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
“老爷……”
刘长卿大约是去处理张贯的事儿了,好半天也不见踪影。赵麒没什么事做,觉得无趣,便坐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梨花,搬了一张藤椅,靠在树下休憩,甚是悠哉惬意。
王福却是急得团团转,道,“老爷……桂公公人还候在正厅内呢!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事儿,你真不去瞧瞧?这要是得罪了皇上,那可不得了啊!”
“福叔,你转得我头晕,坐下歇歇吧。”
王福啧了啧嘴,恨铁不成钢似的,“老爷,那桂公公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你让他等这么久,到时候要是他在皇上耳边嚼舌根子……”
“行了,我自有分寸。”
赵麒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王福无奈,只得深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到一旁候着了。
再说桂公公,特地被皇上派过来带着赵麒进宫走走,谈谈心。谁知已经在正厅候了大半个时辰,却连个人影也没见到,也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其实桂公公倒是心里明白的,当年皇上对赵相就心存了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本以为纳妃过后总归要消停下来的,谁知皇上却是连后宫的门也懒得跨进去。
现如今赵相终于从西疆回来,几年未见,皇上想念也是理所当然的。桂公公更能明白赵相为何不理会他。都说帝王无情,谁知帝王情催人命。皇上那番小心思赵相定是明白的,故而远离京城去了西疆,一走几年之久。如今不见他恐怕也是为了皇上好,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怎么着也不能如此大逆不道才是……
桂公公心中自有计较,不过没有得到命令,又不好就这么回去,不然免不了又被皇上一顿骂,这年头,是什么人,什么身份,都不容易做了。
想到这里,又是要长叹一口气。情之所至,不知所起,既非良人,何苦单相思……
桂公公虽然是在喜公公之后才做了大太监,但身居宫中已经数十年。几乎是看着韩臻长大,只觉得这孩子可怜的紧,未免又心疼又难受。
“桂公公!”王福劝说赵麒无果,也是颇为无奈,想到大太监桂公公还在正厅等着,连忙赶了过去,“公公,我家老爷才从西疆回来,还未适应,怕是身子不爽,没法子去面圣了。”
桂公公当然知道这只是借口,也不好说破,反正皇上只说了前来说一声,也没非要他将赵相带回去。这么一想,桂公公便摆摆手,说道,“无事无事!左右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皇上多年未见赵相,甚是想念。我一会儿回宫去跟皇上说说,赵相既是身子不爽,应当好好休息才是。”
“如此就麻烦公公了!”王福感激地从袖口中掏出一个袖珍荷包,悄悄地塞到桂公公手里,道,“今后烦请公公为我家老爷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
桂公公“哎”了一声,吓了一大跳,连忙将那荷包推脱了,直摆手,道,“这可使不得!皇上那儿我自然会多多照应一下,您就放心吧,银钱我可不能收,这可是要掉脑袋的。”那喜公公可不就是事儿做得不伶俐,掉了脑袋么!
王福也不坚持,左右也只是做做样子,便将那荷包收了起来,又道,“那,劳烦公公了!”
桂公公连忙应了几声,便回宫复命去了。
打发了桂公公,王福心中连道了几句“真要命”,然后才拢了拢衣袖,又嘱咐下人办其他事儿,片刻也不歇着。
听下人来报,说桂公公已经走了,赵麒是丝毫反应也无,靠在藤椅上闭目休息。也不知打哪儿飞来几只蜜蜂,嗡嗡地穿梭在枝头梨花间。大约是昨夜没睡好,听着蜜蜂扇动翅膀的声音,没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沉沉,竟睡去了。
恍惚间,只觉得身侧有人影晃动。赵麒伸手遮住眼前光影,道,“难得偷闲半日,又有何事?”
似是带着些睡意,那声音里尽是缱绻温柔,点点黯哑,搅得人心痒痒。
赵麒没听到来人回答,却察觉那人弯下腰,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扣住了。长卿二字还来不及唤出口,却听那人满是委屈地叫他,“太傅……”
此人不是韩臻又是谁!赵麒心中一跳,片刻才镇静下来,缓缓挪开手,睁开双眸,眼前正是少年样的韩臻。
“皇上?”赵麒故作吃惊,连忙挣开了韩臻的手,起身就要给他行礼,被韩臻眼疾手快地拦住,“太傅,此处无人,无须行礼。”
赵麒也不坚持,又问,“皇上来这儿,怎么不见下人通报?”
韩臻道,“听下人说你睡了,我怕他们吵醒了你。”
“多谢皇上体恤。”赵麒淡淡一笑,见韩臻站着,直觉不太妥当,又道,“皇上坐这儿吧。”手指着一旁的躺椅。
韩臻原本是要推辞,转念一想,太傅方才就睡在这上面……连忙坐了下去,手搭在木质的椅把手上,还隐约可以抚摸到暖和的温度。
他心中的小心思赵麒哪里想得清楚,见他垂着头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问,“皇上前来找微臣,可是有什么要事?”
他这么一问,韩臻却想起来几年前的事来。那时也是梨花开的季节,他才登基数月,朝堂之上凡事皆是生疏,手足无措。他想到了辞官回乡的太傅,那时候,太傅对他还是温柔体贴的,凡事都替他想得周到……哪有如今半分冷清?
