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料峭的寒风如刀锋,冰冷中又带着几丝如铁锈一般的猩红。
不知不觉之间, 八日已过。
索虏大帐中, 宇文焘正与部下开会商讨攻城之事。这次南下, 一路皆格外顺利, 如有天神相助一般, 不论是宇文焘还是其他索虏将领,都满怀信心,野心勃勃, 想要一举打到大周最南边的朱崖洲, 将整个大周收入囊中!
攻打建康时,宇文焘信心满满。大周皇帝病重,监国的皇子冲动莽撞, 宇文焘根本没有将这个才十几岁,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放在眼中。
万万没想到, 正是不被他放在眼中的建康, 现在却成了他夺取大周的阻碍。
“主上, 已经查清楚了。对面守城的主将姓沈,名凤璋,乃是苍头翁沈彦之后人。据投靠我们的周将朱元宾所言,此人为人果断刚毅,心狠手辣,颇有心计手段,不是善茬!”
一位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索虏将领从鼻子里哼出气, 带着对叛将朱元宾的轻蔑,不快道:“当然不是善茬!否则,怎么能带着一万多人守住建康整整五天!”
“我还以为大周都是群脓包、软脚虾,没想到也还有个人物。”
坐在上首的宇文焘也微微颔首,恍然,“原来是苍头翁的后人。”
始兴郡公沈彦之虽然已经过世许久,但其赫赫威名,仍被许多人铭记。沈彦之有偏头痛,吹不得寒风,为此他常年带着一顶苍色帽,苍头翁一称。昔年战场上,但凡听到“苍头翁来了!”,所有敌人皆闻风丧胆,四处逃窜。
宇文焘眯了眯眼,沉吟片刻,脸上不快逐渐褪去,他吐出一口浊气,轻轻冷笑一声,“就算是苍头翁的后人又如何。哪怕是苍头翁在世,也没办法打破如今这个僵局!”
他们固然攻不下建康,然而城里的居民也出不来。用不了多久,等城中粮食耗尽,容不得他们不打开城门!
宇文焘所想的,正是沈凤璋担忧的。
建康毕竟是都城,百姓富庶,家中皆有余粮,只要外面的索虏人打不进来,百姓也就由最初的惶恐不安,逐渐平静下来,甚至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在他们看来,那位姓沈的大官就是战神在世,只要有她在,他们就能安然无恙。
沈凤璋却没有这些百姓这般乐观。
宣阳门城墙上,身着明光铠的青年望着远处黑压压的索虏士兵,长眉紧蹙。
兵力在损耗,军粮在减少,甚至连箭支的数量都撑不了多久。
从建康到武陵郡,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大约是一天功夫,若是鲁将军第一时间调兵遣将,拔营出兵,路上大约需要六天。
然而现在,八天已过,却半点见不到援兵的影子!
一团朦胧隐约的白雾从沈凤璋口中呼出,她眉眼凌厉,一对眼珠幽黑不见光亮。
看来,她只能启用第二套方案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沈凤璋不再犹豫,转身大步朝城楼下走去。那一身银色的铠甲,在初春清晨的料峭寒风中,显露出几分杀意与萧索。
刚刚跨下最后一级台阶,沈凤璋便见一名部下从远处纵马而来!
对方一见沈凤璋,甚至来不及放慢速度,直接从马上跳下了来,在地上翻滚了两圈,跪倒在沈凤璋跟前。
“大人!援兵来了!”
沈凤璋精神一震,“怎么回事?!”
“在西掖门!援兵是从索虏人后方攻过来的!”
西掖门?!沈凤璋来不及多问,直接抢过一旁士兵的马,翻身上马,狠狠一挥马鞭,朝西掖门而去!
在离西掖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沈凤璋便听到金戈相击之声,以及喊打喊杀之声。
真的来了!
越靠近西掖门,空中的血腥味越重,潮湿的晨雾甚至都隐隐显出浅浅的红。
翻身下马,沈凤璋朝那些见到她后,想要行礼的将士们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径直朝西掖门城楼走去。
她快步迈上台阶,身上铠甲的甲片互相碰撞着,发出铿锵有力的撞击声。
“具体怎么回事?”急促的撞击声中,响起沈凤璋的声音。
西掖门的副守将跟在沈凤璋身边,快速解释着情况,“索虏人本来像之前一样在挑衅我们,忽然间,他们后边队伍里出现了骚乱。我们起初以为是营地里打架,没想到过了会儿,一支速度极快的骑兵队突然从冲进他们后方,冲乱了整个队列。”
接下来的情况如何,沈凤璋已经亲眼看到了。她站在城头,望着下边厮杀的两方人马,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眸亮到惊人。
看来,鲁将军还是以国为先。
不对!
