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回到梨香院后,薛姨妈关门掩户,将所有人都遣走,这才悄悄对宝钗道:“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个人,剩下几日除了学规矩之外,你也得用心学着别的。”
宝钗向来仔细聪明,此时想起家里带上京的一个人。
脸上接着就做起烧来。
“是娘一路从金陵带过来,谎称是咱们家老管家遗孀的那个妇人?”
薛姨妈拍拍她的手,也有些期期艾艾:“我儿聪慧。她,她虽然是那等地方出来的,却是个清倌人。”
“咱们也不为了旁的,只是许多事你需得稍微知道些。你也见过她,那容貌也算不得绝佳,然而当时不知哄得多少男人垂涎落魄。可知这女子,单只相貌出挑,也是不成的。”
她毕竟是母亲,要找个这样的人来教自己女儿风月之事,也十分难以启齿。但事到临头,不得不咬牙说了。
毕竟薛家送女儿进宫是奔着做妾去的。那些管家理事,端庄劝导的贤惠,且都得往后放放。能笼住男人的心,才是第一要务。
薛姨妈也觉得十分心痛。
可怜她金奴银婢养出来的女儿,如今要送进宫去伺候人,还得任由旁人挑挑拣拣。最好的前程也不过是皇家妾室而已。
薛姨妈望着宝钗的脸,几乎就要后悔了:“宝儿,你再仔细想想。你姨妈也不是没露出来过金玉良缘的意思。若是你不愿意,咱们就将心思放到荣国府里,未必没有前程。”
宝钗垂头:“事到临头,母亲怎么还怕了?荣国府如今不过只是架子不倒,外头看着烈烈轰轰罢了。那宝玉又岂是个上进求学的?日后老太太一没,大房继承爵位,哪里还有宝玉的事情。”
姨妈之所以有结亲的意思,不满林姑娘是一回事,再就是看重咱们家的钱财,想弄了去往宫里送补贴她女儿。如今我既然能进宫,何必要白将钱填送了旁人。”
元春在宫里熬了几年,一朝夙愿达成,当了贵人,对宝钗是个极大的鼓舞。
薛姨妈叹气:“唉,若是宝玉是琏儿那样的身份,就好了。”
薛姨妈也不想想,人家真的长房承爵之人,为什么要巴巴来娶一个商户出身的女儿做妻子。唯有宝玉,是二房次子,父亲是个五品官位,倒还能相配些。
宝钗细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脸色渐渐平静下来:“母亲这些年的苦,我都知道。哥哥不争气,女儿若是再不争气,咱们这薛家长房可就彻底败了。其余七房都对咱们的生意虎视眈眈,现在若不是怕贾王二家,也早夺了咱们家的生意去了。”
靠山山会倒,靠海海会干,只靠着贾王两家终有不能的时候。宝钗自负才貌聪慧,便决意要靠自己搏一搏前程。
她垂下眼睫,轻轻道:“只一点,这事儿过后,母亲需得记得,要将那个妇人妥善处理了才行。”
薛姨妈心疼道:“放心,到时候给她一注银子,叫她走的远远地,再不许上京。”
宝钗摇头:“这样的人,哪里信得。日后我若是出人头地了,她岂能不回来要挟咱们?母亲虽然慈心,但人却是留不得的。”
“她反正是孤身一人也没个后人供奉,倒不如咱们出手,落得干净。日后只管叫下人供她一碗饭,也是她的造化呢。”
薛姨妈这才明白过来,女儿竟是要她杀人灭口!
她望着女儿平静的脸,倒不知道是怕是怒,是喜是悲了。
半晌才点点头,拍了拍宝钗的手:“我知道了。可怜我的女儿,事事都要你操心了。”
梨香院这里关门掩户的说话,自然无人知晓。
只说凤姐儿如今既然悟了,再细看王夫人的举动就处处全是阴险狡诈。包揽诉讼放印子钱的事儿都交给自己做,到时候罪过岂不也是她与贾琏的!