韩臻越想越觉得心酸,这些年他也是想得清清楚楚。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从他说出“奴才”二字,他与太傅之间的关系就再也不能逾越那条君臣鸿沟;在那砚台脱手而出之时,一切也都脱离了他的控制。
“太傅额上的伤都好了吗?”韩臻忽然问。
赵麒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了抚眉角,道,“已经瞧不见痕迹,不提这事都不记得了。”
韩臻垂眸,又道,“许多年没见到太傅,太傅一点儿都没变。”
赵麒一笑,道,“倒是皇上,长高了不少。听奴才们说,后宫可是有喜了?如此一来,皇上也是要为人父了。”
“太傅误会了……并没有这回事。”
旁敲侧击了一番,竟然是假?赵麒挑了挑眉,暗道,方才宫内的确是传来消息,怎么会是假?韩臻骗他这个做什么?
虽然心中怀疑,赵麒却不好多问,便道,“皇上快十九了吧?也是时候再纳些妃嫔入宫,好为皇室开枝散叶了。”
韩臻本来还担心赵麒因为妃子有孕一事而生气,谁知他不仅什么反应都没有,反而让他再纳些嫔妃入宫。
“太傅,纳妃一事……”韩臻没说下去,片刻又道,“我,我喜欢的人,是太傅……”
赵麒没什么反应,墨色的眸子看着坐在藤椅上,垂着头略显失落的韩臻,片刻才淡淡说道,“皇上在西疆应当是有眼线吧?”
韩臻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也没有隐瞒,便道,“唐牧时常写信告诉我太傅的事……我没有派人监视,只是想知道太傅在西疆过得好还是不好。”
原来是那个唐牧!难怪了,他的兄长正好是皇宫中御林军首领,相互传话倒也是不会令人起疑。
赵麒垂眸看着韩臻,开口道,“这么一来,皇上应是知晓微臣与刘上卿之间的事儿了吧?”毫无疑问,韩臻是绝对知晓此事的,毕竟他与刘长卿两人的关系也从来没有欺着瞒着,传到他的耳里也是自然的事情。
“嗯。”韩臻点点头,眼睛却始终没有抬起了看他一眼,只盯着地面,“刘上卿为国为民,是个好官,我也喜欢他。”
这个赵麒倒是没想到,看来他却是低估了韩臻的心性了。
听韩臻又说道,“桂公公说他素日里也是平易近人,待人温和有礼。太傅当然是会喜欢的……”哪像自己那般不堪……
“皇上言重。”赵麒道,“只是相处的日子久了,才生出些情意来。”
韩臻不言,却忽然抬起头看他,赵麒这才发现他的眼里早已溢满了水气,咬着唇瓣似是紧张万分,屏住了呼吸不敢出一口气,颤声道,“太傅……你以前……喜欢我是吗?”
“皇上于微臣,亦君亦子。”赵麒说道。
他没有去回答这个问题,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韩臻侧过头,唇角忽然绽出一抹笑意,轻声道,“太傅于至,亦师亦父。至此生足矣!”
赵麒没说话,伸手刚好能摸到他的头发,便轻轻揉了几下。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般,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太傅。
韩臻弯起眼睛,朝他一笑,道,“赵爱卿,宫中事务繁忙,朕先回去了。”
“皇上慢走。”
送走了韩臻,赵麒觉得心中大石总算放下了。先不说那后宫中莫须有的龙胎,光是韩臻不知何时对他起的心思,也足够他头疼好一阵子了,幸而这些事都可以放下了。如今当务之急,应该是张贯一事。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却没想到夜间又收到桂公公密信。
原来张贯的侄女张敏曾设计在韩臻酒中下药。张敏确实有孕,然而对皇帝下药已经是死罪一条,况且她腹中子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韩臻的,毕竟韩臻当日昏醉记不清楚。故而,已经将张敏禁足,一杯药除了她腹中的孩子。
赵麒拿着那封密信出神了许久。韩臻身为帝王,此举自然毫无异议,都说帝王无情,却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是可以除去的……
其实总的来说赵麒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韩臻是他一手辅上皇位的,如今这番狠戾决绝,正是帝王之姿,赵麒应当有家子成龙的欣慰感才是。然而,正如赵麒自己所说,韩臻于他,亦君亦子。在他眼里,韩臻始终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能原谅他许多错事……现在,这个孩子长大了,比他想象中要更成熟了。莫名地,有些失落起来。
赵麒又想到了赵鹿,年轻气盛,总觉着被长辈罗嗦拘束,才会妄想脱离掌控。前些日子又收到了赵鹿的信,开篇写了一通认错的话,软磨硬泡着非要回京。
回京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赵麒叹了一口气,赵麟是为国捐躯上报了朝廷的。当日韩亮为了安抚赵府,还特意赏赐了许多物件,将赵麟提了官才下了葬。赵麟遗言要将尸骨留在西疆,赵麒不疑有他,深知弟弟固执,这才没有察觉其中玄机。
现在局势一定,赵麟已经是死了的人,再回京叫人看见了,便是欺君大罪。到时候不止是赵麟,连带着赵府通通都要遭殃。
西疆虽然地处偏远,但始终有各处眼线。赵麒即便有时候会心疼弟弟,但是转念一想这事对谁都没有好处,也只能强忍下来了。现在赵鹿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他一个不受宠的远房亲戚,任谁也不会想到利用这层关系来牵制自己。
不管其余人有没有想到这一点,赵麒毕竟是在朝廷摸爬滚打了这么久,凡事总是想得长远透彻,恐怕也只有如此,才能稳居高位数十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有失有得难两全。
想起这些混账人混账事儿,总觉得心中烦闷。
幸而身边还有个可人刘长卿。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惟愿此生待你如一,许你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