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清茶轻手轻脚进来将散下的床帘用玉环勾起,再吩咐下人端了盥洗的盆进来, 等天边彻底泛了亮光, 这才将元欢唤醒了过来。
元欢半睡半醒,正是恍惚愣神的时候,昨夜的梦境还清晰的印在脑子里, 又因为后半夜翻来覆去的阖不上眼,她眼下便泛出团明显的乌青来。
更衣梳妆的时候, 竹枝细细打量她的神色,皱着眉头问:“夫人可是在这太守府住不习惯?”
元欢天生就是美人胚子, 芙蓉面桃花眼, 一身冰肌玉骨, 随意磕碰一下第二日醒来便是青青紫紫, 更遑论如此显眼的乌青。
元欢有些疲惫地摇头, 声音低弱:“倒没说住不习惯, 就是昨夜又做了个梦。”
几个近身伺候的丫鬟相互对视两眼,彼此了然。
她们都知道元欢做的梦, 其实就是她所忘记的那些记忆,只不过这些记忆, 都并不是她们所担忧的那些事。
元欢抬眸,看向铜镜中的人,极浅淡地弯了弯眉眼,挑了个羊脂玉手镯套上手腕,垂眸问:“从前, 我与谁的关系格外不好些?”
她顿了顿,意识到不妥,又补充道:“除了皇上和罗首辅。”
清茶愣了愣,迟疑着皱眉凝思。
桃夏倒是口直心快,见元欢发了问,便也毫不避讳地低声作答:“夫人和太后娘娘关系也不见好。”
元欢哑然,半张小脸垮了下来。
合着,她从前还是个刺头儿,和谁的关系都不好。
竹枝察觉到她的憋闷,一边替她梳发一边笑着安慰道:“夫人放心,这块乌青虽然打眼了些,但等会多施一层粉也能遮掩过去,包准别人看不出来。”
元欢点点头,食指微动,没有再问什么。
时值一月中,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元欢又是个惧寒的,这样的天里出去闲逛,着实需要好些勇气。
因着昨夜那个说不清真假的梦,元欢用早膳时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勺清粥就拿帕子擦了嘴,问伺候在侧的丫鬟:“昨日太守夫人可有说何时出府?”
那丫鬟摇头,如实道:“未曾,夫人只说一切都随您的心意,不拘早晚,等您得了闲再去才是顶好的。”
元欢听了这话,无声发笑,心道这太守夫人倒是个八面玲珑的。
但作为客人,哪怕身份稍高些,那也不好叫主家为着早就定好的事久等。思及此,元欢站起身来,清茶最知她心意,不紧不慢将银狐大氅给她系上,又去了外边,将伞撑起,一路簇着她往外院去了。
其实徐氏一早就起了,原想着去元欢院子外等,又怕她心里不舒服,思来想去的,等丫鬟掀开门帘进来禀报的时候,她才猛的回神,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手,道:“瞧我这糊涂的,竟叫客人亲自寻上门来了。”
话音甫落,徐氏朝心腹丫鬟望了一眼,轻声吩咐:“去将老爷昨日命人送来的香点上。”
“虽说咱们府上比不得京里的高门大户,但也要尽全力招待,别叫旁人诟病了去。”
那丫鬟目光微沉,冲徐氏福了福身,动作利索地将香炉里的熏香换了,等元欢被小丫鬟引进门的时候,首先吸引她的,便是屋子里极淡的香味。
说不出名字,同她以往闻过的都不大一样,有些像梅花,又有些像清兰,元欢适应得十分快,目光也不由得落在了那精巧的香炉上。
像是注意到元欢的目光,徐氏顺着瞧过去,莞尔,温声解释:“夫人可是觉得这香不好闻?”
