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赶回宫中已近子时,皇帝自然是直奔宣德殿,另有人赶着去弘仁阁召集值夜的大臣,以备商议相关事宜。慕毓芫领着人回到泛秀宫,正要上台阶进殿,却听七皇子正在偏殿大声哭闹,于是吩咐道:“奶娘,把祉儿抱出来罢。”
“母妃……”只听内殿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七皇子哭花着小脸跑出来,跌跌撞撞扑到慕毓芫怀里,仰着头哭道:“母妃,祉儿害怕……”
“祉儿乖----”慕毓芫俯身抚摸着七皇子的头,柔声哄了两句,抬头朝奶娘问道:“这个时候不是早该睡下?好好的怎么哭了,佑綦和佑棠呢?”
奶娘一脸惶恐,上前回道:“回娘娘的话,小皇子和小公主早睡下了。七皇子殿下午间醒来不见娘娘,一直有些吵闹,奴婢们怎么也哄不好,等到天黑就哭了。”
“好了,不用再说。”慕毓芫朝奶娘摆摆手,俯身抱起七皇子往内殿走,“好孩子不怕,晚上跟着母妃一起睡,好不好?”七皇子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虽然还在扁着小嘴哽咽,却渐渐止住了哭声,稚声稚气道:“嗯,母妃回来,祉儿不怕……”
“娘娘----”吴连贵脚步匆忙的赶进来,先抬手摒退了众人,只留着双痕在帮忙给七皇子擦拭小脸,走近掏出一枚蜡丸,低声道:“二公子遣人急送进来,特意嘱咐过,让娘娘看完立即销毁掉。”
慕毓芫展开蜡纸迅速的看了,却是愣了一下,慢慢卷起蜡纸在灯内烧掉,自语般轻叹道:“原来如此,难怪皇上着急回宫。”说着将七皇子抱上床卧下,手上不断的轻拍着哄他入睡,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吴连贵迟疑道:“娘娘,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
“不用,无可准备。”慕毓芫缓缓摇了摇头,俯身给七皇子轻柔的掖好锦被,盈动的双眸似有无限忧心,“此事决计瞒不过明天,说与你们听也无妨。”轻轻舒了口气,淡声道:“广宁王死了。”
如今外地总共五位藩王,其中汉安王谢秉京乃龄妃之兄,再加上他为朝廷办下不少大事,故而跟皇帝走得最近。另外闽东王乃萱嫔之父,夏烈王世子迎娶了乐楹公主,也算是皇室姻亲,近年与朝廷的关系颇有缓和。最让皇帝头疼的当属辽王熊复垣,前次邺a郡还打死一个监察官,然辽王武将出生,多年戎兵生涯,手上更控有数十万精兵,历来不把朝廷的旨意放在眼里。
此番死的广宁王,乃是五王之中最弱的一位,更兼其膝下子嗣争嫡剧烈,封地上历来都是争斗不断,没个安稳的日子。只是广宁王一死,丧报不日就要送进京,最棘手的问题便是封谁继位,如何才能为朝廷争取最大利益。更何况,封王一事还有另外四王静观着,想来皇帝近月都是无法清闲的。
双痕不免有些吃惊,吴连贵却忧心忡忡道:“奴才虽不懂得朝堂政务,可照皇上平日的意思来看,这不可谓不是一个机会,看来多半是要出大事了。”
慕毓芫看着已经入睡的七皇子,轻手无声的放下帷幕,领着人移到旁边道:“那不是该咱们筹谋的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后宫里千万不要生出乱子。皇上此时已经是焦头烂额,不论谁对谁错都只会惹得他心烦,弄不好本宫也要牵带进去。所以,近日你们要看严各处,有事赶紧回来禀。”
“是。”二人齐声应下。
吴连贵低头想了想,道:“娘娘这么说,奴才倒想起一件事来。早上娘娘等候皇上那会,江贵人仿佛也在里面,后来回到凌波馆就大哭了一场。听说是被皇上喝斥了,也不清楚里间有什么事,但愿和娘娘没有牵连才好。”
“是么?”慕毓芫自语了一句,走到桃木妆台前坐下,反手摘下耳间的和田玉串珠耳坠,转动着问道:“单这样也没法猜度,别的还听说什么没有?”
