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还没有靠近马, 便有一股柔和的微风以昆仑为中心朝着四周扩散开, 瞬间吹散了笼罩在村子里的阴气和鬼气, 露出了那些鬼生前的面容。
村子里的鬼也恢复了清明,生前死生发生的种种尽皆回想起来,更明白他们这是遇到有大法力的人了, 纷纷跪下。
神凰挑眉, 说昆仑:“这不是凡人的本事吧?”
昆仑面不改色地说:“超渡亡魂,凡间的很多道士和尚都会, 我只不过比他们高深些而已。”她绕过影壁,去到院子里,抬袖一拂, 释放出一股柔和的力量把这些鬼扶起来。
她走到一名年约七旬清瘦矍铄的老者跟前, 说:“我想借你家的宅子暂住些时日。”
老者说:“原本不该拒绝, 只是宅子废弃多年, 已经破败不堪,恐怠慢姑娘。”
昆仑说:“修葺一二, 再打扫打扫,总是能住人的。我有一手剪纸手艺,能做出小纸人让你们附身其上像活人一样生活。你们生前是如何生活的, 往后也怎么在这里生活, 到我离开的时候就送你们入轮回去投胎转世。”她的话音一转, 又说:“五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劫匪和造反的藩王以及当初治国无方的皇帝都已经死去,你们的冤仇也该消了。”
老者长长地作了一揖, 说:“多谢姑娘。”
昆仑又去到院外,上了马车,找出纸、笔和剪刀,先用纸剪成小人,再在纸人上画符,之后把这些鬼引入纸人中。鬼与纸人融合在一起后,原本还有几分虚幻透明的身影顿时变得清晰起来,栩栩如生,和生前一般无二。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还有影子。
原本鬼气沉沉的村子顿时变得热闹起来,村民们更是连夜收拾起屋子。
老者姓陈,叫陈礼节,是陈家的族长。他是科举出身,干到六十多岁致仕回乡,教导族中子弟。
他得了纸做的身子,发现自己与活人一般无二,便知道这是遇到“贵人”了。那位姑娘没说自己的来历,他也不问,只召集族中子弟和乡亲过来,吩咐大伙儿都安分守己些,莫做出什么不好的事,耽误了将来投胎。
当了这么多年横死的冤魂厉鬼,虽然过得稀里糊涂的,也不是全无记忆。他们当年死得惨,虽然村子里有几个懂点拳脚的壮实后生杀出一条生路逃了,可这么大的灾祸,哪怕再留下,从此一走就没再回来,他们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就这么烂在了村子里,后来又有人迁来,才把他们烂掉的尸骨扔到野地里,也没给做个法事超渡,他们的尸骨被风吹日晒遭野狗老鼠啃咬,这才怨气难消,投不了胎。日积月累下,他们的怨气越来越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早化成了厉鬼,照这样下去,将来迟早变成没有理智的鬼物,再无投胎的可能。这地方的阴气格局又能维持多少年呢?当年的一次地震造就了这里的阴气格局,说不定哪天再来点变故,这里就不再适合他们这些阴魂居住,到那时,就只剩下魂飞魄散一途。
陈老是个有见识的,把其中的关系利害掰开揉碎告诉大伙儿。
族中子弟和村里的百姓听了纷纷应下。
陈老又找昆仑打听,需要住多久,他好视情况安顿。
昆仑打算在这里住到风头彻底过了再出去。她至少得住上几年,住到京里的那些权贵放弃寻找她去看病,才好离开。
陈老心里便有了数。
他先安排村里的人先把昆仑要住的屋宅收拾出来,之后便把村里有几分能力本事的年轻“人”召聚过来,商量修葺宅子的事。修葺宅子需要买木材砖瓦,这些需要去到外面买。他们去外面走动,需要路引和银子。
昆仑有银子,交给了陈老,由他去安排。
陈老有了银子,这就有了底气,当即安排几个能干点的年轻后生,明天天亮就去买木材和砖瓦,同时叮嘱他们,“咱们村见不得人,不要让他们送,我们村的人自己去把砖瓦木材搬回来。”
他又找昆仑借了笔墨纸砚,让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搬来石头砌了个临时干活的石墩,坐在石墩旁,先人用伪造了一份路引,又再把纸按照官府造户籍册的式样裁切好,造了两本一模一样的户籍册。
