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缠绵病榻长达半个世纪之久, 今天忽然能离开卧房,来到第五层参加庆功宴,众木精灵都惊奇不已, 尤兰达更喜极而泣, 连饮三杯生命之树的汁液,向春神和生命之树祈祷,希望父王能早日完全康复。
精灵王脸色还很憔悴,脚步也尚有些虚浮无力,在叶织宫殿里坐了一会,喝了点熬热的树汁,陪尤兰达与泉说了说话, 就让侍从们搀扶着他离开了。
“泉,我现在暂时走不开,让侍女带你去换身衣裳可好?”尤兰达侧首询问泉, 得到泉的同意后, 扬声唤道, “赛琳娜!”
赛琳娜将泉带出叶织宫殿的大厅,穿过淌满月华的树枝桥,进入了一个小房间, 房间的四面墙上氤氲着淡薄朦胧的雾气,泉一走进去, 薄雾便渐渐散开,飘至墙角,显现出了镶嵌在后面的镜子, 明亮的镜面反射着映入室内的月光。
赛琳娜从箱子里取出一套干净衣物,泉站在镶满雾镜的房间中,任由她为自己更衣,突然,隐隐约约间捕捉到了两个木精灵的对话声。
他们说的是精灵语,泉还在诺顿王国王宫中时曾经学习过,然而十多年过去,如今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加上他们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对话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泉只依稀听清了几个词——“陛下”、“治病”、“堕落精灵”。
堕落精灵?
一时之间,泉忽然想起了凯莱尔,他也是个矜贵美艳的堕落精灵,尼德蒙特说他挣脱锁链逃走了,那么此时此刻,他会在哪里呢?
是同处于这片星空之下,被同一轮明月映照着,还是回到黑暗深渊,去寻找艾格拉斯和其他魔族同伴们了?
“呃!”他正思忖着,背后正要为他披上外衣的赛琳娜忽而闷哼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泉讶异地抬起长睫,通过身前以雾气镶边的镜子,看见了斜倚在门框上的尤金。
“尤金殿下?”泉转过身,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位王子的名字。
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意欲何为,泉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垂在身侧的指尖暗暗蕴起一抹白光,蓄势待发。
尤金对他眼底的戒备视而不见,兀自将扛在右肩上的木筒放了下来,正是从这支木筒中射出的魔法符,令赛琳娜昏睡了过去:“你那位堕落精灵朋友为了救你,在树底下受罪,而你却被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将给他带去折磨的木精灵视作恩人,在高高的树冠上享受着一切。啧,这么充满戏剧性,简直像是专门描写爱情悲剧的叙事诗里的内容呢。”
“堕落精灵……”泉微愕,“您是说凯莱尔大人?他也在雾光城?他怎么了?什么叫,为了救我?”
连珠般抛出一串问题,泉心中已经隐隐有了某种猜想,却又感到不可思议。
尤金并未直接回答他,直起身走出了房间:“想知道答案的话,就跟我来吧。”
“……”泉犹豫了一瞬,咬咬唇瓣追了上去。
尤金领着泉东绕西拐,远离叶织宫殿,踏上了一条幽暗昏惑的小道。
泉没想到雾光城还会有这样的地方,没有萤火虫似的点点星光,雪精灵更是连一丝影子也看不见,月光被丛丛枝叶遮挡,只有少许筛过叶缝洒落在地,犹如打漏的细碎水银。
新老树叶在夜晚的微风中窃窃私语,地上堆积着潮湿的腐叶与花泥,泉不小心踩在一团湿泥上,脚下顿时一滑:“啊……!”
“小心!”尤金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从这里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们在往下走,泉意识到,不露声色地将手从尤金的手心里抽了出来:“我们要去哪里?”
“就快到了。”尤金捻了捻手指,回味着泉雪肤光滑柔腻的触感,他只回答了这一句,便不再多做解释,继续向前走去。
转过一个弯,头顶的枝叶由稠密变得稀疏,月光终于毫无阻碍地倾洒而下,照亮了前路,泉这才发现,他们居然在生命之树外围,一条极其狭窄的栈道上,下方夜雾溟濛,望不见底。
要是刚才没有被尤金拉住,从那里掉下去了——
泉打了个寒战,饱满光洁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尤金在前面带路,引领泉沿着栈道一直走到了树底。
生命之树深深扎根于泥土,根系繁多而又根根粗壮,光是裸露在地表之外的部分,就足有两名成年男子的腰身合在一起那样粗,难以合抱,尤金从栈道上轻巧地跃了下去,回过头冲泉道:“下来。”
泉提起袍摆,跟着他跳到了盘旋交错的树根上。
尤金弯腰抱住一根树根,他个头虽小,力气却大得出人意料,竟将沉重的树根硬生生搬了开来,露出其后一个幽深的树洞。
树洞呈圆形,大小刚好够尤金这般体型的人直立进入,同周围树干上的纹痕组合起来,颇像一只被剜掉了眼珠的眼睛,泉向内望去,就像透过生命之树的一只眼,望进了它的灵魂。
他们爬进树洞,泉一脚踩入了滑腻的稠液里,略微吃了一惊,尤金取出一根不死鸟的羽毛点燃,轻微晃动的火光顿时驱散了黑暗。
古老的根须爬满洞壁,一滴乳白的汁液,从其中一条根须末梢渗出,“啪嗒”一声跌进了脚下的液体中,经年累月滴落的树汁积少成多,形成了一汪不深不浅的白湖,没过了半条小腿。
一个金发的堕落精灵,被纵横交错的树根牢牢禁锢着,整具身躯几乎都要嵌入洞壁中去,只剩一张脸仍然显露在外,苍白替代了艳色。
“凯莱尔大人!”泉一怔,匆匆涉水到他身边,竭力想掰开缠绕在他身上的树根,呼唤着他的名字,“凯莱尔大人,凯莱尔大人!”
凯莱尔没有回应。
身后的尤金道:“没用的,他听不见。”
“尤金殿下,”泉闻言回头,眉尖焦急地拧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父王病了五十几年,药石无医,几乎所有木精灵都认为,撑不了多久,他就要去见不朽的诸神了,你以为他为什么会突然好转?难道世上真有奇迹不成?”尤金语速不紧不慢,“星之王冠被红龙抢走那么多年,两任精灵王都没有派兵将它夺回来,父王半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你以为,他又为什么突然让他心爱的尤兰达去红龙的巢穴冒险?”
“所以,这是一场交易。”内心的猜想成了真,泉轻声喃喃,又摇摇头,依旧有些不敢置信,“可是,精灵王?怎么会……”
尤金嘴角挑起讥诮的弧度:“你猜,等依靠生命之树吸干他的生命力,彻底恢复健康后,我那色迷心窍的父王是会让尤兰达嫁给你,还是自己娶你?”
泉银睫微微一抖,再次看向自始至终双眼紧闭,雕像般一动不动的凯莱尔,颤着手抚上了他冰凉的侧颊:“凯莱尔大人……”
祭司长为了保护他,在对他施下了魔咒之后,受万箭穿心而亡;艾格拉斯将他送出黑暗深渊,自己却被魔藤拖拽回了地狱似的火海;凯莱尔自愿被生命之树汲取生命力,传给病重的精灵王,只为精灵王能出兵,将他从尼德蒙特的金笼里救出来……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总在遭难?
莫非他真如预言中所说,是携灾难而生之人?
一滴泪珠划出眼眶,掉到束缚住凯莱尔的树根上,瞬间跌了个支离破碎。
凯莱尔眼帘似有所感地动了动,深碧的双眸蓦地睁开了:“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