“对了,还有件蹊跷的事。”吴连贵猛地一拍脑门儿,近身回道:“先头守在凌波馆的人来回过,说是昨夜太医从萱嫔那儿出来后,又被江贵人召了过去。也没听说江贵人有何不适,娘娘你看,这里头有没有什么不妥?”
慕毓芫沉默了片刻,却是微微一笑,朝双痕问道:“今儿白天遇到太医时,你也在场,还记得那两个太医怎么说的么?”
双痕回忆了片刻,道:“奴婢当时没太留意,好像说萱嫔觉得皇上政务繁忙、分不开身,所以不愿意打扰皇上什么的。还记得当时皇上脸色不好,难道----”她疑惑着顿了顿,问道:“难道,这些话是江贵人编派出来的?”
“皇上昨儿明明在本宫这里,说什么政务繁忙、分不开身,不是明摆着惹皇上跟本宫心里不痛快么?依本宫看,萱嫔可不像是如此蠢笨的人。”
双痕“恪绷艘簧溃骸罢饨笕耍疵庖蔡不栋崤欠橇恕!
“这也算了,只是----”慕毓芫摇了摇头,又道:“萱嫔和江贵人走的近,未必看清楚背地里的这些事,也不知道有没有防备。你们看紧玉粹宫那边,提防着江贵人做什么手脚,一定要护得萱嫔的胎儿无事。”
双痕有些不愿意,赌气道:“萱嫔总在皇上面前撒娇弄痴,咱们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难道还不够?娘娘真是太好心,做什么还要替她看着孩子?”
“呵,本宫还能如何?”慕毓芫面上透出几分无奈和自伤,指上的甲套深深的掐紧手掌,“眼下大事将至,正是皇上需要安抚藩王们的时候,萱嫔的胎儿岂能在节骨眼上出事?不论本宫的心如何,也不愿意后宫事牵涉到朝堂,到时候若引得各地动荡,于大家又有什么好处?”
双痕叹了口气,道:“是,奴婢小心眼了。”
“好了,不必再多说。”慕毓芫摆摆手,吩咐吴连贵先退出去,起身宽衣道:“估摸皇上还在前面议事,多半不会过来,咱们先歇息下罢。”双痕服侍着她躺下,自个儿到外间的小榻上半眠着,辗转到半夜也没大睡着,隐约听得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赶忙下榻出去。
明帝一脸倦色的走进来,心情似乎还不算太坏,低声问道:“淑妃睡下了吧?别进去通报吵着她,朕到侧殿去卧一会,等到天明还有正经事要说……”
双痕陪笑点头,刚要跟着明帝去侧殿收拾,却听慕毓芫在里面问道:“双痕,是皇上过来了么?”明帝只好顿住脚步,挥手让众人都退了出去。
“fd----”慕毓芫见明帝进来,欲要起身下床。
“没事,你躺着别动。”明帝上前摁住她,探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七皇子,“朕不过来,倒是让祉儿欢喜了。”说着自个儿脱掉外袍和靴子,轻手轻脚翻到床榻里头,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小声着说,别吵醒他,不然麻烦就大了。”
慕毓芫不由一笑,轻声问道:“不是有正事赶着去前面,怎么还得空过来?”
