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泛秀宫上上下下喧哗,也不知道谁眼尖脚快去告知明帝,竟劳动的御驾半夜从沅莹阁赶过来,一直守到今晨上早朝才走。底下不少人都有些沾沾自喜,互相赞叹皇上对宸妃娘娘恩宠极致,似乎做奴才也比别人多出几分风光。慕毓芫知道后却似不喜,依旧还是赏了下面的人银两,暗里让吴连贵仔细挑人,那些虚浮按捺不住的,都派些不起眼的差事。
晨风蕴着几许清凉兜卷过来,八宝鎏金青鸾车内层层宫缎垂坠,随着车行清风泛出轻微的波澜盈动,几缕丝带无骨的拖曳下来。双痕低头替束着虹影茜纱披风,一面整理着,一面说道:“皇上临走还吩咐过,让娘娘好生休养着。娘娘非要去懿慈宫也成,只是去会就早些回宫,不然又该让人四处找寻了。”
“佑芊,今年该五岁了吧?”慕毓芫有些怅然若失,轻叹道:“隔开一两年,多半怕是不认得本宫了。”
早在光帝为太子时,侍妾陈氏诞下一女,后因身份卑微,光帝践祚后也仅仅封为才人。按照燕朝后宫制度,嫔位以下均无抚养子女的资格,皇长女佑芊因便交由同晖皇后抚育,因此与皇后反而更加亲近。等到明帝登基,皇长女佑芊以四岁幼龄,被破格册封为溟翎公主,其时生母陈氏早已亡故,因而便转由孝和太后抚养。
双痕也有几分默然,贴着车帘朝外道:“起驾,懿慈宫!”小太监得令一声吆喝,软鞭轻抽马臀,车角宫缎下摆坠的金铃铛“铃铃”作响,青鸾车便在晨光的映射下缓缓沿着宫道远去。
懿慈宫的后门寥落冷清,零星几个职位底下的宫人闲散角落,廊下绿肥红瘦却格外精神惹人喜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主仆二人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双痕吩咐廊上的小太监道:“进去通禀一声,泛秀宫的宸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话音未落,顶头一个孩子从嘉禾堂侧门冲出来,一时不防便撞在慕毓芫怀里。
旁边的奶娘赶紧把孩子抱开,小心翼翼赔罪道:“奴婢没有看好溟翎公主,还请娘娘看在公主年幼,不要怪罪。”
溟翎公主粉雕玉琢的小脸满含稚气,大眼睛扑闪明亮,咬着嘴唇看了半日,扑过来嚷道:“母后,母后……”
慕毓芫心内一触,微笑得几乎掉下泪来,“小芊你看,这是什么?你最爱吃桂花松子糖,喜不喜欢?”溟翎公主翻开素白的皱皮纸,松子糖在阳光下泛着黄澄澄之色,浓浓糖香甜丝丝的沁人,轻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母后,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丢下小芊……,母后……”一颗糖未吃完,溟翎公主却已哭起来,似怕她再走掉,只紧紧抓着衣襟不肯松手。
慕毓芫用力圈住怀中幼小的身子,双手不自控的颤抖不停,疼痛清晰蔓延开来,哽咽道:“小芊不哭,小芊不哭……”只是脸上的液体好似流不完,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滚烫坠落于地。
“奶娘,把公主抱下去!”太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神色甚是冷淡,“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宸妃你进来,哀家有话要说。”溟翎公主大哭着不肯松手,慕毓芫小心抽出她的手,起身跟着太后走进大殿。
“太后,小芊她……”
“公主跟着哀家很好,不必多问。”太后冷漠截断,又道:“况且,这也不是宸妃你该关心的事,若是喜欢孩子,就该回去好生养着身体。将来替皇上生的一儿半女,也是一件大喜事!”
慕毓芫张了张嘴,轻声道:“母后……”
太后转身往博山炉撒了把香屑,静声说道:“哀家平时都要理佛,最不爱有人在身边叨扰,今后不必再过来请安。”
慕毓芫低头看那地上的影子,太后的手向前抬了一下,又蜷回心口,是难以捕捉到的不舍姿势,心底又燃起温情的火焰,“太后,儿臣……”
“宸妃无礼!”一盏清茶毫无预兆的兜面泼来,慕毓芫脸上茶水嘀嗒,面颊上的发丝跟着合成湿漉漉的条缕,太后放下茶盏冷声道:“还不赶快退下去,难道定要惹得哀家动气?”
“哎哟,宸妃娘娘!!”王伏顺从外面冲进来,掏出手绢擦拭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呢?宸妃娘娘,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罢。若是着凉生病什么的,皇上又该要动气责怪,奴才们也担待不起。”扬声唤双痕进来收拾,又朝太后躬身道:“奴才王伏顺,给太后请安。”
太后冷冷看了他一眼,“王总管不在皇上身边服侍,跑到懿慈宫坐什么?莫非是皇上得了好东西,又要孝敬哀家,遣你王总管跑一趟。”
“老奴给太后送佛珠过来,听说宸妃娘娘来懿慈宫请安,顺道过来看看。”见太后看回头,王伏顺“嘿嘿”干笑两声,“老奴方才出来的急,那几个送东西的小猴子怎么还没过来?等送宸妃娘娘回去,就去催一催。”
双痕大致收拾妥当,慕毓芫面上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朝太后深深一福,“儿臣不打扰太后礼佛,这就告退。”转身缓步走出几步,“王总管还不走么?跟本宫一起去见皇上罢。”
八月的天气微微转凉,转眼已到中秋节。庭院中的几树金桂开的正浓,香气透着甜意从树枝高处兜拢下来,双痕领着几个小宫女在树下收集桂花,待到洗净之后用来酿造花蜜。慕毓芫歪在横长的贵妃香榻上,隐约听得前堂有人说话,仰面对紫汀说道:“你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紫汀刚走进殿门,就听喜道:“啊呀,是云少爷!”
