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欢微愣,有些诧异地抬眸,不明白为何三言两语间这人就变了卦,她三根葱白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的青莲图案,不过是须臾之间,便被上头的温度熨出触目的红来。
罗笙忍不住又瞧了她两眼。
元盛见严褚下了令,急忙躬腰上前,笑着从她手里接过那茶盏放在小几上,道:“公主,请随老奴来。”
元欢眉头浅浅蹙起,她虽失了忆,却也不傻,直觉这两人所说的事与自己也有些关系,但严褚让她出去,便该有他的道理。
他总不会伤害她的。
思及此,元欢的心蓦地安定下来。
她挪了挪身子,下一刻便被踱步进来的清茶搀住了胳膊,夜风拂进内殿中,青竹香铺天盖地袭来。严褚起身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抬手抚了抚她乌黑的发顶,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朕随后就来。”
元欢眼眸一亮,低头颔首,从喉咙里溢出一个怯怯的好字来。
严褚凝目细望她神情,突然开口问了句:“怕吗?”
元欢睫毛颤颤地扇动,嗅到空气中另一种叫人不喜的木棉味,再回想那人说话时温润和煦的声音,内心十分矛盾。
严褚也不催她,等着她开口回答。
元盛和清茶在一侧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不怕。”元欢昂着一张莹白娇嫩的小脸,声音低了两度,没什么底气地接着道:“只是不喜欢。”
严褚没曾想会等到这样一个回答,细思过后,不由哑然失笑。
他自然能猜到她口中的不喜欢是不喜欢谁。
随帝曾有意将元欢许给罗笙做继室这事,严褚早就听说过,甚至在他将元欢养在琼玉楼之后,罗笙还玩笑似的同他感慨过这事,说自个已过不立之年,再过些年便是垂垂老者,早就无意续弦,守着亡妻的牌位过日子便是最好的。
平白糟蹋小姑娘,好好的结亲倒成结怨了。
罗笙的话,严褚懒得追究真假。
说不膈应是假的,但真正叫他消除疑虑的,是元欢自个的态度。每提起罗笙一回,那眉头恨不得要皱上一天,左右是不待见极了,严褚贵有自知之明,知道在她心里,自己怕是比罗笙还要不如些。
失忆之后,元欢对所有人对一视同仁,除了他,其余谁也不认得。因此他便以为,她对罗笙再厌恶,只怕也是想不起来的。
她的确没想起来,但是自从她听罗笙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那小眉头皱得,压根没松下来过。
他多少能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打心眼里的厌恶和反感,这才导致失忆后仍念念不能释怀。
严褚听她亲口承认,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他压了压嘴角,对元欢道:“去吧。”
待三人的身影绕过屏风,融入黑暗时,严褚听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转了转大拇指上水头极好的扳指。
自从撞了头醒来,元欢就待他格外亲近,却避罗笙如蛇蝎。
这是为何?
身为文臣,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几乎刻到了骨子里,元欢的表情又没有太过遮掩,罗笙自然将她当时的情绪变化瞧在了眼里,他眼底翻涌着墨色,沉吟片刻后却温声接着方才的话题,问:“皇上怀疑罗府庶子是那群人中的一员?”