他拿着户籍册去找昆仑,问:“姑娘,老朽想问一下,我们……如果去官府衙门会不会被门神和镇宅兽拦住?”他见昆仑面露疑惑,便说:“这户籍册是伪造的,但如果有官府的印戳,再放一份备档在衙门,那就成了真的了。”
神凰对这些凡间的生灵和死灵可真是刮目相看。
昆仑要弄户籍还得装难民和花大价钱给她买户籍,这位老人家直接伪造一个村的真户籍出来。
神凰愣了下,问:“你不怕他们派人来查吗?这几十年没人的荒地儿,突然出现一座村……”
陈老解释道:“朝廷正式委任的官员是三年一调换,这些走马上任的官员都有自己的文书小吏,对一个地方的了解多半都是根据文书记载来的,多少丁户人家,多少土地都是看文书。不管是人口还是土地,那都是要上税的,几乎所有地方都有虚报瞒报的情况,实际的数目与衙门记载的数,又是有出入的。我们这多出一个村子来,只要不是看起来太像鬼住的地儿,看起来像是活人居住的村子,即使他们查到,也只会当作咱们为了逃税,藏起来了,没被以前的官员统计到,或者说是以前的官员为了贪污税银,特意没把咱们村子登记上去。”
神凰问:“他们就不会怀疑这村子有鬼?”
陈老说:“咱们这么大一座村子,为逃税瞒报和咱们村全是鬼,还是逃税瞒报的可信度更大一些。”他看神凰似有不懂,又解释道:“我们把村子的册子交上去,和衙门的总数当然是核对不上的,衙门发现有误的时候,一定会重新核查,到时候一核实,只能是发现他们以前算漏了,会把咱们给添上去。”
神凰对这些“人”可真是服了!昆仑就给他们剪了一个纸人,让他们看起来像活人,他们就真敢把自己当成活人过日子。
陈老说:“如果不能把这册子交到衙门,就得另外费点周折,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神凰:“……”她没有户籍还下过大牢,到这居然成了不是什么大事!她问:“怎么……”她把“不是大事儿”咽回去,问:“怎么费点周折?”
陈老说:“拿上银子,找到衙门管户籍的文书,打点一二,再告诉他,咱们这村子太偏,好些年没有衙门的人来了,是不是当咱们这地儿没活人了,让衙门重新过来清点登记。多出一个大村子的人口,这也是政绩,不过嘛,就是担心……有知晓咱们这村底细的人产生怀疑,所以,能不让衙门的人过来清点是最好的。”
神凰挠了挠下巴,琢磨了下,问:“将来你们去投胎,这村子又没人了,怎么解释?凭空冒出一个村子,又再突然村里的人都没了,这……”
陈老说:“发生瘟疫,一个村的人死绝都是正常的。村子有了瘟疫,周围村子的人都会躲着,人渐渐的都死光了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得瘟疫死的人全都火化烧掉了,这也是解释得通的。”
神凰扭头去看昆仑,就见昆仑连头都没抬一下,半点都不意外的模样,很是淡定地提笔在纸上写下“百无禁忌”四个字给陈老。
陈老朝昆仑写的那四个字看去,明明那字就是用普通的笔墨写出来的,但那字像是活的,散发出比苍穹雷霆还要强大的威势,仿佛那一笔一划都勾动着天地神威,如敢有违,随时会化成雷霆霹雳落下,让人不敢有丝毫造次。
他恭敬地用双手接过字,难掩激动地退了出去,亲自带着“人”去衙门把造户籍册。
神凰用神念跟着陈老,就见陈老头到了县衙门口,把“百无禁忌”四个字给贴在门上的门神看了,门神便给他放了行,他带着人从门缝里进了衙门,直奔文书小吏办公的屋子,熟门熟路地找到印章,把户籍册盖了印,又拿了些空白的路引盖上章,揣着路引出了衙门。
这时候鸡叫了。
陈老先慌了下,赶紧溜出屋子,抬关看看天,又看看自己,发现没事,又再摸摸银子,悠哉地出了县衙,与等在县衙外的同族后生们会合,让他们先去看看如今县城里卖木材砖瓦的都在什么地方。
昆仑给马解了套,放马自己出去吃草。
村子里的“人”还在忙着收拾宅子,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出来,昆仑便回到马车上,取出布匹开始裁布。
神凰盯着正拿着剪刀“咔嚓”剪布的昆仑,说:“裁布做什么?”