迎面而来的少年正是云琅,慕毓芫起身下了贵妃榻,“你怎么到这后头来了?有什么事,让你嫂子进来说就是。”
云琅一笑,从腰间取下金牌递过去,“这是皇上特赐的通行金牌,许我自由出入泛秀宫看望姐姐。不过眼下,也是没什么机会用得上了。”
“为何?”慕毓芫将金牌交还与他,问道:“庆都之事不是已经了解,难道皇上又有差事派给你?”
云琅一撂衣袍边角,坐下笑道:“皇上特有恩旨,准我去定州看看大哥,说是不必急着回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慕毓芫问道:“单是你去?还有人跟着去?”
云琅眼神甚是明亮,神情喜悦,“嗯,还有郭宇亮。皇上说我们都还年轻,老是呆在宫里头也难成大事,不如到前线历练些时日。”
青州、定州乃燕国与霍连国交接之地,历来都有数十万重兵驻守,自景帝以来便由兵马大将军云肃仪统领,相隔最近的定州由豫国公镇守,豫国公逝世后便由其长子慕毓泰继承将位。云肃仪不光是治军有方,更能同将士们同甘共苦,在军中颇有威名,霍连军屡犯却无功而返。朝内的国泰民歌舞升平,皆因青州、定州边军坚如铁桶,长年镇守边境之故。
“姐姐,这可是难得的大好机会。”云琅神色颇为激动,目光坚定如钉,“吃多少苦也无所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好了,看你高兴的。”慕毓芫伸手替他掸了掸衣襟,金桂花瓣顺势落下,“你此去定先跟着舅舅和大哥,凡事多听听他们的,不要自己恣意妄为独来。另外,还要记住几件事,姐姐才放心的下。”
“嗯,姐姐你说。”
“第一,皇上之命一定要放在首位,且不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念;第二,若是舅舅和哥哥犯下差错,你要第一个回禀皇上,王法面前不可枉顾私情;第三,不可与底下将士过于亲密,为将者能御军善战即可。至于人心这种东西,只有皇上才能有,明白吗?”
云琅听她漫漫说完,郑重应道:“嗯,姐姐的话我记下。等赶到那边,还有舅舅和大哥照拂着,姐姐就放心吧。”
慕毓芫仰头看着金桂树上,回转笑道:“行军打仗之事我也不懂,只是嘱咐你些不大留意的地方,总之你自己清楚就好。走罢,先进去吃点东西。”
宫人们已布置得差不多,双痕正在里面招呼众人,迎上来笑道:“已预备好云少爷爱喝的竹叶青,还是前年埋在树下的,刚去出来呢。”
云琅笑道:“多谢。”
慕毓芫于梨花木椅中坐下,底下小宫女捧上新茶来,接过笑道:“你们俩别在那儿客套个没完,都快过来入席再说。今天也没有外人,紫汀和香陶也过来陪坐,一大桌子的酒菜,两个人吃着也是无趣。”
“既然人少无趣,那朕就进来赶个巧。”门外人影斜长投射进来,明帝说笑之间已进来,身后跟着一袭赭色华服的海陵王。
云琅迎上去笑道:“敏玺,看来没时间去西林狩猎了。”
明帝接过慕毓芫亲自奉上来的茶,且细细饮了口,“你们不必惋惜,等到云琅此次归来,朕让你们玩个够如何?原想让海陵王跟着出去,只是怕太后担心,留在京城里也能替朕分担点,将来自有机会聚在一处。”
“皇兄,总是拿我当小孩子。”海陵王带着些赌气,坐下道:“既然郭宇亮也去,我身手纵使不如他们,也不会连累谁,为何单留下我一人在京?”
“看看,又来了。”明帝斜倚着椅子,笑道:“今天若是不带你来,只怕往后更要缠着朕抱怨。好了,咱们且饮酒说话,只当是给云琅送行。”
慕毓芫问道:“听皇上的话,云琅很快就要出行么?”
“早去早回也好,正好京中空闲无事。”明帝的目光看过来,微微笑道:“边境的苦朕也是知道的,等到时局平静些,就让你兄长回来休养两年。”
“是,谢皇上关怀。”底下的热菜已经挨次送上来,慕毓芫起身给明帝斟酒,回头看到海陵王,微笑道:“后宫女子不便出去送别,有劳海陵王替送一下云琅,此杯算是敬谢之酒。”说完,先自饮一杯。
海陵王忙站起来,举酒道:“皇嫂不必多礼,云琅是本王结拜的好兄弟,这些事情原属份内之事。”云琅也端酒站起来,二人皆是一饮而尽。
“都坐下来吃菜,等会热菜都变凉菜了。”明帝正在打趣三人,王伏顺也跟着陪笑凑热闹,却听外面小太监通传道:“乐楹公主驾到!”
海陵王冲云琅一笑,“一定是来看你的,再不会错。”
慕毓芫见云琅面上淡淡,于是微笑道:“敏玺最爱开玩笑,公主常进来玩,哪里先知道云琅在这里。”说完侧身吩咐双痕,“快去,请公主进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