“有所猜疑,但尚未证实罗府与他们有什么勾搭牵连。”严褚眸光极冷,褪去方才温润的表象,声音里像是掺了冰渣一般:“朕已着手派人去查,这段时日你也盯着些别的地方,每日进出京的人员都严些盘问,再留意最近在京都活跃起来的世家,但凡觉着有异常的,严加监管,及时上报。”
罗笙自然知道这事的重要性,两人又聊了些如今的局面态势,眼看月至中空,罗笙朝严褚抱拳,准备出宫回府。
走了几步后,他不知想到些什么,停下步子,回头朝严褚轻声道:“皇上,最迟明年开春,皇后人选也该定下来了,也是安定朝堂,稳固人心,有利社稷。”
严褚手搭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听了这话,如同没听到一样,只漠然抬手朝罗笙扫了扫。
后者无法,在心底遗憾叹息了一声,大步融入庭外月色中。立后不仅是国事,也是帝王的家事,而成武帝,惯来不喜人对皇家私事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有些事略略一提还好,强调重复的次数多了,反倒适得其反。
其余的事,便留给宫里急得上火的太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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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的夜里,高耸入云的树冠中,一两声寂寥悲鸣响起,凉风习习,那声便在风里被无限延长拉伸,拖出长长的尾调。
建章宫偏殿的小侧门前,月光撒下如水纱幔,元欢命人端了椅子坐在庭前,双眸睁得极大,目光所及,仍是一片黯淡无边际的黑,她瞧不见今夜美好的月色,瞧不见渐渐厚重堆叠起的云层,也瞧不见周边人的脸。
罗笙走后,严褚寻到此处,见到眼前的场景,黝黑的瞳孔微一缩,在他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脚步声便已下意识的放得极轻了。
“……咱们在庭前的小院子里坐着,现已是亥时,月光照着,无需提着灯笼照明,周围的一切都能看清……”
清茶半弯着身,附在元欢耳边低低絮语,一些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东西,元欢却听得十分认真。清冷冷的月光下,她侧脸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被风一吹,露出精致的脸蛋以及小半截莹白似玉的脖颈,柔和得像一湖春水,精致如同一副古画。
严褚无声行至几人跟前,清茶和桃夏行了个礼,识趣的没了声音。
初冬的夜里,饶是穿了小袄,在风口坐上一会,也是极冷的,元欢身子不好,连着咳了几声后,声音里俨然带上了些鼻音。
严褚脸色沉下来,二话不说将她小身子捞起来拦腰抱起,大步进了内殿。
这一抱,他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怀中的人儿倒是老老实实地勾着他的脖颈没有乱动,只是那重量着实轻极,他手环过她的后背和腰身,因此也能清楚地感受得到那背上硌人的骨头,以及仿佛一掐就断的细腰。
她这样瘦,这样脆弱。
从前就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原以为现在会听话一些,没成想这可恼的性子竟是丝毫没改,脑后的包还没消,天天喝着药补着身子呢,若再来个风寒,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人更遭罪。
这男人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一丁点儿也没显露出来,仍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元欢将脑袋埋在他胸襟前,轻而又轻地蹭了两下,糯声糯气地问:“我与方才那人,可是曾有过什么过节?”
说话间,两人已回了正殿,殿中暖和,熏香的青烟升至半空,严褚冷着脸将人放到黑漆琴木椅上,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般,直接转身对清茶等人吩咐:“扶公主去沐浴。”
沐浴更衣后,元欢又在严褚眼皮子底下喝了碗姜汤暖身茶下肚,顿时来了困意。
小小的人儿秀发松散,如海藻般披在肩头后背,她掩着唇打了个哈欠,眼角登时溢出两颗晶莹泪珠。严褚也才沐浴完,见状无奈,拿了条帕子俯身将那点点湿润擦尽,却在抽手之时,被一只温热小手悄悄缠上。
这手的主人也不说话,就睁着一双迷蒙大眼朝那竹香的方向看,严褚将手里帕子丢在小几上,有点漫不经心地道:“也没什么,只是从前,你与他险些成了夫妻。”
有些人就是如此,面上越是满不在意,心底越是发酸发痛。但他毕竟不是无脑的昏君,深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帝下的命令,谁也无法忤逆,也不会迁怒于谁。
元欢听了这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美眸,脸上的血色被吓得褪得干干净净,半晌,她回了神,又听不见严褚说话,慌乱地揪着他的衣袖扯了两下。
“我虽记不得从前的事,却也知自个欢喜的人不是他,你莫要生气。”
严褚不为所动地挑眉,从善如流发问:“那依你所言,自己欢喜的是谁?”
元欢偷偷往他那边瞥了几眼,小脸漫上一层桃霞,一副顾左右而言其他的小模样。直到严褚从喉咙里嗯的反问一声,压迫感如山般压在头顶,她才极不满地松了口,声儿软糯:“自然是你啊。”
严褚的脸上原还带了点纵容的笑,瞧她手足无措解释时笨拙又可爱的模样,就在这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之后,寸寸寒凉下来。
人生头一回,成武帝被逼得近乎落荒而逃。
撞伤了头的鹿元欢,比失忆前的鹿元欢更能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