼附近的一间房舍内商议战况,听到骚乱就登上城来。见到士兵们围着道士的尸体狂批劈乱砍,把皮肉都削尽了,露出白骨。那尸体早已不会晃动,手中也没有兵器。但士兵们好像着了魔,仍不停手。刘子飞大怒,喝道:“都给我停手!谁再发疯我砍了他!”士兵们一怔,一个一个从癫狂中醒来。
“出了什么事?”刘子飞先看了看城外杀鹿帮的木棚阵,见敌人并没有出动,才扭回头来听部下解释。士兵们把之前发生的事简略的说了。刘子飞暼眼道士的尸身,即大骂道:“蠢材,世上哪有尸扑人这种荒谬之事?必是楚人的诡计。”
“属下等也是这样想。”一个小校回答,“楚军的那批乌合之众必定是想以妖法迷惑我等,然后趁机偷袭。所幸将军来得及时,喝住了大家。属下等一定会多加注意,不再让楚人又可乘之机……”他说到这里,抬头看刘子飞的脸色,却忽然如同见鬼了一般惊呼出声。
“撞什么邪?”刘子飞皱眉。
“那个小郡主……小郡主不见了!”小校指着之前悬挂白羽音的地方。众人都顺着他所指望过去——果然不见白羽音的踪影。
林枢已经在方才的那一片混乱之中把白羽音拉上房梁,又迅速拽到城楼屋顶最黑暗的一个角落里。樾军发现的时候,白羽音还惊魂未定,抽抽噎噎要挣脱林枢的掌握。林枢捂住了她的嘴,轻声道:“郡主,别出声。是我。”
但白羽音惊恐已极,根本认不出林枢的声音,仍是挣扎不止。林枢无法,只有在她后颈上一拍,把她打晕,继续抱着她躲藏在阴影里,等待脱身的机会。
樾军士兵见人质被带走,一片哗然,纷纷四下里张望找寻白羽音和其营救者的下落。
“不要浪费时间了。”刘子飞吼道,“这丫头原本对咱们也没什么用处。楚人或许就是想咱们四处寻找那丫头,因此放松戒备。现在咱们决不能分心,一定要盯死楚军,拖到援军到来的时候——明白了吗?”
“是!”士兵们回答。
这当儿,罗满也步履蹒跚地走上城来了。林枢看他面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虽然他之前只不过是装死,但看情形其实也离死不远。如果接下来要爆发一场恶战,罗满一定支持不住。但是罗满还是坚持着,一步一步挪到众士兵之中:“敌情如何?”
士兵见到他,登时露出了与先前见到刘子飞时不同的神气,既有惊喜又有关切,有的眼中竟泛起泪光:“罗总兵,你怎么上来了?这里交给卑职等就好,你快去歇着,城楼风大,下面还有楚国土匪。”
罗满摇摇头:“不打紧,我歇了太长时间。这群杀鹿帮的匪徒很是狡猾,可马虎不得。内亲王让我们守住揽江城,我们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完成任务。”
“总兵且放心!”士兵们纷纷表态道,“这些年来我们跟着内亲王,几时让她失望过?我们不怕粉身碎骨,就怕让楚国人占了便宜。”
罗满点点头,转脸望了望被火把点亮的夜空,似乎是想估算距离黎明还有多少时辰。片刻,才再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面前的士兵们一眼,道:“撑得一天是一天,撑得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这场大仗,内亲王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楚军绝无胜算。我们今日在揽江,既是为了皇上和内亲王而战,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杀多一个敌人,我们自己的危险也就少一分。我既带着你们渡河而来,也想日后带你们凯旋回去。你们可明白?”