沈凤璋神情忽然一凌,她定睛,仔仔细细往人群中瞧去。
一马当先,以一当十,如同一把锐利的长枪,将整个队伍搅得血肉模糊,身着玄色铠甲之人,是沈隽!
鲜血飞溅,落在他脸上,将那张无情得脸庞映衬得越发冷酷与凶残。沈凤璋立在高高的城墙上,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到沈隽身上。
他脸上没有嗜血的微笑,见不到半点畏惧,往日里苍灰的眼眸,因幽深而接近于黑,里面一半是疯狂,一半是理智,如暗沉的湖水。
战场上,杀戮中的沈隽似有一种魔力,那种纯粹的残酷与血腥,让人恐惧之余,又引诱着人靠近。
高高挑起的枪尖,挑起一串血珠,在空中飞洒。
沈凤璋望着似乎要飞到自己身上的血点,眼睛快速一闭,深呼出一口气。
不亏是男主啊。怪不得他去了军营之中,如鱼得水,无数将士对他心服口服,忠心耿耿。
尽管及时回神,然而沈隽方才的神情,以及那种纯粹的暴力美,却在沈凤璋心中镌刻下深深的烙印。
将脑中的画面拂去,沈凤璋重新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这场偷袭战上。她没想到出现在西掖门的竟然会是沈隽。
军队从义安郡开赴到建康最快也需要十天。再绕路到宇文焘大军后方,悄无声息潜过去,起码要耗费三天。也就是说,沈隽几乎是在收到宇文焘带兵进攻大周之时,便已带兵出发了!
他……
沈凤璋心绪复杂。她本来以为,沈隽会观望许久,等建康被攻下,赵渊穆出事后再来。到那时,他再将赵渊穆意图篡位,谋害老皇帝之事公之于众,就能凭借着手中的兵权,顺理成章接手建康,哪怕不直接称帝,也能权倾朝野,成为摄政王。
没想到,在她心目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放过一切可利用之物的沈隽,这回竟然没有选择最好的方案。
他在想什么?
沈隽在想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理智上,他应该耐住性子,静观其变,伺机而动。然而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点好兵,做好准备,正在前往建康的路上。
沈隽一直觉得自己只是贪恋沈凤璋对自己无私的爱意,然而明明已经知晓所有一切都只是误会,都是令人难以启齿的自作多情,他却恼火又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看着她去死。
只要一想到沈凤璋还在建康,沈隽完全没办法沉住气。
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点好兵之后,向来理智至上,哪怕是小时候都不曾任性过的沈隽,少见地明知不该,却还是自暴自弃一般,领兵继续前往建康。
半路上,得知沈凤璋主张守城,并且亲自带兵守城之时,沈隽沉吟片刻,决心主动出击,中途改道,直接带人包抄到了索虏人的后方。
宇文焘一直戒备着大周的援兵,尤其是离得最近的武陵郡平西军。哪里想到,离得较远的大周安南军竟然会来得这样快,还是绕道从后方偷袭!
出其不意之下,这一场战役,索虏人伤亡非常严重!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西掖门外血流成河,一具具尸体堆积在被血润湿的土地上,露出狰狞痛苦的面容以及死不瞑目的双眼。
寒风呼啸,裹挟着血腥之气,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入城中。
一滴滴血水沿着光滑的铠甲滑落到地上,渗入泥里,手握长枪,跨坐在马上的青年,煞气腾腾,连那双往日里如冰下湖水一般的苍灰色眼眸,都仿佛被鲜血染红,整个人仿佛浴血的修罗!
沈隽抬眸,朝站在城头的那人看去。那人一身光洁如新的银甲,一轮暗红的太阳在她身后缓缓落下,为那身银甲镀上一层橘色的暖光。
逆光之中,沈隽看不清沈凤璋的脸庞,然而他有种直觉,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
与沈凤璋刚分别时,沈隽曾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未曾丢过那么大的脸——自作多情。他只觉自己根本无法,也无颜再见沈凤璋。
这一路行来,大部分时候,他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偷袭宇文焘之上,偶尔想到沈凤璋,也觉得没办法想象见面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然而此刻,真正看到完好无损,毫发无伤站在城头的那个人,那些先前的纠结、迟疑,全都在沈隽脑中消失了。
望着迎风而立的那人,沈隽眼眸不由显出野望与势在必得,他无声开口。
“阿璋,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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