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九又下了一天的大雪,天气还是那样寒冷,李怀熙在家耽搁了几天,二月初三才离开家,林易辰没能来送他,只派人把李怀熙的小手炉送了过来,让他带到书院去用,锦县地界大雪成灾,他这个县太爷又忙起来了。
初五的下午李怀熙到了余川,他把林易辰写的亲笔信交给了林家宅子里的管家,等管家看完信后客客气气的补充,“福伯,我手里大概也就有个一千两银子,太大的地方我们是赁不起的,地段也不要太好的,我打算先做赶考的考生们的生意,临街的好地段反倒是太吵了。您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余川这个地方您也熟,麻烦您这些日子带着我的书童跑一跑,他年纪小,恐怕没人愿意搭理他。”
林福把信收好,笑着拱手,“您真是客气了,这是小事,既然我家公子这么特意的交代下来了,那您就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这几天我就马上去办。我记着每年五月份的时候,考生们就有过来找房子的了,我这几天就赶紧帮您问着。您的书童跟着我,那从府里给您再派一个过去吧,我把小子们都叫过来,您自己挑一个得眼缘的。”
“这倒不用了,平时我的书童跟着我也是没什么事情可以做的,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李怀熙觉得没这个必要。
林府管家看看眼前的这个娇花似的小公子,又想到自家公子的宝贝劲儿,笑着说,“那可不妥,今年天冷,您身边没个人伺候可不行,烧个炭打个水,您自己来怎么行?我们公子会怪罪我们的,我还是给您派过去一个吧,您放心,这府里的下人都是训熟了的,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李怀熙不好拒绝了,他要用人家的下人,却还要人家保证不给自己添麻烦,不过他也没挑,林家的下人随便拎出哪个看着都比他的刘全好。
可偏偏某人没有自知之明,离开林府的时候,刘全跟林福派的下人百般交代,就好像他平时伺候有多得力似的,弄得李怀熙很想在他屁股上踢一脚。
林福给李怀熙安排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男孩,叫林清,是个家生子,父母都是林家的下人,李怀熙平时穿的衣服就是他母亲做的。林清很能干,到了山上先把炭火弄好了,让屋子先暖和起来,然后把屋子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遍,连院子都打扫了。
下午,何大少先从家里回来了,趁着他的书童在打扫的功夫,何大少到李怀熙屋里烤火,“怀熙,你那个刘全呢?是不是过年吃太多,马车拉不动了吧。”
“快了,马车门快挤不进去了。你今天怎么赶着这么个时候回来了,不早不晚的,不是还有两天呢吗?”去年大家都是赶在开学的那一天来书院的,今年他有事提前了,想不到离家最近的何大少也提前了。
何大少摸摸鼻子,一边烤火一边回答,“不愿意在我们家闷着了,回来多看点书,对了,今年的秋闱你参加不参加?”
李怀熙笑笑,明白这家伙是有事不愿意说,所以也就不问了,顺着何大少起的话题往下聊,“我今年不参加了,书还没看完,去了会闹笑话的。”
“你还挺谦虚,不像外面那个,咱们书院快搁不下了。”
“谁啊?”李怀熙抬头往外看看,没听见什么声音。
“孔凡秋孔大少啊,刚才我进来,他正在他们院门口朗读自己的最新大作呢,什么词儿都往上堆,觉得自己写得还挺好。”何崇文酸溜溜的,他说的孔凡秋也是余川的望族子弟,但是为人有些恃才自傲加高高在上,何崇文平日里就看不惯这个人。
李怀熙看看何大少,笑着抹稀泥,“文章若是不好也不能站在院门口念,想来应该是不错的,你不要先入为主,他的文章还是不错的。”
“不错什么啊?怀熙,孔大少明里暗里的没少挤兑你,你老是这样子,你能不老念你那些经了吗?你快变成与世无争的和尚了。”
“我还真想出家当和尚来着,可是都不让。” 李怀熙回身取了一些姥姥给拿的生栗子扔进炭盆里,他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露了真面目,“何大少,你傻了吧?你让我和门口那个争?我和他争什么啊,他已经是手下败将了,他现在爱怎么显就怎么显呗,他这么挤兑我这个小孩儿,你说明眼的是笑话他还是笑话我?他院试考了个第二,你知道他得多窝火啊,我能让他把这火窝一辈子你信不信?今年的乡试我不参加,他考第几他都不甘心,他当年十八岁的考不过九岁的,一次就够了,他明年就算中了状元也开心不了,因为我没参加!”
