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他,想来不是太医所说的那种情况。
严褚凝眉细望,鹿元欢巴掌大的小脸上尚还蜿蜒着两条未干透的泪痕,他心底无奈叹息一声,将药碗放下,拿了帕子一点点细细擦干,她极细微地瑟缩一下,迷迷蒙蒙地望向南边进风的镂空小窗。
她听见了外头清脆的鸟鸣,一声接一声,风虽带了些凉意,可仍算得上是温柔的,全不同于梦中北风呼号,大雪飘飞的凄怆悲肃。
她终于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堕入另一轮黑暗里。
严褚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稍显笨拙地端着药碗,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宽大的袖袍上明黄的边垂落在她白嫩细腻的手背上,元欢有些痒,便将手缩回了被里,同时偏头,正正躲过了那白玉勺里的苦药汁。
严褚将她的动作全收于眼底,以为她又来了脾气,半分不想见他,一时之间除了苦笑,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他克制着情绪,不轻不重地道:“将药喝了,病好了,朕自不会来烦你。”
元欢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下意识地就想瞧他的神情,只是目光所及,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眼眸中的光亮神采便渐渐的又黯了下去。
严褚将玉勺放到她血色尽失的唇边,瞧着上头甚至都干得起了皮,心头顿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语气也不受控制地重了几分,“平素对朕耍威风的劲去哪了?琼玉楼是你自个的地盘,一个没名没份的世家贵女,仗着几分太后的势,就能将你欺负成现在这幅模样……”
苏槿敢仗着太后的势欺负到琼玉楼去,她鹿元欢就不能搬出他来压制回去?
她明明知道,真要出了事,他定会如同以往每回一样,心甘情愿地给她撑腰,给她兜着。
最叫人心寒的是,那日那番话过后,她竟真能做到恩断情绝,一笔勾销的地步,明知苏槿此去,必是来者不善,她却宁可自己一力扛下,也不屑搬出他来。
这些话藏匿在心底最深处,太过卑微与阴暗,他断然说不出口,能说出口的却又硬生生被那双美眸中聚拢的雾气逼得咽了回去,最终认命般在心底微叹一口气,对她道:“先将药喝了,凉了便减了药效。”
元欢鬓边几缕碎发垂落,遮住她小半边清妩侧脸,微光在她眼中跳跃浮动,元欢迟疑片刻后,还是就着那白玉勺将气味浓烈的药吞进了喉咙里。
那苦味从舌尖蔓延到了心里,严褚喂一勺,她便乖乖含一勺,一碗药不多时便见了底,末了,严褚替她擦了嘴角,又塞了颗蜜枣给她含着,声音温和不少,“只要每日按时服药,遵医嘱,两三月便能瞧见东西了。”
说罢,他在那双勾人的杏眸里,清楚地瞧见了自己的模样,素日最爱干净的男人已然生出了青黑的胡茬,他勾勾唇,想着还好她瞧不见他此刻的狼狈样。
不然还指不定如何个嫌弃法。
“你只管静心养伤,此次发生的事,朕会公正处理。”
说什么公正,实则从命人将她抬来建章宫的那刻起,他的心就偏得没了边。
说罢,严褚从床沿起身,低声唤来一直静候在外头的清茶,冷然吩咐:“照顾好公主,没有朕的命令,无论是谁,都不准踏进建章宫内殿。”
“太后亦然。”
这便是准备离去了。
元欢紧紧皱着眉,在听到眼睛能恢复后方松了口气,却又被男人这般疏离淡漠的话语和态度惊得一愣。
梦中,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实在是记不清楚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就是此刻后脑勺上鼓起的包,她都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她记得他的名字。
她记得严褚上回给她喂药的时候,脸上挂着散漫又温和的笑,她自幼是怕苦的,他便命人备一碟子蜜饯和几碟她欢喜的糕点,每吞下一口药,便奖励似的塞一颗到她嘴里。
而她十分冷漠地别过头,不屑一顾。
元欢迷蒙地眨了眨眼,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自己之前做了什么错事,叫这人觉着不喜了还是其他的原因,这才有了这般的态度转变。
总归他要走,她就是极不安的。
元欢原就坐在床沿边,又闻着那竹香还在跟前不远处,于是就在男人话音才落下,步子还未迈开时,她便颤颤地下了榻,十根手指头摸索着探到半空,情急之下难免疏忽了脚下,所以触地就是踏板上的空坎。
脚下一落空,人也跟着往下跌,元欢小小地惊呼一声,跌入一个厚实的胸膛。
青竹香在鼻尖弥漫,元欢闭着眼,乖乖地任由男人抱着,又伸出一只胳膊,虚虚地环着他的脖颈,严褚默不作声地将她抱到床榻上坐着,声音不觉严厉几分:“乱跑什么?”