“明白!罗总兵你就放心好了!”士兵们都拍胸脯。原本城楼上满是紧张担忧的气氛,如今却人人振奋,摩拳擦掌要和杀鹿帮较量一场。刘子飞虽也为此略感欣慰,但心中还是别扭——玉旈云的兵始终不是他的兵。
林枢仍旧在阴影里屏息潜伏。对罗满的一番话,他又有另一种理解——玉旈云有“全盘计划”,这只怕不是说来安慰众士兵的。从派遣海盗假扮蓬莱人焚毁揽江军需库,到重新建设揽江大营成为樾军的堡垒,她可谓步步为营。下一步计划到底是什么?也许罗满是知道的吧?似乎援军一定会来,只是迟早的问题。但樾军凭什么突破向垂杨的防线?玉旈云现下又身在何处?
且想着的时候,忽听刘子飞道:“咦,看来楚国的那群蠢材果然中了我们的计呀!”
林枢心中一凛,不知此话何解。只看到城楼上的士兵都往城内某个方向望了过去。不过这些士兵也仿佛不明就里,问刘子飞道:“将军,好像是……是哪里失火了?怎见得是楚人中计?”
刘子飞的语气颇为得意:“是乔家大宅和县衙失火了——我料到楚国那些江湖人士会伺机再次进城来偷袭。那些人自以为摸熟了城里的状况,只道咱们的人马不是在乔家大宅就是在县衙,所以多半会攻击这两个地方。我就在这两处设下机关。只要他们来,自然有来无回。”他顿了顿,看看罗满,笑道:“我想内亲王只让我们守住揽江城,总不会计较烧掉一两处宅子吧?”
“将军计策巧妙,令人佩服。”罗满道,“原来你先前把我找来城楼是为了要在乔家大宅里伏击敌人。我还奇怪,怎么把其余的病号也都搬动了呢。”
刘子飞笑:“虽然让楚人救走了他们的郡主,但咱也烧死了他们不少人,这一局算是打和了。大伙儿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们的兵力其实并不如咱们。只要不和那些江湖人士单打独斗,凭咱们大樾国军队的本事,还奈何不了他们?”
“没错!”士兵再次被激励。如果说先前听了罗满的话,大家有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如今则是增添了信心。有人道:“楚国那些江湖人士有何可怕?还不是被咱们砍得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咱们不如把这臭道士的尸体扔下去,好叫杀鹿帮的家伙们知道,胆敢招惹咱们,也是一样的下场!”
众士兵都以为这提议甚好。刘子飞和罗满也未反对。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那只剩骷髅的尸首从梁上解下,丢下城去,落在杀鹿帮木棚阵的当中。又扯着嗓子谩骂威胁兼挑衅:“有种就出来跟老子们较量,一定剐干净你们的肉!”一声声,仿佛野兽嚎叫,听着林枢耳中,只觉脊背凉飕飕。他想,樾寇这是死生一线,豁出去且杀红了眼,若是自己和白羽音被发现,定然没有活路!所以,他愈加小心,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碰下房顶的灰尘也会惊动樾军。
只是,樾军士兵叽哩哇啦地叫嚷了好一阵子,城下杀鹿帮的木棚阵里却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些土匪倒也真忍得!”刘子飞冷笑,“算啦,大伙儿也省省力气。论到骂人的功夫,你们都是堂堂大樾国的军人,怎能比得上那些下三滥的土匪?想把他们骂出来,再把他们射成刺猬,只怕是不成的。还是继续以逸待劳,敌不动,我不动。”
“刘将军……”罗满沉吟着开口,“我看情况有些蹊跷。”他吩咐旁边一个士兵:“点上火箭,射木棚。”
“那木棚是湿的,烧不着。”士兵犹豫。
“过了这么久,也该干了大半吧?”罗满道,“你们都点起火箭来,集中射一个木棚,快。”
“现在火箭可有限呢!”刘子飞嘟囔,但并不想当着众士兵的面与罗满争执。于是也点头表示同意。十来个士兵便同时弯弓向距离城门最近的一个木棚射去。
果如罗满所料,虽然木料下午是浸饱了水的,但此刻已经干燥许多,被十几支火箭射中,先还只是腾起一蓬蓬的青烟,后来就噼啪燃烧起来,片刻,已经完全笼罩在火焰当中。然而,木棚仍静止不动,下面并没有一个杀鹿帮帮众逃出来——其余的木棚也都静默,无一人出来救护同伴。
“他们……就算能忍,也不至于让自己活活烧死吧?”士兵们乍舌。
“这些棚子应该是空的!”罗满焦急,“只怕是先前趁着天黑,灯火又未明,杀鹿帮的人已经撤走了。他们以空木棚吸引咱们的注意,此刻应该是另寻其他城防缺口准备攻城——不,说不定已经潜入城来!”
