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雅兰顿时面无人色,这一瞬间,宝钦却是冷静下来。
她不急不慢地往床榻上一倒,沉着嗓子缓缓道:“李大人也是世家子弟,规矩礼仪自不用妾身一个小女子来教。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怕还是稍稍避嫌些好。有什么事儿明儿再来问也不迟,妾身又没长翅膀,怎么也飞不出去。”
雅兰没想到这当口宝钦还能这样硬气,转过身来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门口的侍卫也愣住,竟一时没想到怎么回她。宝钦抬头瞥了雅兰一眼,责备地道:“还不快关门,这大晚上的,成什么样子。”
雅兰想也没想就听话地把舱门给合上了,侍卫惊诧的脸被关在了外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等他走远了,雅兰才傻愣愣地踱到榻边,哆哆嗦嗦地问宝钦:“小姐,那我们还走不走。”
宝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抓起榻上的被子蒙住脸,闷闷地道:“这哪里还走得了。”在看见侍卫的那一刹那,宝钦就已经猜到了李柯鸣的意图。这十几个媵妾中,就数她和七公主长得最像,身形也一般无二,李柯鸣特意找人过来请她,目的不言而喻。
若果真如此,她这条命算是暂且保住了。只是余下的那些女人们,她却是无能为力。便是有心想要求情,以李柯鸣的性子,也绝不会应。
想了想,宝钦又叮嘱雅兰,“以后都紧跟着我,寸步不离。”
雅兰点头应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准备去开门,宝钦哭笑不得地将她叫住,问:“刚刚才说了要寸步不离,你怎么又要出去。”
雅兰道:“奴婢去打水给小姐洗脸。”
宝钦冷笑,“哪里轮得到你去,在门口喊一嗓子就是,还怕他们不送过来。”
雅兰都傻了,但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听宝钦的话,打开舱门冲着走廊那边喊道:“哎,送…送桶热水过来。”才喊完话,就瞧见船舱那头有人探出脑袋朝她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远远的脚步声,走开了。
雅兰赶紧往屋里钻,后怕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长吁了口气。转身又踱到宝钦身边,小声地问:“小姐,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原本还算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些天宝钦总躺在床上,外头的事都是她扛着,可到了这会儿却还是茫然起来,有种无所适从的失措。倒是素来安安静静的小姐忽然变得这么冷静镇定,让她在意外的同时,又觉得安心起来。
等了不多久,就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尔后有人敲门,沉着嗓子道:“水来了。”
雅兰听到他的脚步声走了之后才开门,飞快地将水桶提进屋,又左右看了几眼,这才合上。罢了回头朝宝钦道:“小姐,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方才好像瞧见隔壁的彭春了,她要出来,被人给推了回去。”
宝钦不说话,依旧斜躺在榻上,面目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目光动时,便有种凌然的气势。她低头下床去洗漱,始终一言不发,雅兰见状,再不敢多问。等洗漱完了,宝钦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声道:“睡吧。”
睡吧,明儿还有一场仗要打。
可雅兰如何能睡得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便是一片血红,刺目的刀刃,猩红的鲜血,翻飞的皮肉,还有女人们惨厉的尖叫声。那一幕一幕的惨剧仿佛又在面前重演,雅兰只得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上方木质的船板。浪过来的时候,船身微微地摇,盯上的船梁也跟着慢慢地摇。
一会儿,居然听到身边宝钦轻轻的鼾声……
第二日天还没亮,雅兰就起了,对着镜子里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后准备出门洗漱,到了门口时忽然想起昨晚上宝钦的叮嘱来,顿时停了脚步,只把门开了一道缝,悄悄地朝外探看。
外头起了风,吹得桅杆上的帆布咕咕作响。平常的这个时候,走廊里都是人来人往的,各间屋里的丫鬟都起了,来回穿梭着准备各位陪嫁媵妾们早起洗漱的物品。可今儿外头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雅兰想了想,一咬牙拉开了门,才迈出去一只脚,就听到屋里宝钦幽幽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要出去吗?”
