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耀开着车急匆匆赶到省剧院后院大门,看到的是面前绿草灌木半环绕的人工湖前一段石板宽路上,早晨还崭新的帕萨特变得脏兮兮,挂着泥浆和水植叶子,栽歪着停在那里。
张杨和张容父子两人都光着脚丫子,此时有气无力的坐在石砌的矮堤坝上,张容的裤腿挽起到膝盖上方,这么短还一直湿到了腰部,此时正忿忿的斜眼看向别处;旁边蹲着已经不能再沮丧的张杨,打赤膊冷得哆嗦,上身的衣服尽数搭在树杈子上,原本白皙的皮肤黏满了淤泥,令人不禁在脑海中产生一种不翔的遐想。
韩耀甩上车门,看着两人良久无语,深深无力,问:“唉……车怎么还能弄进湖里呢?”
张杨沉着脸不说话,张容哼了声,“谁知道他得罪什么人了。”
“诶我的个娘亲啊……”韩耀哀声叹气,走上前,将一只正在尽力让自己贴住车镜的小田螺摘掉,随手丢回湖水中,前后检查车子情况。
“泡了多长时间了?得,里外洗个澡,肯定是打不着火了,我看看车内渗进去水没……我操,车灯咋还干碎一个,进湖里磕的?”
提到这事张杨不高兴了:“这他妈怨不着我!早上路过天津路修路的地段,妈蛋的钢架子瞎摆放,我这是小车拐弯的时候都杵上了!就是没找到人算账,要不今天班我都豁出去不上了。”
韩耀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天津路车来车往的,怎么人都杵不上,就你遭殃了。
呼气抹了把脸,心说小孩儿心情也造够呛,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韩耀走到车后,看到没了“裤衩”的车屁股,又是一记巨大惊吓:“你你你牌照哪去了?!”
张容不明所以,起身过去一看,也愣了:“爸,你不是吧,牌照也让人偷了?人缘忒差了您!”
“张容你的说什么话!注意点儿你!”张杨瞪了儿子一眼,支吾了两句,道:“牌照,咳,可能是撞碎车灯之后我调头倒车,又碓到墙根上一次,给震掉了。”
三人彼此相望:“……”
韩耀简直想仰天长啸,扯开车门看看车内渗水没有,低头往里一看,终于彻底疯了。
“张杨……你他妈的……你停车是不是没拉手刹!”
张杨懵了,茫然的看向韩耀:“手刹?”然后猛地一下子想起来,悲摧大叫:“我忘了!!!”
轿车停在湖边石板地,这么大的斜坡还不拉手刹,不溜进去才是怪事儿的!这不擎等着的么!这叫什么事儿啊!
张容彻底不能忍受了,坐进韩耀车里咣当摔门,脱下浸湿的短裤,摇下玻璃顺窗户甩到车顶,吧嗒一声。
韩耀特别后悔当初去驾校之前没亲自给张杨上个预科班。
――这话要是让知道当年不堪往事的听见当时就得叫唤,他自个儿学车那时候也不是让人省心的好货。后来洪辰他们听说了张杨原来也是个臭手,总结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口子都是马路杀手――韩耀杀人,张杨自杀。
韩耀打电话找人来把车拖走想法子处理了,张杨领着张容打车回家洗澡换衣服。这下子可好,回到家收拾利索再一看表已经九、十点钟了,家里成堆的事情摆着等着,结果啥都没干成,就摊上这么个倒霉潮子催的,等韩耀也回来换好衣服,仨人身心疲惫,哪有心思下厨房,到小区对面临街的铺子吃晚饭,对付一口得了。
一大瓷碗骨汤馄饨,一笼发面肉包子,瓦罐浓汤米饭套餐,热乎乎的在夜风中飘溢温暖的水雾气。张容还气得拉长个脸,一口饭没吃,趴在油腻的饭桌边写作业,埋怨张杨:“简直烦透,就因为你弄的破事,我还得熬夜写作业。”
张杨萎靡的叼着烟,崭新的车头一天上路给糟践成这德性,心疼坏了,又惹得举家出动折腾出老些麻烦,儿子抱怨他也没话说,当下亦是觉得十分对不起孩子――天寒水冷,眼看着要入冬的时节。跟他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推车卖力连口饭都没吃。他轻摸张容的头发,好声好气说:“爸错了,先不写了,吃饭吧,做不完爸爸帮你。”
张容垂下头,脸遮进阴影中,哼了声,张杨伸手去拿他面前的本子,手却被拂开,张容不耐烦的说:“不用你帮,初二的奥数你会做么你,一错一大片明天提问检查我就废了!少打扰我,一点儿不为我着想!”