“混蛋!”刘子飞暴怒,“还不快传我号令,立刻去搜捕敌人……他们绝不可能绕去南门,一定是沿着北面的城墙往东或者往西——快,把所有人马都调集起来,从城墙上往东西两边搜索!”
樾军士兵见到两个主帅急得面如土色,自然也都傻了眼。片刻,才跳将起来去传令。但有些跑得太急,没头苍蝇一般撞在一起,哀嚎连连。
林枢见到这一幕,心中既惊又喜:辣仙姑说有办法引得樾军分散兵力,竟然不是吹牛的。杀鹿帮一定就在黑暗中等待着,当樾军惊慌失措地去其他地方阻击看不见的对手,他们就会倾巢而出,攻陷揽江北门。那时,他和白羽音自然也就可以脱身了!
心中升起一股痛快之意:玉旈云有全盘计划又怎样?杀鹿帮已经在大青河让她吃了一次败仗,如今就再叫她尝尝厉害!罗满和刘子飞都是参与东征毁灭郑国的罪魁,今日他们若死在杀鹿帮的手上,也算给郑国的万千亡魂报仇了!
想着,他又往阴暗处缩了几分,带着万分期待的心情,准备看樾军的末日。
此后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几百名越军士兵先后上了城来。他们分成数队,三分之一去往东面,三分之一去往西面,还有三分之一在此留守。刘子飞显得十分焦急,一刻不停地在城楼踱步,既盼望着派出去的人可以有消息传回来,又怕那传回来的是坏消息。罗满已没力气再站着,却不肯下城去。士兵给他端了张凳子来,他也不愿坐,执意倚靠在城垛上,亲自盯着下面的动静:“杀鹿帮狡猾万分,如今敌暗我明,难保他们没有留一手……或许又有什么猴子乌鸦……”
城上的每一个人,都好像一张琴弦被绷紧的琴。眼睛不敢眨,手也不敢松开兵器。须知,这样紧张的状态甚至比真正的厮杀更耗费人的精力——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连屋顶下的林枢都觉得疲惫了,何况全神贯注准备迎敌的樾军?夜色越来越浓,又渐渐转淡,天边已经露出黎明的红光,仍没见到杀鹿帮的影子也没有听到东线或西线传来的消息。樾军士兵一个一个身体僵硬酸痛,罗满更是面色青灰骇人,仿佛随时会倒下去。刘子飞已踱步踱得膝盖都硬了,走到不知第几千几百个来回时,打了个趔趄,然后骂道:“他娘的!这群土匪到底搞的什么鬼?莫非他们就是故弄玄虚,要浪费咱们的精神?”
这话才说完,忽然听到那边传来士兵的惊呼声:“将军,总兵,不好了,楚国的援军到了!”
“楚国援军?”所有人都是一惊——只见一个士兵从东面城墙上跑来,应该是就是昨夜去东线防备杀鹿帮偷袭的人。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刘子飞和罗满,也来不及行礼,指着身后,好像有恶鬼索命一般:“楚国兵队从东面来了,看起来有千把人。咱们只有三百人,只怕抵挡不住。”
“千把人?”刘子飞大惊。林枢则是心下狂喜——看来是向垂杨在北方取得了胜利,现在回援揽江。不过为何从东面而来?可能是兵分几路,分头包抄,要把樾寇全数歼灭吧!今日,可让这群强盗死无葬身之地了!
