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蛟小声嘟囔:“只省一年, 这有什么用呢?要想化龙, 我至少还需三百年……”
霁霄传给他们吐纳天地灵气的修行之法,使他们体内妖力更精纯, 不必再食人、食妖增进修为。三条海蛟有“化龙”这个盼头,才心甘情愿地待在长春峰池底畅游。根据霁霄估算,化龙大约还得三百年。一百年对凡人已是一生,对大妖不过弹指一挥间。
大蛟恨铁不成钢:“你傻呀?七七四十九天,可抵一年,你对他说说好话, 如果他愿意帮你蕴养十年, 岂不是抵你七十年?!”
二蛟:“就是, 凑合凑合不就一百年了,你得祈祷那小子长命百岁, 千万别早死!”
三蛟琢磨了一会儿:“有道理啊, 嘿嘿!”
大蛟怎能让三蛟专美于前?只见锦鲤对虞绮疏吐泡泡:“我修为比三蛟高,你下次来借我的妖丹吧。”
二蛟也不甘落后:“我的也好,有需要尽管借, 都是自家兄弟,别客气。”
反倒令虞绮疏颇不好意思地挠头:“不不, 不用了吧……”
他想, 我是人,你们是蛟,比我年长数百岁,怎么就成兄弟了?
霁霄淡淡一笑:“我们该走了。”
虞绮疏赶忙跟上。
说是要走近路, 的确是山林间的小道。初夏的寒山,山腰间虫声、鸟声繁密如雨,他们一路走到主峰,才被巡守弟子发现。
虞绮疏现在是寒山名人了,比数月不曾露面的肖停云更出名。
巡守弟子远远向他行礼:“虞师兄好,虞师兄来拜访掌门真人吗?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虞绮疏侧身避开,向他们还礼:“不敢当,是虞师弟。有劳师兄。”
不多时,通传的弟子回来了:“虞师兄,掌门请你偏殿叙话。”
等两人走远,巡守弟子感叹道:“虞师兄还是这么谦虚啊!”
另一人道:“他身边那位,是哪位师弟,我看着还挺眼熟……”
去瀚海秘境的适龄弟子是少数,虞绮疏在寒山大多数弟子心中,都留下了谦虚有礼的印象。
他在演剑坪连胜,别人夸他剑法卓绝,他想起自己被孟雪里、肖停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便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还差得远。
他在静思谷一战中立下大功,得到掌门、各峰主青睐重视,也说不是我的功劳,都是剑做的。众弟子当然不信,一柄剑还真能操控人吗。
虞绮疏的谦虚很真诚,甚至带着一丝惶恐,不是故作姿态的虚伪,因此不招人讨厌,反倒人缘不错,没人觉得他出了风头而嫉妒他。
此时他走在霁霄身边,心情激动而忐忑,霁霄比他自在得多。
临近偏殿,侍候掌门真人的道童出来迎接:“两位师兄请进。”
虞绮疏走在霁霄身后几步,顺手关上殿门。
掌门伤势未愈,面露倦色:“咳咳,绮疏来了啊。”
他独坐沏茶,皱纹深深,好像老了二十岁。
殿中点着安神香,只剩三个人。
霁霄上前两步,负手而立,淡淡道:“见微,近来可好?”
寒山掌门道号见微,只有比他辈分高,或与他同辈的修士这般称呼。
掌门一怔:“你……停云?”他骤然抬眼,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霁霄,表情由惊疑渐渐变为震惊,“不,你……”
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敢说出口,似乎怕被上天听到。
虞绮疏低声道:“不是停云。静思谷之变,我没有控制初空无涯。”未尽之意,已然足够。
掌门猛然起身:“我们五人的俗家名讳叫什么?”
霁霄无奈:“你叫张仕,紫烟峰主袁紫叶,重璧峰主李白书,岳阙峰主刘光明,流岚峰主赵大泽。你的道号是泰珩真人取的,袁紫叶的道号是她师父一笑真人取的,她师父俗家名讳叫韩春光,至于李白书,他……”
掌门:“可以了可以了!真,真的是你!”
