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哒!”
夜晚九点钟,厨房中传来愤怒的呐喊,紧接着是案板有节奏的响动声,“剁剁剁剁剁”,又响又密又有节奏感,听着就像是一首交响乐,胡悦的舍友刚回家就被吸引到厨房,“又做饭啦?吃什么呢,好香呀。”
能在这里租房子,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一条条细得像头发,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蕖饷春贸缘难剑≡迷媚慵依锸茄cΦ穆穑坑忻挥心信笥寻 郏院笏17四闼懈f恕!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干咳,胡悦反射性抽纸巾擦嘴,转身说,“现在午休,医生都还没――”
“呀!――”
看清门口站的人影以后,谢芝芝发出轻微的尖叫,看看胡悦又看看门口,脸色逐渐惨白,反应了几秒,肢体终于跟上直觉,捂着嘴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微秒内就从办公室另外一侧门口逃走。“我去洗饭盒!”
――但她甚至连饭盒都没收。
胡悦还好一点,毕竟最要命的话是谢芝芝说的,而且――她也早就把师主任得罪得不能再得罪了。
“有事找我,您可以发微信呀。”她居然还很自然地说――这就是胡悦的功力所在了,不论如何,这张面子是要撑住的。
但师霁是看透了她的,至少看透了她叽叽喳喳说人八卦被撞破的窘迫,看到了hold住表面下也渴望和谢芝芝一样,红着脸跳起来尖叫逃走的灵魂,所以他先不说话,而是抱着手臂,颇有深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充满了受害者的优越感。
胡悦……也真的好想低头认罪啊,说人八卦被抓到了,呜呜呜,怎么那么糗的啦……
但她也还是学师霁的样子,就hold住,本能想舔舔唇,舌头一伸出来就又收回去,抿一下再开腔,“那个,师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这会儿是无论如何不敢叫‘老师’了。
“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呀?”师霁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抱着手靠在门边,风度翩翩,可以直接入镜医院广告――或者干脆就是偶像剧,医院题材的那种。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内心是多么的邪恶、邪恶、邪恶,简直是邪恶本恶。
“……那您是什么时候来的。”胡悦低声下气。
“走到走廊上,闻到一阵香气,就来了。”邪恶本恶的目光落到桌上的便当盒上,似有点深意,他不往下说了,“啧啧啧,啧啧啧啧。”
胡悦不禁脸泛红晕,但兽人永不为奴!她骄傲地抬起头任他去啧。
“不得不说,我对你挺失望的。”师霁还没完了,摇头曼声长叹,“唉,你让我很失望啊,小胡。”
“……我也对自己很失望的。”胡悦跪着做人。
“失望在哪里?”师霁步步紧逼,绝不给她喘息机会。
……哇,有完没完,还蹬鼻子上脸了?!
刚要出口的道歉被吞回去,她瞪他一眼,“失望在,居然被您发现了,老师!”
师霁戏剧性地退后一步,像是要在道德上继续对爱徒表示震惊与谴责,但走廊里传来人声,远远地已有人在招呼‘师主任’――出去吃饭的医生们回来了,这似乎败坏了他的兴致,只是皱起脸点了下胡悦,以示不悦,“今天下午到门诊来。”
他插着白大褂的口袋,用一种――如果是张主任就只能以‘溜达溜达’来形容,但在师霁身上就是潇洒不羁的步子走远了,“南小姐和于小姐的术后复诊,由你来做。”
由她来做?
这是给她机会,他有这么好心?
还是为了折磨她吧,mind game那一套,这倒是他惯常的邪恶。
胡悦猜疑了片刻,同时本能地收拾起桌面,拿起碗筷时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事完全可以微信说,他特意过来找她干嘛?
她不禁望了一眼被谢芝芝吃得光溜溜的饭盒。
不会吧?
难道真是闻着香味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