“嗯,朕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帝往身后的彩绣软枕上倚着,目光显得格外的悠远深,似乎穿透层层帷帐,重重宫墙,一直看到了京城外头,“往后一段日子,朕怕是忙的很,没精神顾虑到后面的事,你多辛苦一些。”
慕毓芫微微一笑,道:“是,臣妾不敢怠慢。”
明帝侧首看着她的双眸,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朕还有件喜事忘记告诉你,过不了几天,云琅就该回京了。而且,此次待的时间不会太短,到时候你们姐弟俩聚在一起,大可说笑个痛快。”
慕毓芫正在安抚翻身的七皇子,闻言奇道:“云琅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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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余里的日夜奔袭,沿路总共在驿站换马八次,奉急命星夜出宫传旨的令官已是筋疲力尽,终于在第三日黄昏踏入清河城界地。而在夜空的另一头,青州军营外的云琅正在削一干木枝,凤翼自后面走过来,见状笑道:“原来是拿着木头使劲,还以为又让刻玉佩呢?最近边境安静,倒让你整日无所事事。”
云琅随手撂开木枝,抖了抖身上的碎屑,叹道:“都大半年过去,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只盼着早点彻底打一仗,将那些霍连蛮子统统赶回去,也就清净了。”
凤翼侧首往北面往去,夕阳下一片迷离景色,没有战事的边境透着异样的祥和,有清爽的风声盈耳,“只要有人心在,是非就不会停止,哪里能够真正的永绝后患?难得青州能够安宁如斯,待到战火连天,又是另外一番风景了。”
云琅回头看他,笑问道:“那我们拼死拼活的厮杀,还有何意义?”
凤翼也笑了笑,道:“自然是为了保一时的安宁,能够多一时也是好的。再说,霍连人连年骚扰我朝边境,周围百姓深受其害,为将从军者岂能眼睁睁看着?两国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仗要打,避无可避,你也不用太着急了。”
“或许罢,反正说不过你。”云琅懒得再去争辩,却听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按规矩军营内不允许随意跑马,不由警觉道:“谁这么放肆?难道是前线又有急事?”说着与凤翼相视看了一眼,二人都是点头,一起朝身后帐篷堆奔去。
“将军!!”来者面色风尘仆仆,翻身下马朝云琅拱了拱手,递过去两封火印的加急信笺,“末将乃奉旨前来,此乃皇上的密旨,甚急,请将军速速拆阅!”
云琅先朝京城方向行礼,迅速拆开上面的信笺,略扫了一眼就疾步往回走,凤翼在身后追道:“这是要到哪儿去?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你好歹也说句话。”
云琅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进了自个儿的帐篷,只顾胡乱一气开始收拾东西,待到包袱打好,方才低声道:“具体的还不大清楚,上面说让我即刻前往颖川,路上再拆开另一封密函,按上面的计划行事。”
凤翼蹙眉道:“必定是有了大事,你一路上要小心。”
“嗯,我的凝风剑----”云琅找了半日有些着急,突然拍了拍自己脑儿门,“昨日跟师兄喝酒畅谈,后来七晕八素的,定是把剑落在你的帐篷里了。”说着便掀开布帘往外急走,凤翼摇头笑了笑,跟着追出去。
云琅到了帐篷前用力一掀,只听后面有女子“啊呀”一声,原来是不小心撞上的傅素心跌倒在地,忙扶她起来,“师嫂对不住,我还急事,回来再给你赔罪。”闪身往里面桌子旁找去,又往四周墙上看了看,却还是没看到自己的佩剑。
凤翼也赶了进来,见状问道:“素心,伤到手了?”
“没事,不要紧的。”傅素心朝他摇摇头,回头见云琅找的焦急,忙问道:“是不是找你的剑?昨儿我把它放在书桌上,正打算等会给你送过去。”
“找到了。”云琅在里面喊了一声,走出来往凤翼肩上一拍,正色道:“师兄,我赶着要走,其他的事就交给你。”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数丈开外。
傅素心一脸不解,疑惑道:“云琅怎么了?”