虞绮疏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退后两步,垂首侍立一旁,将空间留给他们。
霁霄:“你不能轻易信人,我还可以催使一道剑气。”
掌门真人连称:“不必了!”
他激动难抑,强忍泪水。霁霄拍拍他肩膀。
掌门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近日苦闷一吐而出。
霁霄示意他坐下:“寒山以外如何?”
掌门微叹:“外面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两人对坐,谈起正事。
霁霄真人想用蜃兽镇守秘境,或者守护寒山,可以。能收服大妖做灵兽,证明人族修士的本领高强,彰显了人族之威。
霁霄真人为了人妖两族和平,光明正大地与妖族联姻,未来联合抵抗魔族,也可以。这是权宜之计,霁霄为人界太平,牺牲个人婚娶。
但霁霄竟与一只隐藏身份、伪装成人的妖合籍。在有心人刻意引导下,这未免让人嗅到莫名的阴谋气息。好像“人间无敌”的霁霄打算背着人族做点什么。
如果霁霄还活着,大可说明缘由,以他生前威信,绝大多数修士都会信服。可惜霁霄一去,死人无法开口,只能任人揣测。
掌门:“泰珩妖言惑众,明月湖图谋甚深!”
霁霄:“问题不大。”
掌门转念一想,确实,寒山不缺镇山大能,有霁霄在;寒山不缺优秀后辈,有崔景,虞绮疏这样的年轻弟子正在成长,何必太过忧虑?
寒山缺的只是时间。这段稳定的时间越长,对寒山越有利。
掌门忽然看向虞绮疏:“此子可堪大用啊!”
虞绮疏一愣,吓得差点跳起来:“不敢当!”
霁霄笑笑。
掌门见他微笑,觉得霁霄变了。转世重修一次,变得更有人气儿了,不再像供桌上的金漆神像。
或者是什么人、什么事改变了他。
这场谈话耗时颇长,两人临行前,已是日暮。
掌门郑重道:“我有个问题,近来苦恼万分,还请解惑。”
霁霄似乎知他为难,请后辈虞绮疏先离开:“但说无妨。”
“当年寒山人才济济,你为什么扶我做掌门?”
自静思谷事变后,见微被周易、泰珩长老质问,近来总在思考这个问题。
尽管各峰主劝慰他:“不是你的错。”
见微依然想不开,他甚至想,如果霁霄还活着,一定要问霁霄一句,到底为什么。
“何出此言?”
“掌门之位传到我手里,我没能将寒山发扬光大,反倒害它四分五裂,是我无能,对不起寒山。”
霁霄听罢,没有委婉安慰,也没有解释太多,只说道:“做寒山掌门,不必机敏善谋,不必修为深厚,一颗赤子之心、万事以宗门大局为重,足矣。见微,换旁人来做掌门,远不如你!”
见微真人久久怔然,泪湿眼眶。
……
孟雪里吃蜃兽的醋,与霁霄置气,索性换了一身行头,穿上他在秘境中得来的,隐匿身形的黑斗篷,下山去寻钱誉之。
为了证明自己平安无事,剑尊私库仍有主人。现在不能说是“遗产”了,应该是财产。
寒门城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往来络绎。
街上许多散修都身穿黑斗篷,孟雪里的装扮混入人群便看不见了。
孟雪里走近“亨通聚源”,请伙计带他见钱真人,还准备自证身份,谁知立刻被大掌柜引上楼。
原来前阵子,青黛等人来“亨通聚源”筹备散修盟事宜,生意太大没有谈完,约好今日再谈最后一次。
大掌柜见他散修打扮,又报出钱真人的名号,还以为他是青黛的人。
钱誉之正在案前看账本:“青姑娘,你来早了。”
孟雪里取下斗篷兜帽:“钱真人,最近生意可好?”