何崇文笑了,“你可真够坏的,蔫坏,我就闹不明白他有什么不甘心的,我跟他同龄,我考了五十多名呢,还不如段正淳,我可没觉得有什么不甘心的。”
李怀熙笑,“那是因为你考了五十多名,不是第二,你要是第二你也不甘心。对了,段正淳那么抠门,这大雪天不会也走着来吧?”
“那能冻死他,冰天雪地的,脚得冻掉了,哎,今年可真冷,去年这个时候,冰都快化了。”
“前几天我们锦县房子都压倒了好多,乞丐也冻死了不少,我师兄忙得都没送我,盍县比我们县还要靠北,估计更冷。”
“余川城里今年也冻死了很多乞丐,府尹大人也正忙着呢,召集城里的大户说要建一个义堂,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林清从外面走进来,“公子,饭堂鸣钟了,您要我给您去领回来吗?”
“不用了,我自己去吃,领回来就凉了。”
“不会的,公子,我们的食盒外面加了棉,不会凉的,外面天冷,您还是别出去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何崇文等林清走了以后,笑着说,“怀熙,这可比刘胖子好多了,这大冷天他要是在,不把你支出去就不错了。”
“刘全?刘胖子?嗯,贴切!”李怀熙也笑了,胖成球的刘全的确很适合这个名字。
段正淳第二天傍晚和同乡一起回来了,他们县里也冻死了人,所以他也不敢自己独自上路了。段正淳带回来了几个漂亮的靠垫送给李怀熙和何崇文,“这靠垫是我娘给你们做的,特意让我带过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用她平时给人做衣服剩下的碎布拼的,你们别嫌弃,我娘说谢谢你们,我给我弟弟带回去的东西够他用很久的。”
李怀熙偎在榻上,新靠垫他背后靠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腿中间还夹着一个,闻言和他的猫一起打了个哈欠,“段王爷,你能不这么客气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那些东西的来路,下次让你娘可别这么劳心劳力的,让何大少多不好意思。”
何崇文不干了,“凭什么只有我不好意思?!李怀熙,五个靠垫你凭什么占了三个?有一个应该是人家娘给自己儿子的。”
“你就是眼馋我有三个,段王爷皮糙肉厚的用不着靠垫,实在要用,我那儿还有好几个呢,随便拿。”李怀熙看上了手里的靠垫,手工精巧极了,碎布拼的花鸟活灵活现十分漂亮。
‘皮糙肉厚’的段正淳笑着说,“我不要,你们喜欢就好,我娘还怕你们看不上眼呢。”
“看不上眼?你看怀熙,快看进眼珠里去了!不过,段王爷,你娘的手艺可真好,比我们府里的做得都好。”何大少也跟着李怀熙一起喊段正淳段王爷,李怀熙没事儿的时候给俩人胡掰《天龙八部》,两个人对里面的人物都很熟悉了,时常一起拿段正淳的名字开玩笑。
说起母亲,段正淳很自豪的夸耀了一番,“我娘是我们那里最有名的女红师傅,我爹没了以后,我娘全靠着手艺供着我们两兄弟,我娘不到三十岁就守寡了,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却从没说过让我们哥俩辍学的话。”
李怀熙他娘是改嫁的,和人家娘没法比,不过他也不觉得应该为他娘羞愧,摸着靠垫真心赞叹着,“这真不错,对了,段王爷,今年的乡试你参加吗?”
“不参加,来了书院之后才知道自己肚里有多空,我想再多看几年书,你们呢?”
“我不参加,怀熙也不参加,咱们这一试里只有孔凡秋、罗时第、于华龙他们打算参加,其余没听说,不过报名还有两个多月,到时候还不知道。”何崇文回到书院以后也没怎么读书,东院串完串西院,三个人里数他的消息最灵通。
“他们啊?”忠厚的段正淳难得的说了酸话,“也就是孔凡秋的文章还值得一看,罗时第和于华龙的不过东挪西凑,他们跟着下场干什么?”