张杨的动作滞在空中,看着张容半死不活的一张脸心下升起怒气,然而想起洪辰说过的话,强把这股情绪压了下去,到底一句话也没再说。
张容写完作业,划拉三两口馄饨,收了书本夹在手臂里起身扭头就走了,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回去睡觉。”连看一眼对面的两个父亲都没有。
张杨望着落地窗另一侧,张容过马路离去的背影,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不为他着想……还让我怎么做才算为他着想!他妈这么多年养出个孽来!”
韩耀也在注视这他的儿子,默默地,点燃一支烟夹在指间,眉间神情复杂。
很多年前,当张容尚在襁褓时,他曾经对张杨保证,如果这个孩子不孝不顺,不用你动手,老子先一脚踢死他。可现在他做不到当初的承诺,虽然张容自从上初中开始,对张杨说出令他伤心的话,做让他难过的事已经数不清不少次,但他却连抬一下手指都觉得沉重艰难,无措的不知道对他的儿子如何是好。
那天之后,韩耀思前想后,把洪辰约出来吃了顿饭,问他青春期详细到底是咋回事儿,说不清从哪天开始的,就变了个人似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难招架。怎么难道所有青春期的小孩都跟中邪附体了似的,从里到外犯邪劲?
洪辰听完了道:“张容吧,心气儿也是跟平常孩子不一样,不过差不多也就这么回事儿,叛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学校老师都把他们当半大少年对待,学到的知识和想法也都跟着在变,致使他认为自己是大人,甚至比大人懂得都多,但事实上根本还是不成熟的小孩,所以做事欠考虑,想法简单而且偏的很严重,自己还意识不到。这其中也有生理方面的原因,等等的,我大概也就知道这么多。”
韩耀疲惫的叹气,“我是不知道拿他咋办好了,哄也没用,我知道他不懂事,不想因为这些骂他揍他。唉……你说他以前那么害怕张杨,现在一梗脖子,居然敢跟张杨对付上了,越揍他作的越狠,把张杨气得直哆嗦,晚上睡觉做梦跟打仗似的,落下病了都要。”
洪辰拍拍韩耀的肩膀:“熬到他长大就好了,养孩子就是事儿多,要不我怎么就不养孩子呢。这样,正好他也快放假了,你们要是信得过,送我这边来我劝劝他,十一长假那几天说实在的,我说的话他多少能听进去点儿。”
韩耀一听立刻如获大赦:“是么?!那可麻烦你了兄弟,我就一个儿子,你要能帮我往好了带过去,我给你跪下都成!”
洪辰紧忙笑着摆手说你可得了吧你啊。
韩耀压根儿不知道,国庆节那些天,张容对洪辰的话何止是能听进去点儿,简直跟他对头到不能再多。也许孩子总对亲人以外的人,尤其较为陌生的人更加能产生尊重,洪辰的性格又是极其柔和温煦的,说话在理懂得也多,知道拿捏孩子的心思。所以相处期间张容的态度比面对父亲们时好太多,什么话都愿意跟洪辰讲,也愿意听他的话。要不是这么个情况,洪辰也不敢拦活儿到自己身上。
中学课程并不很紧张,孩子的课余和假期虽然不比小学,但也算长而丰富,天气以皮肤可以感触的速度迅速变得寒冷,草木霜冻枯黄,河流冰封,随后又上了三星期课,中小学生进入寒假。
韩耀跟张杨商量,张杨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只不过须臾就同意了,语气中满满的倦怠,“交给洪辰没什么不放心的,领他去吧,他在家看咱俩兴许也是添堵。”
韩耀揽住他的后脑,额头相贴,低语安慰:“没这事儿,他小,以后会明白的。”
张杨抿紧嘴角,仍堵着涩难在胸口:“咱俩不在他身边他就痛快了……”
张容一得到消息,立刻兴冲冲跑上阁楼翻出大行李箱,装了大堆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进去,边哼着小曲儿边拾掇,韩耀站在门边,道:“你拿太多了,用不上,不知道的以为你准备回火星呢。”
张容头也不抬道:“我上大爷家过年。”
韩耀大惊:“什么!?”