昆仑说:“做衣服。”
神凰没好气地斜睨眼昆仑,轻哧一声,说:“给他们剪个小纸人就已经很不错了,还给他们做衣服,我看你是闲得慌。”
昆仑说:“给你做。我做衣服的手艺比御用的绣娘做得好。”
神凰:“……”她愣了下,随即笑得眉眼弯弯的,说:“凡间真好,能学到不少东西。”说完,拖着下巴看昆仑给她裁衣服,说:“我的衣服上要有刺绣。”她的话音一转,又问:“是一针一线地缝,不是用法术炼制的吧?”
昆仑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凡人。”
神凰“呵呵”一声,说:“再没比你更厉害的凡人。”
昆仑抬眼看了眼神凰,问:“要给你缝肚兜吗?”
神凰挑眉,说:“当然要。肚兜上还要绣……你。”
昆仑抬起头看向神凰。
神凰说:“你在你的被子上绣我,我们是不是该礼尚往来,在我的肚兜上绣你?”
昆仑说:“贴身衣物,不合适吧?”
神凰说:“被子还是贴身盖的呢。”她说罢,忽然想起昆仑的被子和浴桶还在之前住的家里,当即起身,跳下马车,瞬移到之前住的院子,把卧室里沾有昆仑气息的东西全都收进了储物神宝中。她再看书房的书,多多少少也都沾有昆仑的气息,随意抽出几本查看,发现这些书都有昆仑翻过的痕迹留下。这些书全是凡书,种类极多,除了医书之外,诗集经书朝廷律法等等,都有。特别是朝廷律法的书籍,大概是翻的次数够多,那纸张都泛着神光。一些道家和佛家宣扬功德和惩恶扬善的书籍,也让昆仑翻得都沾上神光了。她把所有的书和昆仑日常用到的东西都带走,又再把昆仑残留在屋子里的气息都清除干净,之后便回了鬼村子。
衙门捉拿昆仑的人扑了个空,再一打听,得知他们已经出了城,赶紧去禀报瑜王府世子。
瑜王府世子得知昆小山跑了,心里“咯噔”一声,当即派人去追。
她驾着马车走的官道,又是女子,非常显眼。
她白天出城的时候,官道两旁的驿站和茶馆里的人还有见到她路过,但入夜后便没有谁再留意官道上是否有谁驾着马车路过,要查起来就不容易了。
官兵搜查沿途的客栈,没有发现她的踪迹。他们把官道两旁的村子都搜过了,也没找到她的踪影,官道能到的州府县城也清查过,也没有找到她。
昆小山驾着马车载着银子出城,就像是突然消失了。
她的宅子里足足有八千多两银子,这么多银子不可能一辆马车拉得下。然而,她的宅子里已经没有了银子,也没在宅子里见到有动土埋银子的痕迹。如果说她把银子带走了,那只能是用马车拉,可是八千多两银子,得用好几口大箱子装,即使马车能塞得下,也不可能一晚上跑几十近百里。马如果拉那么重的银子跑,累都得累死。
昆小山那么大一辆马车,载着那么重的银子,沿途应该会有特别深的车轱辘印留下,然而,没有!
搜捕昆小山的官差也推测昆小山是不是把银子分成好几辆马车装带走的,他们把路上的马车车队清查过,根本就没有昆小山的踪迹。
瑜王府世子是真没想到昆小山在花重金置了宅子后,居然会这么干脆利落地跑了。
得知小山神医来到京城的各家人也都傻眼,被瑜王府世子气得直咬牙。
长庆公主得知瑜王府世子派人去昆小山府上拿人,吓得昆小山连夜逃了,恨得真想把瑜王府世子给生撕活剥了。昆小山救活了她的儿子,但现在她的儿子发狂要吃她,绳子都绑不住,力气大得吓人,只能用铁链子锁。她儿子是昆小山救活的,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救她儿子,还得找昆小山,但没想到昆小山前脚从她府上离开,后脚就让这混账给逼得逃出了城。她救子心切,都只是派家将前去,这个倒好,直接扣个藐视皇权的罪名派衙门的人上门抓人,那能不跑吗!