于是凤姐儿就命平儿将从前的印子钱都收回来,便是亏了些也无妨。
只待过几日就寻个巧姐身子弱或自己病了的借口把管家的锅甩掉,让王夫人自己想法去吧。
偌大的荣国府,既然喜欢铺张浪费,那就大家一起坐着花,她比谁不会花钱呢,都花尽了才好呢。
反正看起来这家私也没大房什么事。
至于贾母那里,更是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也只给宝玉。那她还在这儿买什么虚热闹,贾母和王夫人的笑脸称赞又换不了钱。
于是这几日凤姐儿也不装扮,天天素着一张脸,晨昏定省后就推说头晕乏力,只是站不住。
因她从前最要强,如今忽然这般,贾母王夫人也不生疑,只叫她回去歇着。
这日凤姐儿又当众虚弱,只叫平儿与林之孝家的一起看着婆子们按照份例分发各屋大丫鬟的冬衣。
平儿正在旁捧着茶杯暖手瞧她们分衣裳,忽然见宝玉屋里竟然是袭人亲自来了,不由笑道:“你打发谁来不行,偏你来了,宝二爷谁服侍呢。”
袭人自诩为宝玉屋里第一人,今儿让晴雯拿话硬衬了她两句,心里就不受用。故意自己走来领东西,回头好哄宝玉心疼,也叫人知道她勤谨。
但这话自然不好跟平儿说,于是她只说:“听闻琏二奶奶身子不好,我知道你在这里,特意来寻你,一会儿好去给二奶奶请安的。”
平儿素来跟袭人鸳鸯等关系很好,于是等分完了份例,袭人只叫小丫头送回去,自己便同平儿往凤姐儿这边来。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
袭人因笑道:“这个月的月例可又晚了好几日,照你从前说的那法子,正是你们主仆挣钱,只哄得我们呆呆的等。”
平儿听她提起这件事,心里就是一惊。
不由自悔从前有一次吃多了酒,将凤姐儿放贷之事透露了几分给袭人。现在凤姐儿既然不肯再做这些事,要甩脱了这个名声去,自己也得叫袭人别告诉了人才是。
可巧二人路过园子假山,平儿觑着四下无人,便拉了袭人躲进了一处假山后头,问道:“我从前告诉你的话,你可告诉旁人了没有?”
袭人见她郑重,忙摇头说没有。
平儿这才放心:“从此后我们奶奶也不做这样的事了。横竖她与琏二爷也不等银子使,何苦操这份心。况且一个主子奶奶拿府里的月钱放出去给人,到底是好说不好听,你以后也不许告诉了旁人去。”
袭人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不读书认字,哪里知道国法的厉害,在她眼里,简直是老天爷第一,皇家第二,贾家就排老三,根本不信这偌大国公府也会有犯罪伏法大厦倾颓的一天。
于是她倒不想凤姐儿是幡然醒悟正在后怕,只是笑道:“二奶奶这一病灰了心犯起懒来不成?这放印子钱虽不太体面,但听说来钱却快。”
太太屋里的金钏儿告诉我,也就这两年太太开始吃斋念佛,又有了二奶奶帮衬才丢开手,再往前些,太太也正经做了许多年呢。不然大姑娘进宫这么多年,银子钱流水一样送进宫里,是哪里来的。”
平儿一听,暗自咬牙,王夫人抽手倒是快,如今只拿着凤姐儿使唤,白花心思损阴鸷的给他们二房搭台子。
两人正在窃窃说些私房话,忽然听见一阵细响,显然是衣裙拂过假山树木之声,附近竟还有旁人!
她们两个背后议论主子的密事,叫人听了去如何了得!
于是两人连忙起身转出假山去看是谁。
而此时假山后头正是宝钗。
她虽过几日就要入宫候选,轻易不往府里来。但听说凤姐儿病了,她总要过来探望一趟。于是连莺儿都没带,只准备过这边来给凤姐儿问个好就走。
谁知才走到园子里,便听平儿和袭人在此私语。
宝钗素来是个有心人,处处仔细着,别人不防头的一言一行都落在她耳朵眼睛里。
如今听说话是袭人和平儿的声音,知道她们两个一个是凤姐儿的陪嫁心腹,一个更是宝玉房里头等的大丫鬟。这般躲在山石后面窃窃私语,她自然疑惑。
于是宝钗便住下脚听了一会儿,谁料得就听见两人说起王夫人并凤姐儿放印子钱之事。
不比袭人没有见识,宝钗可是知道这是犯了律法的。
于是心中大骇,不敢再听,抽身就要走。
偏是忙中出错,踩了旁边的青苔,脚下一滑险些跌了。虽是及时扶住了山石,终归闹出动静来。
她想着平儿袭人都是荣国府里有头有脸的丫鬟,后头更牵连着两位当家人,今儿叫人听了秘事去,若是一时臊了更至于日后给自己使绊子,岂不无趣。于是便急中生智,想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果然她故意扬声笑道:“林妹妹,我已瞧见你了。还不快出来,这里头冷呢。”且继续放重了脚步往前走去。
此时平儿已然抢先走出来,与宝钗撞了个对面,唬的脸色都变了。
宝钗倒是口角含笑,如常道:“平姐姐怎么在这里,那定是你将林妹妹藏起来了,还不快叫她出来呢。”又问着跟出来的袭人。
见袭人和平儿都摇头,宝钗才故意叹了口气:“我与林妹妹往日有些个误会,今儿好容易在园子里遇上。偏我才说了两句她又甩手走了,我瞧着她往假山这边一绕就不见了。好在如今是冬天,不然要是有个蛇虫咬一口可怎么好。”
袭人平儿便都以为方才的话叫黛玉听了去,不由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