张容吸气刚要开战,张杨在身后拍了韩耀一把,平淡的说:“去吧,什么时候回来,让你大爷来电话。”
韩耀愣了一下,张杨握着他手腕将他拖走。
房间里的张容也愣了,张杨那句淡淡的,仿佛毫不在意他是不是要走的话在他耳朵边绕,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几位不痛快不舒服,像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爸爸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似的。然而他很快挥走了这种感觉,倔强的冷着脸,用惯有的不屑表情面对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
洪辰要提前回父母家过年,不过在此之前要跟车队去一次包头,秦韶正在那儿办事,他们碰头之后再领车队往西北方向到达临近的乌海,最后直接返回烟台。出发当天清晨,洪辰的车停在楼下,张容兴奋的坐在副驾驶席上,显然对马上进入的漫长旅程非常期待。
韩耀和张杨站在路边,临开车前,张杨还是忍不住伏在车窗边嘱咐:“路上别添麻烦,你是大孩子了,保管好自己的东西,每天给我打电话。”
“知道知道。”张容不耐而敷衍的应和。
洪辰轰开油门,探头道:“我们走了,放心吧。”
韩耀点点头,用力拍了拍张容的脑袋,后退一步跟张杨并肩挥手。目送车子缓缓驶出小区大门。
洪辰从后视镜看到两人逐渐变小的身影,低声问:“为什么不跟爸爸挥手说再见?”
“有什么好说的。”张容垂着眼,满不在乎的口吻道:“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又不是生死离别。”
洪辰看了他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国道上的风景唯有一望无际的雪白,杨树光秃的枝杈上堆积细碎的雪,形成树挂,冰雕玉砌,晶莹剔透。
张容稍微摇下一段车窗,彻骨的冷风立刻呼啸而入,他的头发在风里狂乱舞动。
洪辰手打方向盘,让车绕过冰溜子行驶到一侧积雪处,笑着打趣他:“我跟你说,等会儿上了高速咱就真没法调头了,上我家过年可未必有你自个儿家好,到时候你哭爹喊娘也不可能提前回来,必须呆到正月啊。”
张容对此警告毫不在乎,反道:“成啊,你说的,要是呆不到正月你请我一箱雪糕。”
洪辰问:“一点儿都不想爸爸?”
张容干脆的回答:“不想。”顿了顿又道:“烦他们,不想跟他们在一起。”
他的膝头摆着一个本子,刚从背包里拿出来,上面粘了不少房间的照片,客厅、卧室、阳台……都是他们家的摆设,显然是在家里拍的。上面用黑色碳素笔画了很多条框,圈成不同的形状,像是家具。
洪辰看了两眼:“干嘛呢?”
“寒假作业,根据身边人的需要设计一样东西。”
“你设计什么,家具?”
“对啊。”张容笑道,“我给桃酥设计一套家具,有楼梯台阶,梯子什么的,接在床和沙发之类她经常去的地方,让她活动方便省力。”
洪辰问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套家具,而后马上反应过来,桃酥是只老猫了,比较高的地方她可能跳不上去了,对于猫而言,这种生活确实不方便,不舒适。
张容忽然不笑了,冷哼了声:“如果我爸看见,肯定会说我是为了拿家里的照片去学校炫耀。”
洪辰沉默半晌,不由得问:“张杨不会这么说,你没跟他提起这个作业吧,别把他们想的太低。张容,你觉得他们哪儿不好了,我觉得他们很好,他们爱你,你要电脑就给你买,要手机要cd机,每天用心照顾你,要是换了别的父……”
“诶大爷,我给你讲个事儿。”张容忽然打断他的话,挑起一边嘴角笑着说:“有一次我们吃饭,我爸在厨房喊:‘张杨!你喝水么?’,然后我爸在餐厅摇了摇头。”
洪辰忍不住乐出声。
他又继续说:“还有一次我们看电视,天天饮食在做老鸭煲,我爸忽然说:‘哥们儿,你闻没闻见一股什么怪味儿,糊了吧唧的。’然后我爸盯着电视说:‘没事儿,是鸭子。’这都是他们俩干的常事,是不是特傻?”
洪辰笑了半天,说:“你不会就因为这个烦他们吧。”
“……不是。”张容看着窗外,小声说:“他们这样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就是烦他们不理解我,总瞎管我,就算不给我买电脑,买手机也无所谓,我就是希望他们能明白我心里想什么,别瞎掺和我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爸从来不听我说,我随便起个头他就找茬子骂我,要跟我过不去,其实他自己很多事做的就不对,还好意思管我;至于我另一个爸,听我说了也听不明白,白说。”
“如果你是我爸就好了。”谈话的最后,张容这样说道。
洪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才好,所以什么也没说。其实他很想让他明白,你的父亲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在心里划出多大的地方放置你,想要去理解你,你却在不知不觉中挥霍着他们的爱。这些话,张容现在是听不进去的,不过没关系,洪辰十分确定,总有一天他能转过这个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