钱誉之见到他微微一怔,却不惊讶,起身相迎:“孟长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孟雪里笑笑:“我在秘境习惯了改装,这身像散修,也不至于像姑娘吧。”
钱誉之为他倒茶赔礼:“幸好你穿着黑斗篷,寒门城人多眼杂,最近情况复杂……”
两人许久不见,先谈过太上长老一派叛山、明月湖秘境中阴谋,互通消息后,孟雪里心情略感沉重。却不至于绝望,霁霄还在,自己还能修行,他就有无限希望。
他没有提霁霄重生之事,如果霁霄愿意,自然会来见钱誉之。
钱誉之摇摇折扇:“我的意见是,你暂时不要露面,等一个合适时机。哦,对了,现在外面传什么的都有,你听见也别在意。”
孟雪里好奇道:“传我什么?我就当乐子听,但说无妨。”
钱誉之见他还真想看,差人呈上数册市井话本。
大掌柜呈上话本,对他低语禀报几句。
钱誉之一敲折扇:“孟长老,我今日还约了人谈生意,恐怕要失陪片刻。”
孟雪里接过话本:“不必客气,钱真人先忙吧。”
钱誉之匆匆离开。孟雪里并不知道,秘境中被他报假名字忽悠的散修们,此时正在隔壁。
他饶有兴味地翻开一卷话本,渐渐笑不出来了。
诸如《长春记》、《雪里传》之流,当真香艳浮夸,将他与霁霄写得像妖妃与暴君一般。
孟雪里越看越羞愤,数本读完面红耳赤。他想,分明是胡说,这里面写的“孟雪里”夜夜笙歌,得霁霄独宠,比我过得好多了。
一念及此,满脑子都是霁霄怀抱蜃兽的模样。
人与妖授受不亲,霁霄怎么能抱一只外妖呢?我为什么要避开霁霄,将道侣拱手送人?
孟雪里将话本揣进怀里,决定采取行动。
等钱誉之回来,只见孟雪里神情坚定:“钱真人,我要添置一件新衣!”
钱誉之谈完生意,满面春风,大手一挥,又召来管事。不多时便有十余架木施,挂着各色各式的锦绣华服呈上来。
孟雪里露出为难表情。
钱誉之见惯客人各种表情,善解人意道:“别急,你想要什么样的?店里还有很多。”
心里却想,这些都是最新料子,最好的货,却远不如霁霄送给孟雪里的,只怕孟雪里被养高了眼界,现在根本看不上其他衣装。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买衣服。
孟雪里:“不必绣印符文,不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好看就可以。”
钱誉之松了口气:“这容易。”
“亨通聚源”店大业大,有自己的绣坊、布行,钱誉之陪孟雪里下楼去挑选。
孟雪里转过一圈,忽然眼前一亮:“就它了!”
钱誉之顺他手指看去,表情变得非常微妙:“孟长老,你确定?”
孟雪里壮士断腕般下定决心:“嗯!”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东市买新衣,西市买新靴,南市买腰带,北市买发簪。
等孟雪里回到长春峰,已是日暮时分,正看见虞绮疏对着池塘说话。不知他与那三条蛟说了什么,锦鲤们欢快地跳跃,溅起晶莹水花。
“小虞,来!”
“孟哥!你刚去哪儿啦?”
孟雪里和虞绮疏勾肩搭背:“小虞,孟哥知道你是孝顺徒弟,师父要办一件大事,委屈你先离峰两天,怎么样?”
虞绮疏茫然:“需要我帮忙吗?”
孟雪里笑笑:“傻孩子,这种事情没办法帮忙的!”
虞绮疏挠头:“那,那好吧。等等,我不在峰中,我住哪儿?”
“‘亨通聚源’那么大,总不会少你一张床吧?想想办法。”
虞绮疏觉得有道理,怀里抱着小鼠,兜里放着蜃兽,便去寻钱誉之了。如果可以,孟雪里真想让他把三条海蛟也带走。
虞绮疏离开之后,孟雪里又将那话本翻了许多遍,激动地等待夜幕降临。
当天深夜,霁霄正在案前写字,只听“笃笃笃”三声,窗户被敲响。
敲窗者的影子轮廓投照在纸窗上,随烛火跳跃忽明忽暗。
霁霄笑了笑。
敢在夜里敲霁霄的窗户,除了隔壁的孟雪里,还能有谁?却不知孟雪里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地翻窗。
难道要讲究从哪里出去,就从哪里回来吗?