李怀熙想到自己大哥,笑着替那几位圆场,“只是去试试吧,我大哥也是这一试的,今年也打算来下场试试呢,都年轻,熟悉一下考场氛围也没什么不好。”
何崇文和段正淳都是聪明人,听李怀熙这样说,知道他是在维护自己哥哥,于是一起笑着转了话题。
书院的生活一如既往,李怀熙课堂上的一篇策论受到了教授的赏识,被贴在了书院的公示牌上,第二天,文章被人撕坏了,李怀熙笑笑,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自己心眼儿还小的人。
三月初的时候,刘全找到了适合开客栈的地方,两栋二层小楼加东西厢房围成的一个院子。前面的二层楼临街,一楼是吃饭的地方,除了后面的正门还有一个小门连着东侧的厨房,二楼是客房;后面的二层楼则全是客房,一楼的房间多,房间小,二楼的房间少,房间大,这地方如此格局是因为这里原本就是一家客栈。
客栈的原来老板是一对夫妻,这几年岁数大了有些力不从心,几个儿子都在外面做着大买卖,谁也不愿意接手这家小小的客栈,因此让李怀熙凑巧捡了便宜,总共付了六百两,连地契都到手了。
客栈里很干净,就是房子都有些老了,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有些地板也翘起来了,李怀熙手里还有一些钱,时间也很充裕,于是托林府的管家帮忙,请来了工匠,打算收拾一番。
刘全一个月不见轻减了不少,可还是像个球,跟在李怀熙身后一件一件的汇报工作,最后抬头看看牌匾又问,“公子,是不是把名字也换了,做个新匾挂上去?”
李怀熙也抬头看看,“做个新匾倒是可以,这块匾上面的字太丑了,名字不用换了,老两口经营这么多年,肯定有不少的熟客,换了反而不好,再说这名字也不错,同福客栈,我喜欢。”
筹备一家客栈开张是个繁琐的工作,不过好在有林府的人帮忙,李怀熙放心地把刘全丢在里余川城里,拿上地契就回了书院,读书人虽然不能经商,但经营房产是可以的。
他在家信里说了这件事,李成奎两口子接到信吓了一跳,同村像李怀熙这么大的孩子还在玩摔泥碗,自己家小儿子不声不响的倒要开起买卖来了!李成奎睁着眼睛想了一宿还是不踏实,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媳妇闺女着急忙慌的上路了,三月十九这天傍晚到了小儿子的寓所。
李怀熙没想到爹娘能来,又正赶上他第二天休沐,于是高兴地张罗要下山跟爹娘一起住。
李成奎见到儿子也很高兴,可没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弹了小儿子一个脑崩儿,故作严肃地问,“儿子,下山住哪儿啊?住你的客栈去?!你说你这个孩子,还有你不敢干的事儿吗?你刚多大啊,就开买卖,你二哥还得学几年呢!你大伯家李利兜里要是有超过五个大子儿就能高兴好几天!你数数你兜里有多少?你又不缺钱,不好好读书,倒腾这些干什么?”
“爹,没多少了,都花了。”李怀熙把他的小荷包翻给他爹看。
李成奎一拍儿子的小手,“你个小败家的,真不该惯着你,本想你是个有心眼的,大钱小钱都你自己拿着,那些小金锞子是不是都长着腿儿呢,一跳一跳的往外蹦啊?不花出去你心里不踏实?”
“爹,钱搁在钱匣子里又不会下蛋,我这是投资……”
“投什么我不懂,我就知道你小子欠揍,不过现在揍你也晚了,你钱都花出去了。你那客栈在哪儿呢?地段好不好?伙计、掌柜的都物色了没有?你说你一共住过几回店啊?!你知道一个客栈得雇几个伙计吗?”李成奎这些问题都在家合计过,结果越想事情越多,所以才不放心的来了。
“知道,爹,明天我带您去看,再雇四个伙计、两个厨子、一个洗衣婆子就行了,我那个地方小,雇不了几个人。”
“那掌柜的呢?人可靠吗?”
