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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雪霁(三)

阿客便失了一回神。

却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莫说人是苏秉正亲手杀死的,便他还活着,又能跟卢佳音有什么关系,值得萧雁娘特地将她叫来说?

便道:“想必是有什么缘故。”

萧雁娘道:“我是猜不出的——若是个文人,许是仰慕那和尚的学识,想与他谈玄论道。可一个戍守的武将……”

“想来杨嫔家的子弟,必定文武双全。”

萧雁娘点了点头,便将这一节揭过了,“杨嫔很是记恨你……”说着就噗的笑出来,“前阵子还去周淑妃宫里告状,说你不守规矩,半路将皇上截走了。要周淑妃帮她做主呢。你猜周淑妃怎么说?”

阿客便也顺着她,问道,“怎么说?”

“周淑妃说,‘你再截回去便是。’”她跟周明艳不是一样的气场,自然学得不像。可也还是兴致勃勃的拿捏着眼神,想要表现出那不屑和气恼来,“还去毓秀宫告状——皇上多少年没踏进毓秀宫的地界了,淑妃听了能不气恼?”

阿客不知该怎么作答。

萧雁娘也不以为然,自顾自的说下去,“杨嫔就是拎不清。家里的关系归家里的,若让周明艳自己做主,这后宫的女人根本一个都剩不下!”又叹了口气,“幸而她没当上皇后,不然这后宫还不知得怎么腥风血雨呢……”

一时她竟委屈起来,拉着阿客的手,道是:“你入宫晚,是不知道。当年在太子东宫,淑妃也是一枝独秀。你看她只是太子嫔?却摆足了太子妃的架势!陛下也都默许了。可她还不是太子妃呢,行事就已经十分狠厉。曾有个宫女,只因在院子里摔倒,陛下扶了一把,就被她活活摔了十余遍,跌得满身是血。皇后阿姊原本是不爱管事的,因为这一件,才不得不再度出面。”

阿客道:“……淑妃确实太不能容人了些。”

她当日出面,也只是想要教导周明艳——她固然厌恶她心性残暴,可当日苏秉正将周明艳带到她的面前,她便也默认周明艳将陪伴苏秉正一生。母仪天下的女人,未必该当完人,残暴狭隘却是万万要不得的,也不是她非要管闲事。

可周明艳在她房里喝了一盏茶,听了一回规劝。回去就抱着肚子闹了半夜。气息奄奄的拉着苏秉正的手,说着:“是我不留神,不干阿姊的事。”随即太医就给她查出身孕来。

阿客白被她陷害了,却因她的身孕,不能追究。真气得脑仁痛。

可苏秉正终究还是信她的,竟就这么回周明艳,“有了身孕就安心修养。宫里的事有太子妃照料着,你便不必操心了。”

周明艳还想找她麻烦,三五不时就传信来说各种不舒服。阿客直接划了个院子,请高平侯夫人来照料她。不知高平侯夫人劝了她什么,她终于肯消停下来,安心养胎。随后一举得男。

可她资质如此,显然是拢络不住苏秉正的心的。太子宫中渐渐就百花齐放起来,没多久,萧雁娘也生下了二郎来。

苏秉正再没对周明艳有什么优宠,阿客便也一直替苏秉正打理着后院。大皇子与二皇子日渐长成,阿客也慢慢明了这些女人的资质。知道局势已成,若没有太大的变动,这后宫迟早还是周明艳的天下。

因此,卢佳音入宫,她才寄予这么大的期望。可惜她与卢佳音,俱是天不假寿。

萧雁娘道:“你别说的事不干己似的……淑妃此刻最恨的人,说不定就是你呢。”

阿客只一笑,“多谢你的提点,我记着了。”

拾翠殿酿的橘子酒酸甜可口,阿客便多喝了几杯。那白茶花在阿客手里是稀罕的,在萧雁娘这里也不过了了。

“淮扬琼花与临川玉茗都是花中绝色,小时候看着多么惊艳。可现在看来,美倒是美,可也没那么特别了。”萧雁娘就跟她说,“我阿爹爱茶花,入京后,就从临川移栽了十棵。千辛万苦养活了两棵,花开得比这还大呢,可跟春来芍药牡丹比,也还是不如。想来什么东西,都是在自己的故乡时才最好。换到别人的土地上,也就落了下乘。”

阿客道:“这世上花草,俱是漫山遍野的才好看——野地里偶然发出一株,也别有意趣。可什么东西,被移植到花盆里,也都变了意味。”

萧雁娘就眯了眼睛,笑嘻嘻的望着她,“想来你在家时也没什么大福气可享,怎么入了宫,竟也怀念乡野?”