元欢笑了笑,别开了目光,道:“自然不是,只是觉着这香炉造得好生别致,纹路样式,放在京里也难得一见。”
徐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当下心头一哽。
倒是她身边的丫鬟开了口解围:“夫人有所不知,徐州匠人多,造的东西也多,这炉子还是去年咱们夫人留了个婆子在府上伺候,她的丈夫心存感激,特意请人造了个香炉送到府上来,夫人也是瞧着模样新奇别致,这才一直留下了。”
元欢听了,笑着道:“这夫妇两倒是知恩图报的。”
从她进来,徐氏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迟迟没有表现出异样,又像是不解又像是低落,只闲说了两句,两人就准备出门前往东街。
就在穿过檐下长廊的时候,徐氏突然停下了步子,牵出手里的帕子,放在唇边重重咳了一声,元欢离她最近,听得这声音,眼神出现片刻的呆滞。
徐氏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惯温和的脸上笑意不减,只是说话的声音变了,同这几日的小心谨慎不同,那是一种深沉的诘问,分明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像是炸响在元欢耳朵边的雷。
“公主,您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这是徐氏问出的第一句话。
元欢脑子昏沉,慢慢地抬起了眸子,与她对视,而后吐字清晰,回:“不记得了。”
徐氏抿了抿唇,又问:“那你可知皇帝此次来徐州,为的何事?”
元欢摇头,目光越发的呆了,“不知。”
她才好了眼睛,对前朝那些事又不关心,也没有心去问,这回会跟着来徐州完全是因为想着寻欢作乐,哪里会知道严褚具体来处理什么事呢?
问了两个问题,等于白问,徐氏不死心,瞧着前边撑伞的几个丫鬟已等了些时候,最后问了句:“皇帝此行,带了多少人马?”
其实她知道,多半是问不出什么的。
这位九公主傻子似的,半点用都没有,连皇帝来徐州的目的都没摸清,怎么能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人呢?如此多问一句,不过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着实有些不切实际。
果不其然,元欢眼神更显迷茫,开口道:“我不知道。”
这下饶是徐氏,都忍不住黑了脸,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什么都不知道,将国恨家仇都彻底放下了,倒是活得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滋润自在。
就在清茶和竹枝赶来的前一刻,徐氏望着元欢的眼睛,柔柔出声:“好了,你可以醒来了。”
元欢的思绪在这一刻,骤然回笼,方才发生的事情,全部从记忆中剔除了出去,她只是觉着头有些发晕,但转眼见徐氏咳得厉害,便不由得看了看外边阴沉的天,皱眉道:“夫人若是身子不适,今日不妨先回屋歇着,换个好些的天气,咱们再约着出来也是无碍的。”
徐氏正有这个心。
她本意就不是跟元欢一起去什么东市,只是想找个机会问她的话,毕竟没了那香,到了闹市,她的手段便半点用都顶不得了。
而且接下来,元欢也不会有那个气力出府闲逛了。
两人就这样,连府门都没出,就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回廊下,青竹撑着伞,竹枝心细,瞧着元欢惨白的侧脸,担忧地问:“公主方才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脸色竟如此难看?”
“可是头疾又犯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元欢就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盛了东西的布袋子,而现在有人将这个布袋子剪出了一个大的口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部都掉了出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这具身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泄了气,精气神都流光了一样。
元欢如是想着,走了不到三五步,就连说话的气力也没了,她嘴角蠕动了几下,眼皮子似有千斤重,再走了两步,整个人都软软地往地上倒,得亏几个丫鬟手疾,这才没让她摔倒。
惊呼声与尖叫声随即响起。
因着她这一晕,整个太守府都被围成了水泄不通的铁桶,训练有素的禁军飞快搜了太守府里的各个院子,随行的太医再一次被揪着给元欢把脉时,蓄了多年的山羊胡被气得一翘一翘。
这九公主,难不成里边真是个棉花芯不成?
怎么隔三差五的就要出各样的毛病。
严褚得了消息,还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就赶了回来,他这些时日着实忙了些,小姑娘身边又放了许多人明里暗里护着,安危不用担心,他便想着将眼前的事尽快解决了,之后也好心无旁骛地陪着她玩些日子。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才仅仅五日的时间,她竟是直接晕在了太守府。
他飞奔着赶来时,握着缰绳的手都不听控制地不断握紧,又松开,不知重复了多少回。
太医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支吾半天,才委婉地同他说,是九公主的身子太弱,又许是这几日她休息不足,这导致了此次的昏厥。
严褚再捉了清茶和竹枝一问,知道是她昨夜又做了梦,睡不安稳,今早起来时,眼下的乌青遮夜遮不住。
望着床榻上安静又虚弱的人,严褚心里憋了一口气,没等她醒来,倒是将自己怄了个不上不下,最后哑然失笑。
感情她前些日子答应他的会好好照顾自己,便是如此照顾的,他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