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亦珍带了招娣,与丁娘子一道,往衙门与陶五会和,递交了买卖房屋的契书,在衙门里立契存证,交接了房契钥匙,亦珍付了余下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事儿便算办成了。
陶五赶着要去码头登船北上,只略客气了两句,就告辞而去。
亦珍将房契小心翼翼地折好,装在荷包里贴身存放,这才安下心来。总算中间没有横生枝节,有陶五的亲友邻里出来反对,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
丁娘子笑吟吟地望着亦珍,“恭喜余家小娘子了。”
“还要多谢丁婆婆从中襄助。”亦珍深深敛衽。
“接下来怕是还有许多事要做,婆婆便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丁娘子轻轻挽了亦珍的手,“婆婆是过来人,知道这其中的诸多不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相帮的,莫一个人苦苦支撑,跟婆婆说一声……”
“丁婆婆……”亦珍这样爱笑的一个人,这时候也不由得泪盈于睫。她何德何能,受丁娘子如此相助?
“傻孩子,快把眼泪抹了,赶紧家去,将好消息告诉令堂。”丁娘子微笑,“婆婆等你开张之日,送请柬给我。”
“嗯!”亦珍大力点头,朝丁娘子深深敛衽为礼。
待回得家中,将房契取出来交给母亲曹氏,曹氏与汤妈妈凑在一处,将那张房契仔细地看了又看。最后曹氏将房契交还女儿,“娘的珍儿真是能干!这是你一手经办的,便交由你保管罢。”
又问:“可想好了做哪些吃食没有?”
亦珍正为此发愁。
见识过了未醒居,才知道自己与人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曹氏遂吩咐汤妈妈,“去将我的鎏金牡丹花开银妆匣取来。”
汤妈妈自去樟木箱子中挪开上头两层布料,取了妆匣,交在曹氏手中。亦珍刚想回避,曹氏却叫住了她,“往后都是要给你,先叫你知道了也无妨。”
便当着女儿的面取了挂在脖颈上的钥匙,开了妆匣,取出一叠纸笺来,递给亦珍,“拿回去细细地看了,想必总会对你有所帮助。”
亦珍毕恭毕敬接过这一叠纸笺,“谢谢娘亲。”
“去罢,可别看得太晚,当心伤着眼睛。”
“是,女儿知道了。”
亦珍捧着母亲曹氏给她的纸笺,回到自己屋里,吩咐招娣下去休息,不必在一旁伺候。自己则端了绣墩到窗下,就着外头的天光,细细读将起来。
魏婆子送走了谢家的管事婆子,心里恨恨地想:那曹寡妇家收了茶摊,如今曹寡妇重病在床,家里没有了进项,看她能撑到几时?!更何况谢家少爷桂榜高中头名,成了松江府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前途不可限量。偏偏看中了她,也不知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谢停云身子不好,然则文章却做得惊才绝艳。正副主考官都将他的文章判了第一。九月十三放榜后,乡试头三名的文章皆由人抄录出来,广为传阅。而东海翁的四个弟子,倒有两人位列三甲,方稚桐查公子虽然不曾位列三甲,也在百名以内,从此都是举人了。如此更是令东海翁名声大胜从前,一时不少文人学子又蜂拥至庆云山庄,跪求东海翁收他们为徒。
谢家一边为谢停云纳妾做准备,一边使了管事婆子到魏婆子家里,只问一句:叫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魏婆子待谢家的管事婆子走远,心中犯嘀咕:这余家的丫头,竟然如此硬气?没了茶摊,母亲又病重,也不肯服软么?如今谢公子中了解元,她都看不上眼,这心气儿得是有多高?哼!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难不成还想进宫当娘娘?
魏婆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决定还是上曹寡妇家一趟,再去说合说合。头一次去时,谢家少爷没中解元不是?也许如今曹寡妇母女已改了心意,只是抹不下脸面来罢了。
哪料魏婆子到了余家,连门都没进成,汤伯在门内一听是魏婆子,一句“我家主人不欢迎你”,门都不开,就将她挡在门外。
直把魏婆子气个倒仰。
好好好!好极了!你个寡妇克夫的,这么不给老娘脸面,老娘也不必留情!你家女儿给谢家做妾也好,不给谢家做妾也罢,老娘不关心!但老娘保证你家女儿别想嫁好人家!
魏婆子在心里赌咒发誓,恶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气哼哼往回走。回程经过谷阳桥头,恰听见两个出来买菜的婆子在桥头说话。
“……陶五将铺子连宅子卖了,带着婆娘进京与儿子团聚去了。”
“哎呀,陶五一家算是熬出头了,往后就是老爷老太太,在京里享受荣华富贵了。”
“可不是。我听说陶五那铺子是旺宅旺铺,谁住进去都能飞黄腾达。陶五家之前住的,不就是顾娘子先头的夫家么……”声音低了些,“后来不就升官发财,做大老爷了?”