思念间,忽然城下又传来的喊杀声。是杀鹿帮帮众潮水一般朝城北门冲凉过来。城楼上的士兵还在震惊之中,耽搁片刻,才纷纷又回到自己防守的岗位,拖着疲惫的身子向敌人放箭。不过杀鹿帮帮众这次都穿上了藤甲,手中又拿着木盾牌。他们个个身手敏捷,不下于猴老三所饲养的猴子。反而樾军士兵劳累已极,箭矢既无准头又无力量,更本对敌人造成不了威胁。杀鹿帮帮众转瞬已经杀到了城下。那儿角度刁钻,非箭矢所能达到。他们变戏法似的掏出绳索铁钩,在城墙上刺一个铁钩就挂一截绳梯,眨眼就爬到城墙的一半了。
“快用石头砸!”刘子飞命令。
可是,开战以来,樾军一直是想以弓箭优势将敌人压制住离城较远的地方,没有想到杀鹿帮这么快就会大举登城。是以城上并未准备许多的石块。所储备的那一些,很快就被抛完了,却丝毫也无法阻止杀鹿帮帮众。刘子飞想起之前崔抱月偷偷攻占了樾国的石坪城,玉旈云派卢进等部下去收复石坪时,楚国民兵用大榔头捣毁城墙,直接用城砖砸樾军,让卢进等人好不狼狈。此刻他也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城楼之上哪里有榔头呢?急得直跺脚,一把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朝城下狠狠砸去:“给我砸,有什么砸什么!一定要把他们挡住!”
“是!”士兵们得令,也纷纷摘下头盔。
但罗满却沉声喝止:“不,开城门!出去和他们打!”
“你疯了?”刘子飞愕然。
“咱们只顾着以弓箭守护城楼,他们破了咱们的弓箭。”罗满一边说一边已蹒跚地朝下城的台阶走,“现在他们只顾着登城,咱们也要出其不意,才可能扭转局势——大伙儿跟我来!”
“是,总兵!”士兵们纷纷抛下弓箭,拔出佩刀来,尾随着罗满下城。又有人到:“总兵,你身子还未好,留在城里。卑职等保证把这群土匪都砍死在城门外!”
刘子飞也意识到罗满说的有理,把牙一咬,抽出佩剑:“好,叫这些土匪瞧瞧咱们的厉害。他们不过有些江湖伎俩,咱们大樾国的兵士也不是吃干饭的!”说时,大步抢到前头,并把罗满推开:“你在这儿等着。一个病人,不要上前去碍手碍脚!”
大批樾军士兵跟着刘子飞冲下城去。而这时,杀鹿帮的先锋也已经登上揽江城,和几名留守的士兵搏斗起来。这些山贼土匪擅长各种江湖地痞撒泼耍赖的本领,樾军士兵却是中规中矩行伍出身,本来略输几分。不过此时生死一线,樾军士兵把平生所有的本领都使了出来,竟也将杀鹿帮的先锋逼在城楼的边缘无法前进,甚至还将两名杀鹿帮帮众踢下城楼去,摔得脑浆迸裂而亡。但是,随后又有好几名杀鹿帮中人攀上城来,形势便扭转了,樾军落了下风。罗满本来靠在台阶上,有两三名士兵保护着。见状焦急,大呼:“还不快去杀敌,围着我做什么?”喊着,自己已先拔刀加入了战团。护卫他的士兵又怎甘落后,也一起扑了上去。
杀鹿帮帮众晓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见到罗满,自然都围攻上来。林枢躲在屋顶的角落,并看不确切下面的情形。只见到罗满被一片寒光包围,猜测这一次杀鹿帮胜券在握。他听到满耳兵器碰撞的“乒乓”声,还有肢体被砍断的“喳喳”闷响,以及不知是敌是我的惨呼,心中便有一种残酷的快意:自从潜伏在玉旈云身边,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樾军士兵被人砍瓜切菜一般地打倒。郑国父老们的仇,总算有人来报了!