“别管他,有点事情要办。”凤翼敛去先前的担忧,看了看她的手,问道:“方才有没有撞伤那儿?让我看看你的手,只要没伤到筋骨就成。”
傅素心脸上泛起柔软的光晕,将蹭伤的手递了过去,突然惊道:“不好,我的手镯不见了!”她着急的往下寻去,通透莹翠的绿玉髓已裂成两半,正静静的躺在角落,周围散着一些震开的小碎片。
凤翼怔了怔,怅然道:“已经碎了。”
傅素心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无限懊恼道:“这----,这可怎么好?”她有些歉意的望着凤翼,小声道:“你说过喜欢,所以答应一直带着的,都怪我不小心。”说着便俯身下去,从怀里掏出一方丝绢,欲要将碎玉残片捡起来。
“别捡!”凤翼出声止住她,抢先将碎玉拾了起来,微笑道:“小心伤着你的手,我来就好,等会出门顺便扔掉。也不用太可惜,喜欢什么玉质、款式,得空再给你买一对好的。”
傅素心的神色好转一些,垂首道:“不拘什么样子,你选的就好。”
凤翼笑容已经自然许多,微笑道:“你先坐着歇会,收拾的事也别再沾手,让底下的人去做就好,不用事事亲历亲为。云琅走后还有些琐事,我去校场那边安顿一下,晚间带点玉檀膏回来,润两日就好了。”
待到凤翼渐渐走远,小珍上来笑道:“小姐,将军对你真好。”
傅素心不由略红了脸,轻斥道:“多嘴多舌的丫头,还不快去打盆水来?以后不许在将军面前胡说,若是让我知道,当心不给你饭吃。”小珍作势羞了羞她,赶紧转身跑了下去。
傅素心洗手后无事,便倚坐在窗边做点小针线,谁知挨到天黑也不见凤翼回来,遂吩咐小珍道:“你把针线篮子收起来,先让他们不要急着备晚饭。我去前面看看,将军多半在那边看兵书,没准睡着了。”
小珍上来收拾东西,趣道:“一刻不见就惦记,真是难舍难分。”
傅素心多年与她相依为命,主仆间情如姐妹,摇头笑道:“你呀,等我回来缝上你的嘴,净说些讨人嫌的话。”说着取了一件厚密的裘袍,轻轻掸了掸,仔细叠好方才搂着走出帐篷。
到了凤翼处理的军务的帐篷,才知道并没有回来,门口守兵见傅素心有些担忧,又笑道:“将军先头在帐篷里独坐了一会,出来时神色郑重,想来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所以耽误些时间,夫人不必太担心了。”
傅素心朝兵士点点头,谢道:“好的,我把东西放下就回去。”
此间帐篷乃凤翼平日午休之用,故意设在兵营聚集处,为得是方便平日指导兵士枪法,因此里面摆设十分简单。傅素心将裘袍放在榻上,顺手抚了抚枕角边的褶皱,只觉有硬物手硌手,还当是褥棉不平整所致,便掀开打算整理一下。
“啊……”傅素心轻呼出声,枕下豁然正是方才碎掉的绿玉髓,已被人小心翼翼的拼凑好,只是有些碎角残缺不全。他一个为将的武人,素来不在小东西上留心,为何单单要收藏这碎镯子?绿玉髓并不算名贵到极点,这对镯子贵重在淑妃亲自赏赐,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关联?往事种种,如走马灯似的流水回映。傅素心将前因后果拼凑出来,却震惊的不敢相信,喃喃道:“莫非……,莫非是因为……”
他一直待自己很好,温柔体贴、无可挑剔,然而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少了一颗心,原来早已完完整整给了别人,而且隐匿的如此之深。傅素心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听外面兵士嚷道:“将军,你可算回来了。夫人担心你,等得着急……”
傅素心赶忙整理好床榻,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迎出去笑道:“还以为你在这边睡着,怕你着凉,特意带了一件袍子过来。”
凤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拧开盖子露出药膏,“给你带的玉檀膏,军医哪儿没有现成的,等着重新配制费事,所以多耽误了一会。”又看了看她的手,往里面让路,将瓶子放在小几上,“既然来了,先在这儿擦上一些。”
傅素心跟着往里坐下,自己拿起药膏开始涂抹,那药膏清凉爽透,猛地触到新肉顿时一阵冰凉,不由“咝”了一声。凤翼在旁边书案上翻阅东西,闻声笑道:“玉檀膏是专镇热痛的,用的药材都有些寒凉,过会温润些就好了。”
“嗯,知道了。”傅素心轻声答应着,一点点将瓶盖拧紧,只觉自己的心也似那瓷瓶一般,正被大力拧的一阵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