“掌柜的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小没什么赚头,人家都不爱来,先就刘全吧,记账登记这些小事儿他都能应付得来,这小子挺能干的,还不用给他工钱,省下了。”
“胡扯!刘全也没比你大多少,雇来的伙计都不能听他的。”
“不听就走人,刘全要是连这点事儿都干不好,您说我还要他干嘛?爹,要不您来吧,咱搬家得了,都搬这儿来,我想死你们了。”李怀熙搂着他爹晃啊晃,他知道他爹这是跟他着急了。
李成奎被儿子晃得没脾气,笑着说,“哎呀,傻儿子,你说得轻巧,咱们家祖坟都在锦县呢,哪好说搬就搬的,再说你也不是在余川住下不走了,过几年你就要进京了,还得当几年的京官,临了外派不外派还说不准,最后还不知道把根扎哪儿呢,爹要是早早就追着你跑,那得追多少回啊?你别耍赖了,明天不是你们休沐吗?赶紧带我们下山去看看,实在不行,我从咱们锦县给你找个可靠的老掌柜的,我倒是认识一个,客栈里事儿多,出点儿什么事儿刘全一个小孩子可是压不住。”
李怀熙乐了,他爹这就是来雪中送炭来了,林管家给找的几个掌柜的都要价太高,他的小客栈装修来装修去,越装越好,钱花冒了,他手里没钱雇不起,用刘全也是权宜之计。如今,爹娘来了,李怀熙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光让他爹回去就帮他找相识的老掌柜,还偷偷地从他爹这里要了点钱,他不敢和他娘要,他娘的表情一看就不是很好,跟当初怀孕的时候差不多。
李怀熙他娘的确心情不好,她不懂这些,在她看来,小儿子就是在胡闹,而且注定要赔钱。她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心里天人交战,一方面宽慰自己,小儿子的钱来得容易就应该去得快,放手让他去胡闹,早摔跟头早踏实,省得将来再出幺蛾子,另一方面她心疼钱,不是从她兜里拿出去的钱她也心疼,十分想要开口让儿子把刚到手的客栈卖掉,把钱收回来。不过,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儿子虽然小心眼儿又爱撒娇,可是本事还是有的,她最终决定捂好自己的钱袋子就行了。
当天晚上,一家人下了山,李怀熙放林清回去和父母团聚,自己扛着肥猫去和爹娘住店,这次李成奎发了狠,带全家大小挑了一家最好的客栈住,可住最好的客栈的结果就是全家人得挤在一张床上,李成奎只要了一间客房。
李怀熙挤了一晚上什么也没学到,最好的客栈也不过是房间大了一点,收拾得干净了一点,其它的没什么不同。他不懂什么现代式酒店管理,也不打算弄成那样,他的同福客栈就是一家小客栈,宗旨只有一个,赚钱。
第二天,睡得腰酸背疼的一家人到了李怀熙的小客栈,刘全现在就睡在这里,一早上正在满院子滚来滚去,这小子支使人干活十分有一套,架子端得也足,只不过体型太圆,两只手不能像林府管家那样在身后握在一起,只能在两侧甩着。
李怀熙四处检查了一下,活干得不错,只是进度在他看来有些慢,可他知道这也没办法,这时候没有电锯也没有电钻,一切全是手工活,想快也快不了,李怀熙有些着急,把刘全叫了过来,“刘全,这活儿还有几天能干完?”
“我昨天刚问过,师傅们说还得半个月,咱们定的床单被褥也得半个月以后,林管家给咱们介绍了几个伙计,我都约在了今天,想着让你自己看看。”刘全对答如流,这家伙办事越来越稳妥了。
李怀熙点点头,“你看就行了,再让林管家帮忙介绍个掌柜的。”
“掌柜的?那我干什么?我要当掌柜的!”刘全炸毛了,刚有的一点样儿全没了,张牙舞爪的追着自己主子。
李怀熙回头看他一眼,扬了一下拳头,“你回去给我做书童,人家林清可是林家的下人。”
面对强权,刘全立刻蔫了,心有不甘的回答,“我,那好吧。白忙活了。”
李怀熙笑骂,“你个傻东西,自己的买卖怎么是白忙活?!客栈里事儿多,出了事儿你想想你能压得住吗?那不是靠体重的,你个刘胖子!”
刘全被李怀熙的一句‘自己买卖’瞬间治愈了,举着胳膊让李怀熙看他瘦下来的手腕,“我都瘦了五斤了,公子你真没良心。”
“你瘦五十斤我能看出来!”李怀熙扔下刘全上楼了。
五月初八,过完了端午节,李怀熙的同福客栈开张了,牌匾上的字是他自己写的,写得像刘全一样圆圆润润的,让人一看就很舒服。柜台后面的掌柜的是他爹从锦县给他请来的,年纪有些大了,在别的地方没人愿意用,所以工钱要的不高,可是李怀熙看老掌柜的不错,身体很好,耳不聋眼不花反应也快,李怀熙恭恭敬敬的称之为三爷爷,老掌柜的也姓李,是他们李家的一个远房本家。林家帮忙介绍过来的伙计都是清一水的二十几岁小伙子,个个看上去机灵伶俐,收拾得也都干净利落,往门口一站就很带人缘。
同福客栈开张大吉,鞭炮一过立刻宾客盈门,参加科举考试的都是过完节就到余川来找住的地方,李怀熙虽然初次经商,但脑子灵活,时间掐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