元欢嘴角蠕动几下,昂着张惨白小脸,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就连声儿都是娇颤颤的,极轻地飘到严褚的耳朵里。
她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严褚怀中还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木棉香,面对着她这般突如其来的问话,并没有马上回答,倒是元盛笑着对元欢解释:“公主有所不知,这两日皇上担忧您的病情,亲自守着,已落下了许多折子没批。”
元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泪珠子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一颗打在严褚的手背上,她也不说话,也不瞧着他,恍若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元盛头一回见到鹿元欢这般收放自如的哭技,被惊得目瞪口呆,继而头皮炸开,挪着步子隐到严褚身后,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果然他才在心底默数到第三声,严褚便低叹了声,捏了捏她柔弱无骨的手掌,近乎服软般地哄:“你有什么话,说给朕听就是,能依着你的都依你。”
他实在是看不得她哭的样子。
元欢又从喉咙里溢出一两声哭音。
严褚默了默,又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朕可以即刻派人寻程双入宫。”
在这京都,天子脚下,哪有人的踪迹能逃过皇帝的眼线?
她当初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其实在他眼里,就如同小孩玩闹一样。
清茶和元盛对视一眼,皆是放下了提着的心,在他们眼中,元欢今日种种反常,应该就是为了能见小主子一面。
出人意料的是,元欢耸动的肩膀平息下来,她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与安静,凝眉想了许久,有些迟疑地问:“程双是何人?”
这话一经说出,更是满室死寂。
清茶大着胆子问了句:“公主,您能听出奴婢的声音吗?”
清茶与元欢虽是主仆,但关系比之常人格外亲密些,十余年的感情,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便是眼睛看不见了,光听声音,也是可以立刻分辨出来的。
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元欢毫不迟疑地摇头,只揪着严褚的袖口,道:“听不出。”
她神情怯怯,像是个怕生的孩子,严褚反握住那双白璧无暇的玉手,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里,男人声音微哑,艰涩出声:“记得我吗?”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交缠都交缠在一块,元欢瞧不见他的样貌,但她脑海里却全是关于他的记忆,她无比清楚这人是怎样的风华清贵,霁月风光。
元欢悄悄弯眉眼,微红的眼尾也跟着往上翘了翘,她抽/出自己的手掌,十根青葱一样的指尖搭上严褚的脸庞,一点一点细致的摩挲而过。
她的动作极为细致认真,但落在严褚心头,便是难熬与隐忍交织,深秋时节,他下颚紧绷,克制得辛苦,额上竟沁出些汗来。
好在元欢在摸到他鬓边突出的一两根青筋时便收了手,声音清软地回:“我自然认得的。”
她也只认得他。
严褚听着她软糯绵音,下意识便觉着不对,她若是当真记得他,便不会是这般的神情态度。
可他还未来得及再问下去,便见她瘪了瘪嘴,小猫一样地呢喃着求:“你处理完事情,能不能再来陪陪我?”
“你不在,我很怕的。”
严褚心底那座原就岌岌可危的城墙,在这两句话中,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