“奴婢……”雅兰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怯怯地回,“小姐醒来了,奴婢想去打些热水来。外头…外头不见人。”
宝钦打了个哈欠坐起身,再一次叮嘱她,“有事就叫人,你不要出去。”
“是。”雅兰乖觉地应道,罢了又照着昨儿晚上那般朝外头叫了两声,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两个侍卫到了,一个拎着桶热水,另一个则端着早饭,两碗胭脂米粥、花卷、馒头、豌豆黄,还有各色凉菜,竟比平日里还要丰富。
雅兰一时有些踌躇,直到屋里的宝钦轻咳一声,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不迭地接了,又细声细气地谢了来人。罢了才小心翼翼地关了门,压着嗓子“小姐,今儿竟是比平日还要丰盛些。您说,那个李大人,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七公主已经找回来了?”
宝钦面无表情地漱口、洗脸,安安静静地吃早饭,等肚子里头总算饱足了些,这才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看着雅兰,道:“七公主不会回来了。”
郑国不需要被人掳走过的七公主,就算她能从劫匪手里逃出来,也回不来了。更何况――宝钦眯起眼睛,冷冷地笑了一下,那个七公主,只怕是早就打算好了的。
她们两人吃过了早饭,雅兰收拾好东西放在门口,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收,还有人在门口低低地问:“邢小姐可曾起了,李大人有请。”
宝钦朝雅兰使了个颜色,雅兰会意,立刻回道:“请稍等,奴婢伺候小姐更衣。”说罢,赶紧打开包袱,翻看里头的新衣服。
宝钦对女儿家的衣服没有研究,由着雅兰给她挑,可她偏偏挑了身鹅黄色镶桃色边儿的春衫,瞧着温柔如水的样子,宝钦十分不喜欢。想了想又脱了,最后换了身宝蓝色的长裙,上头绣着橘色的大朵芙蓉花,浓墨重彩犹如人间富贵花。雅兰顿时就傻了。
“怎么了?不好看么?”宝钦挑眉看着她,眉眼中有种难以描述的艳丽。
她的脸色并不好,苍白而虚弱,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一丝气色,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幽深漆黑,目中有凌厉的光,仿佛是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权威,冷冷地看着人,让人不敢逼视。如此艳俗的衣着也不能夺去她分毫光彩,只能沦为点缀的工具,黯然地为她做陪衬。
雅兰有些疑惑,面前这个冷艳的女子,果真是这些天来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的刑家大小姐么。
“走!”宝钦有些不习惯地甩了甩宽大的袖子,迈开大步朝门外走去。许是昨儿晚上睡得好,她今天的精神好了许多,这样大踏步地走也不觉得太辛苦了。
宝钦大刀阔斧地往前走,雅兰低着头一路小跑地追,一边跑一边朝隔壁的舱房里瞧,大门都关得严实,也听不到一丝声响,也许彭春她们都躲在船舱里不敢出来。
亦或者是……
走廊里有淡淡的血腥味……雅兰忽然想起昨晚上小姐要逃走时的借口了,她说她们会死,可是后来李大人却派了人来请,再往后……
雅兰狠狠地一低头,用力捏了一把胳膊弯,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难怪小姐让她寸步不离,她果然早就想到了。
侍卫将她们引到三楼的一间舱房,宝钦很自然地坐了,挑了上首的位子,那个侍卫见状明显地愣了一下,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退了出去。
雅兰也不敢再说话,她依稀察觉到面前这位刑家大小姐并非她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弱质纤纤,虽然她身体不大好,虽然她连多走几步路就要气喘吁吁,可是,她却比任何女人都要冷静镇定得多。
很快有人上了茶,宝钦毫不客气地端了,先是小口小口地品,一会儿又吹了吹,等茶水凉了些,一仰头就喝干了。
门口正好有人进来,皱着眉头看她,板着一张脸,冷漠又严肃的样子,正是侍卫统领李柯鸣。雅兰的心顿时剧烈地跳起来。
“坐――”宝钦朝他打招呼,一脸坦然,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她早猜到了李柯鸣的目的,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这里已经到了秦国地界,距离秦国国都丰城不到二十天的行程,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再去找个相貌身形酷似七公主,还能说得一口流利郑国官话的女人实在是天方夜谭。
李柯鸣却不动,冷冷地看她,目光锐利如鹰隼。他虽未上过战场,但却是京城禁军的副统领,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活儿,身上不由自主地带着一股杀戮之气。寻常男人见了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矮一截儿,可面前这个一脸苍白的女人居然如此镇定坦荡,竟好似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