霁霄打开窗户,略有些惊讶。
孟雪里今夜不一样。
他薄唇微启,齿间轻叼一支含苞欲放的桃花。花瓣鲜嫩嫩地缀着晶莹晨露,正如他两颊飞霞,双眸泛起水光。
不必看打扮,这副面容便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冲击力。
清亮如银的月光下,真像趁夜迷惑读书人的精怪鬼魅。
霁霄站起身,伸出双手,打算将小道侣从窗外抱进来:“来。”
谁知孟雪里见霁霄意动,知道好事成了,喜不自胜,自己先提起真元,一个纵身跃进窗里,一头扎进道侣怀中。
“咳咳咳。”霁霄呼吸微窒,后退两步才站稳,掩嘴低咳。
孟雪里抬眼,当即吓得一个哆嗦,齿间桃花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只见霁霄脸色霎白,唇边又溢出鲜血。
他帮霁霄擦拭嘴角,手忙脚乱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孟雪里探了探道侣的脉,“哎,你分明还没有痊愈,为什么不告诉我?”
霁霄摆手:“没事,再休养一阵便好。”
孟雪里羞愧地低头。
他不想做人了。做貂起码可以钻进雪堆,装作无事发生过。
孟雪里扶霁霄坐在床榻上,为他轻轻拍背顺气,这次记得控制力道了。
霁霄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笑道:“找我什么事?”
孟雪里闷声道:“……就想来看看你。”
他看向桌案上的灯烛和纸笔,见纸上墨痕未干,正好转移话题:“你刚才在写什么?”
霁霄:“给你写《初入道》第二卷,《立道心》。”
孟雪里没话可说了。道侣为自己的修行日夜操心,自己却满脑子坏主意,还恩将仇报,把道侣撞得吐血。
霁霄仔细打量他,小道侣今夜用心装扮过,墨发半挽半放,柔顺地披在身后,面颊微微泛红,着实人比花艳。
然而他穿了一件……大红色金花斗篷!
红斗篷绣金线,绣的是什么?前面青龙、白虎,背后朱雀、玄武。
再细看发簪,原来是威风凛凛的二龙抢珠,烛光下灿灿发光。
从前孟雪里身穿雪青色锦衣,配一件银色披风,样式华贵,但配色清淡素雅。
今夜这般……威风是威风,却实在奇怪,非常奇怪。
霁霄忍着笑:“怎么换了新衣?”
孟雪里本来机敏,可是此时此刻,气氛正尴尬,他对面霁霄编不出瞎话。
他讷讷道:“话本里说我穿红色纱衣,口衔桃花。我就琢磨着,穿纱衣挺冷吧,还是穿斗篷算了,反正都是红的,肯定比纱衣好看。”
霁霄听他这么说,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刨根问底:“什么话本?给我看看。”
孟雪里从怀中摸出一卷簿册,递给他,指望霁霄看过,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霁霄略略翻几页,却是笑了。他笑意温和,像在包容胡闹的小孩:“以后少看这种东西。”
孟雪里小心地问:“你不生气?”
霁霄以为他指的是话本内容:“千古功过,后人评说,大可不必在意。”
孟雪里只好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可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做“名副其实”的道侣呢?
孟雪里愁啊。
霁霄:“等等。”
孟雪里眼神骤然明亮,好像盛满星光的湖水。
霁霄注视着他的眸子,温和道:“即使你不来,明天我也要去寻你,正好今夜你在这里,不如我们一起……”
孟雪里期待地仰头,甚至想踮脚尖。
霁霄:“看看道经吧。”
如冷水浇熄炭火,孟雪里眸中光芒熄灭,嘴角还停留在微笑的弧度,表情却僵硬了。
霁霄拉起孟雪里的手,将人牵至书案边:“你看,这是我为你写的《立道心》,喜欢吗?”
孟雪里呆呆道:“喜欢。我好喜欢。”
霁霄:“《初入道》你已经学完,再熟读这本,一定大有进益。”
灯火摇曳,暖光洒落一室。两人坐而论道,共度漫漫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敲窗冒头:你的小貂突然出现!
霁霄拎貂进窗:进来读书!
更得晚了,但是这章有五千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