长庆公主到瑜王府上逼着瑜王府世子交人,在知道瑜王府交不出人后,进宫,告到皇帝那。
皇帝已经五十多岁,正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时候,原本对于一个有着神医名头的女大夫并没怎么放在心上,长庆公主一状告到他这里,亲口告诉他昆小山能让死人复活。
皇帝最初只当是妖言惑众之徒用江湖手段坑蒙拐骗,很是训斥了长庆公主一通,但出事的毕竟是亲外孙,还是派了御医过去诊治,结果御医吓得半死回来,告诉皇帝,他大外孙的身上已经有尸斑了。长庆公主用侍女的血喂了他儿子,身上的尸斑就消了下去。
皇帝让人把他外孙弄成宫里,亲自查看情况,结果发现自己外孙喝了血就没事,和平时一般无二,不喝血,身上就会起尸斑,发狂。他大孙子只喝人血,别的血都不喝,见到有血缘的亲人和亲戚就往上扑。
皇帝亲眼见过大孙子的情况后,秘密派人出京去四处寻找昆小山。
虽然皇帝亲自下了封口令,但京城里关注这事的人家还是知道了。
不少人私下猜测昆小山是有让死人复活的神仙手段,但长庆公主做事太不讲究,昆小山才只把她儿子救了一半,纷纷猜测说不定还有惩治手段在后头。要知道,那位开个药方和施回针都是以千两银子起步收费,这是花钱买命,他们找昆小山治病花了钱的,那命自然是买了回来了。长庆公主把她强请到府上,那位一两银子没收就走了,之后瑜王府世子有样学样,瑜王府的小厮还没到衙门,那位就直接出城消失了。
不少人猜测这事情只怕不会就这么善了。
昆仑和神凰住在鬼村,宅子盖得慢,她俩只能住马车上。
神凰天天无聊地托着下巴看昆仑绣花缝衣服和听着京里的八卦,只能拿讨论八卦和昆仑打发时间。
神凰说:“我看皇帝对他那活死人比长庆公主还要上心,他那样子可不像是心疼外孙。”心疼外孙可不会用笼子关起来,有时候喂血喝,有时候又故意饿着,甚至秘密召女婿进宫,让女婿放血喂大外孙。她琢磨了下,说:“皇帝好像怕死。”
昆仑说:“怕死求长生的皇帝有很多。”神凰缝的衣服做好了,她递给神凰,说:“试试看。”
神凰有点遗憾:“京里那么热闹,我们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着,多可惜。要是能掺和进去,就更有趣了。”她穿上昆仑给她缝的外袍,大小长度刚好,说:“虽然料子差了点,手工缝的不比用炼器术炼制得好,但看在你辛苦为我一针一线缝制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穿上不脱了。”她说着又盯上昆仑的脸,说:“你这张脸没在人前露过吧?你揭下面巾换身衣服进京,谁认得出你呀。我觉得吧,被得罪了,得当面打脸打回去,这才叫过瘾。”
昆仑一口回绝:“不去。”态度坚决得让神凰诧异。
昆仑见神凰闲得慌,就让神凰每天去遛马。她俩要住的宅子正在修葺,好几十年没住过人的宅子,瓦掉了,木头被风吹日晒雨淋,早朽了,除了地基能用原来的以外,几乎等于是重盖。昆仑索性让神凰去盯着盖宅子,以免哪有盖得让神凰不满意的地方她回头又叨叨叨。
神凰简直被昆仑打击到了:你让我遛马,你还嫌我啰嗦。
昆仑把神凰牵到新盖好的马厩,给马套上马缰,将缰绳塞给神凰,说:“去遛马。”
神凰把马疆往马嘴里一塞,对马说:“自己叼着马缰绕着村子跑十圈,不跑够不许回来。”还吓唬它:“你要是没遛够我就派个鬼去遛你。”
马咬住马缰,迈着蹄子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马厩,自己遛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