阿客想了想,道,“譬如一颗树,将它挪到琉璃珠玉的花盆里,仔细呵护保养,不叫风雨霜雪侵凌。可一有空隙,它还是要往深处扎根,要往高处生长的。人天性都向往广阔的天地,也并非是因为山野间有什么福气可享用。天性使然尔。”

萧雁娘喝着橘子酒,十分的不以为然,“人的天性分明是向往舒适富贵的。你就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罢了。”

从拾翠殿里出来,天便有些阴。

冷风卷地,自袖口裙底倏然侵上来,阿客眼前便是一晕。知道是酒劲上来了,便不敢在外久留。扶了葛覃的手,抄着近路回去。

绕到假山石后,忽然就见树后猫着一个黑影子。身旁宫女们显然也是看到了,匆匆斥问,“什么人在那里?”

那影子迟疑的动了动,片刻后抱着一只灰兔子站起身,“是我……”

秀气得跟女孩子似的,肥嘟嘟的脸上抹着两道灰。双眼无辜的张望了一圈,才十分认命的垂下头,“娘娘好……”

是拾翠殿的二皇子。

阿客便问:“是下了学?怎么就你自个儿?”

苏显只垂着头不说话,片刻后偷偷的抬眼望了望阿客,怔愣了片刻,飞快的就凑过来,“娘娘……呃,娘娘能不能帮我养着这只兔子?让我阿娘知道了,肯定又要责罚我。”

阿客略一回味,“你阿兄拐你出来的?晟儿人呢,又跑了?”见他冻得鼻头发红,只能无奈道,“先去我那里收拾收拾吧……”

苏显立刻喜滋滋跟上去……

阿客便单手接了兔子来抱着,携了他手行回宫,谆谆叮咛道:“没有人跟着时不要乱跑。阿兄胡闹也别事事都跟着,男孩子要有自己坚持。”苏显小鸡啄米样点头。

回了瑶光殿,阿客安置兔子,苏显就打量着院子,打量完了,就跑到阿客身旁蹲下来,悄悄道:“这边没有凤仪宫好。”。

阿客笑道:“哪里不好了?”。

苏显就想了想,“都没有凤仪宫好,娘娘为什么要搬到这边来?”。

阿客支着下巴想了会儿,脑子里只是团浆糊,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说:“……也不知道,醒过来就住在这里了。”。

苏显似懂非懂,却也没追问。跟着逗弄了会儿兔子,忽然就道:“娘娘,想吃米糕。都很久没迟到凤仪宫米糕了。”。

阿客想起来,只是头晕得厉害,差点便要摔倒了……

葛覃和芣苡忙上前去搀扶,阿客就靠在葛覃身上,道:“让采苹去做米糕,要撒上细细糖霜和木樨花……”。

苏显就插嘴道,“这次要兔子!”。

阿客便笑道:“那就做成小兔子,还要点上红红眼睛。要做得小小,口就能吞掉。”

口齿清晰,目光潋滟如水,看不出半点醉态来。可说出分明都是胡话。葛覃和芣苡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小心规劝,“娘娘,采苹姑姑在乾德殿伺候呢。”。

阿客垂着眼睛想了会儿,忽然便开窍了般道:“那去找——吩咐人备辇,要去乾德殿。”。

拿定主意去乾德殿,立刻就要出门。可已连站都站不稳了,葛覃和芣苡慌忙要将搀扶进屋,恍然不觉,还在向苏显伸手,“显儿过来,娘娘带去起去看弟弟。”

苏显是怵极了苏秉正,可又想跟着阿客。竟真在考虑了。葛覃只觉个头两个大,道是:“昭容怕是在找小殿下,容婢子送小殿下回去。”。

苏显道:“不回去——去跟阿娘说,在娘娘这里。”。

他口个娘娘。葛覃先前还觉不出来,这会才感到有些别扭——这宫里当得起苏显叫声娘娘,似乎只有他嫡母文嘉皇后。却也无暇思考这些,阿客吵着要去乾德殿,拦都拦不住,实在分不出身来。就差遣了个小宫女,“去给昭容娘娘送个信儿……就说二殿下在瑶光殿。”

三五个宫女道,终于将阿客弄进屋里去。苏显懵懵懂懂看热闹,忽然瞧见苏晟在门口偷偷对他招手。他两边儿犹豫了阵子,还是跑过去找苏晟了。葛覃不敢慢待,只能带了几个宫女追上去,将两个小皇子送回各自宫中……

那橘子酒后劲深,阿客越醉越厉害,渐渐就连话都说不清。芣苡将哄骗上床,不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芣苡才歇口气,出门便撞上葛覃。便努了努嘴,道:“睡下了。”

葛覃道:“怎么醉这么厉害?”。

芣苡道:“婕妤素来不善饮酒。涿州酿给姑娘家喝桃花酒,薄跟水似,也是杯倒。今日足足喝了三五盏果酒呢。”

葛覃闷不作声。芣苡就又道:“婕妤也是心里难受……陛下又连着几天没过问了。”

葛覃坐卧不安,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只闷闷道:“只怕婕妤将自己给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