过了没多一会儿。城楼上的搏斗声渐止。莫非是杀鹿帮已经将罗满等人全数消灭?林枢好奇地探头窥视。所见到的却令他吃惊又失望——罗满和七八个樾军士兵浑身浴血站在城头。一个士兵道:“还好方才总兵你让刘将军开城迎敌,要不咱们都被困死在城楼了。”原来是杀鹿帮被城门汹涌而出的樾军士兵所攻击,帮众们无法再继续登城支援,连已经上了城楼的,若没有被罗满等人所杀,也赶下城去协助自家弟兄。这才让罗满等人捡回一条命来。不过罗满却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就仰天倒下。“总兵!”士兵们惊呼着上前搀扶。而罗满只是艰难地说:“你们不要下城去,提防敌人再爬上……”没说完,已经不省人事了。士兵中有人发出一声嘶吼,又好像是嚎啕。不过这当儿,除了杀敌,哪儿有功夫做其他的事?他们又个个握紧兵器,严守城防。
林枢见诺大的城楼只剩下这区区数名士兵,或许就是自己和白羽音脱身的时机了。于是趁着城墙之外杀声震天,抱着白羽音溜下屋顶。不敢从北门堂而皇之的逃跑。暗想,既然楚国援军从东面而来,那么东面的樾军必然忙于战斗,那一线的城墙无人防守。就背起白羽音沿着城墙往东线飞奔而去。
他们跑出了一里地,到了林枢当时潜入城来的那一处城墙破损的地方。林枢当时攀上城来,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绝无办法背着白羽音爬下去。他就拍醒了小郡主:“郡主,咱们得赶紧逃出去,向将军的援军来了,这场血战还不知要进行到何时。等安全了,我再送你回去向将军的军中吧。”
白羽音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怔了片刻,又掐了自己一把,才相信是真的已经被人从城楼上救了下来,但还懵懵懂懂地问:“什么?援军?”
“是。”林枢道,“应该是向将军在揽江大营击溃樾军,就回来收复揽江城了。他们……”
话还未说完,白羽音忽然兴奋地指着东面:“真的是楚国军队!”
林枢顺她所指回头望去——果不其然,一支楚国大军正匆匆往这边行来,掀起滚滚烟尘。林枢不由大喜,不过也有些奇怪:向垂杨兵队若是消灭了东线的樾军,怎么不直接打开城门收复揽江城?莫不是觉得城内行军诸多不便么?
他并非带兵打仗之人,不及想太多。白羽音已经跳将起来高呼道:“我是康王府霏雪郡主,快来救我!”边喊,边手脚并用,攀下城墙去。林枢也紧随其后。
楚国兵队转瞬已经到了跟前。带队将领一见到白羽音,立刻滚下马来拜见,又问:“向将军呢?怎么郡主孤身在此?”
“向将军?”白羽音和林枢都觉得这一问好生奇怪,“向将军不是在北方打了胜仗,现在回援揽江城吗?你是他的部下,怎么反倒问我们?”
那将领愣了愣:“什么在北方打了胜仗?郡主,卑职是当日留守镇海大营的曹景琦呀!”
留守镇海大营?林枢心中咯噔一下——难怪此人他看来如此面生,初初还想,向垂杨麾下许多副将、参将,自己岂能一一见过,原来这人根本就不是和向垂杨在揽江大营与樾军作战的将官,那么他率领的,也不是从北方凯旋的军队。“你们……你们留守镇海,怎么来到这里?”
“因为镇海……”那曹景琦露出愤恨之色,“镇海叫樾军给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最近忙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