另一个细细一想,仿佛确有其事,“那如今是哪家买下来了?”
“我告你,是教景家堰里,原来在桥下支茶摊的曹寡妇家给买下来了。”
“卖了多少银子?”另一个好奇。
“这个数!”那知情的伸出手翻了翻。
“曹寡妇如此有钱?”另一个惊讶。
“不然如何会拒绝谢家?”
魏婆子听到这里,吊梢眼一亮。
原来曹寡妇不声不响,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个有钱人。难怪不愿叫女儿与人为妾。她要是有钱,自然也不肯让女儿到人家去伏低做小。
魏婆子脚下生风地回到家中,一屁股往床上一坐,心中盘算,既然曹寡妇无论如何不肯答应谢家的亲事,那便罢了,她何必一趟趟往她家跑?而今要紧的是,既然曹寡妇有钱……
魏婆子这次没有将儿媳妇叫进来撒气,媳妇儿出的主意,这两次都不曾奏效,令魏婆子颇为不满。况且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魏婆子闭上眼睛,曹寡妇,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亦珍一边在家中,仔细研究母亲曹氏给她的菜谱,一边有空便带了招娣汤妈妈到缸瓮行里去收拾铺子与后头宅院。
铺子正如陶五所言,桌椅都是极好的,但人难免有惯性,走进一家店去,虽然换了东主,里头的家生摆设依旧,未尝不会生出换汤不换药的错觉来。是以亦珍打算设法花最少的银钱,最大程度地改造铺子的格局。因而这几日闲时就在铺子里,取了纸笺与黛条,写写画画,然后带回家去,拿毛笔誊抄工整了给母亲曹氏过目。
“女儿想将正对门的帐台,移到一侧靠墙处……”亦珍比划着对母亲道,“门的一侧仍摆了桂圆红枣茶或是酸梅汤,有那口渴的赶路人,也不必非进到店里来,才能买到一盏茶水。”
曹氏听了点点头,“我儿考虑甚是周到。”
“娘亲看还有何处需要女儿改进的?”亦珍故意引了母亲说话,好教她忘记谢家逼婚以及她的终身大事。
“娘看哪儿都是好的。”曹氏轻笑,伸手摸一摸女儿的头顶,“万事不可求全责备,便是略有瑕疵那才是常理。”
“女儿知道了。”
亦珍尽拿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去问曹氏,教母亲有所寄托,又不至于操心太过。两母女有商有量的,时间过得飞快。
方稚桐带着奉墨,跟了送表妹鲁贵娘的马车,一道前往码头,送表妹去往福建,与姨父姨母团聚。鲁总兵特特托了管事的,寻了一队正往闽地运货的行商,将女儿一行安排与那行商老爷的家眷同行。又附上手书一封,请沿路卫所多加照应。
鲁贵娘坐在马车中,几番想鼓起勇气,挑开车帘与外头的表哥说话,然而话到嘴边,她最终还是忍下了。她心里再喜欢表哥,也还是有女儿家的矜持。她为了让表哥喜欢自己,结交了松江的一众闺阁小姐,又刻意宣扬自己的才名,想教表哥多方了解她的好。奈何表哥总是待她疏淡有礼,并不亲热。
她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只能归结为表哥与自己命中注定没有缘分罢。
待马车到了码头,丫鬟扶着戴了帷帽的鲁贵娘下了车,站定以后,她朝方稚桐轻轻一福,“多谢表哥一路护送,贵娘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请表哥代为转告姨母姨父,望姨父姨母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方稚桐回礼,“表妹此去,山长水远,一路保重。还请待我向姨父姨母问好。”
鲁贵娘彻底死了心。离别在即,表哥一丝一毫挽留她的表示都不曾流露出来,她又何苦眷恋不去?
“恭喜表哥高中举人,祝表哥他日觅得如花美眷,仕途平步青云。”少女隔着帷帽,平静地望着英俊倜傥的青年。
终有一日,她会渐渐将他忘记罢?忘记小时为了引他多看她一眼,不惜抢他的东西扔在地上;忘记长大后母亲说要她同表哥多多亲近,她心底那不可遏止的莫名欣喜;忘记离别之际,心里那最终熄灭的一线希望……终将忘却,不复记忆。
鲁贵娘最后看了方稚桐一眼,转身扶着丫鬟的手,登上靠在岸边的商船,再不曾回首。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不是给鲁表妹洗白,而是觉得,她始终还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孩儿,有她自己的骄傲。固然觉得表哥英俊,人又谦逊有礼,可是她也不会为了他,不顾一切。她努力过,但这努力得不到回报,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