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到天义盟的飞舟从头顶掠过时, 文茜有一瞬间的茫然,好似分不清是真是假, 是梦是幻。
依靠万兽图中的妖兽, 她和张斐然躲开了数次危险,一路走来辛苦了些,却是性命无忧。然而, 沙漠亘古不变的环境极其容易影响人的心智, 望着无尽的黄沙,她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天义盟不会来?会不会她就要死在这里,成为埋骨之海传闻中一粒不起眼的砂砾?想的次数多了, 打坐完睁开眼, 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执念难消, 幽魂仍旧不甘地在沙漠中徘徊。
其实,要是那个时候死了,也就太太平平、清清静静地去了。下一辈子,不投胎到陌洲,到其他随便哪里都可以,那样是不是就不会被过去的记忆折磨, 不会被仇恨煎熬, 能够快乐一点, 幸福一点?
毕竟,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文茜,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快乐了。
但她没有死。濒死之际, 万兽图觉醒了,排在卷首的神秘妖兽出现,给了她一场造化,她分不清是时光回流,还是仅仅一梦黄粱。
一开始,她坚信是时光倒流了,因为现实之事与梦境所述一模一样,她真的凭借梦中的记忆逃出了谢家水牢。而且,所有的情感都太过真实,看到向天涯的刹那,所有的爱和恨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若非真实经历过,哪会有这样意气难平?
肯定是全都发生过一遍,只是那神秘的妖兽把她送回过去了。
为了替未来的自己报仇,也为了不让自己重蹈覆辙,她决心先下手为强,让一切在开始之前就结束。肉身可以回到过去,心境不可以,她动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顾忌,只觉得痛快。
昔日你负我,我便先杀了你,如此,你便不再是我的执念,不会成我的心魔。
很快,现实就与梦境出现了偏差,有些是她一手造成的,有些却在她茫然不知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她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误会了,“未来”不是时光回溯,而是推演天机而得出的一种可能,负她的人未必会负她,害她的人未必会杀她。
是她弄错了吗?迷惑间,妖兽说过的话不期然地浮现在心头:
“昔者卢生梦于邯郸,娶崔氏,中进士,平步青云,富贵荣华,然倏忽梦醒,黍离未熟,故知世间种种,皆是梦幻。又有淳于棼误入槐安国,拜南柯太守,二十年后魂返人间,寻于槐树下,蚁穴俨然,竟非虚幻。
“故曰,浮生之梦,亦虚亦实,为真为假,在尔造化。仅以此‘浮梦’报文家先祖之恩,此后恩怨两清,勿复相见。”
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没有必要分清楚是真是幻,因为即便是“未来”也都是过去,前尘如梦,不必执着。
而且,人不能活在过去,也不能活在未来,只能活在现在。
只有现在是真实的,只有现在是可以把握的,只有现在是可以改变未来的。
这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梦里没有天义盟的到来。这似乎意味着,她想要谢家付出代价不是不可能的事,她也绝对不会沦落到“未来”的境地。
想到这里,饶是文茜自诩心志坚定,都不禁眼眶微红。
连张斐然这般寡言之人都感慨道:“终于到最后一步了。”
文茜敛了泪,面容坚毅:“九十九步走过来了,最后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蝴蝶已翩然离去,她没有再一次重来的机会,她现在活着的当下才是真实的,才是应该被把握的。
五日后,四大家族齐聚埋骨之海。
天义盟飞舟的会客室内。
承宫高坐上首,身为归元门掌门的高徒,他已然成为天义盟无形的主事人。他手中把玩着玉简,视线扫过众人:“玉简上说,谢家灭文家满门,意图夺取家传秘宝;季家为强占蔡氏女,不惜杀人灭口;卢家仗势欺人,霸占他族属城;魏家私掠散修,贬为奴隶,没入矿洞,种种罪行罄竹难书……可有此事?”
季家主欠了欠身:“绝无此事。”
“哦?”承宫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寄信人所言都是无稽之谈?”
谢家主亦道:“不错,这都是些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我等愿与对方当面对质。”
卢家主撇了撇嘴,却帮腔道:“正是。”
魏家主事不关己,冷漠道:“附议。”
承宫眯起眼睛:“我也想知道这个寄信人在哪里,要是他信口雌黄,我自会处置。只是,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敢杀人灭口,休怪我不客气。”
季家主神色不变:“我等问心无愧,何至于杀人灭口?真人多虑了。”
事实真是如此吗?当然不。
谢家子弟早已悄悄潜入埋骨之海,在通向飞舟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好了,绝不容许文茜见到天义盟的人。
文茜亦知情形不容乐观,察觉到异样后不待分说便出了手。妖兽呼啸着从图卷上扑了出去,把埋伏好的谢家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臣俊嘱咐谢小莹:“我去对付张斐然,你想办法杀了文茜。”
“好。”谢小莹握住了双剑。
谢臣俊以极快的身法避开了汹涌的妖兽幻影,逼至张斐然面前。张斐然挥出一剑,却见谢臣俊身形一闪,人影突然消失不见。
文茜一惊,立即道:“这是谢家秘技‘无影身’。”
不错,谢家在陌洲大肆收刮各族的心法秘技,怎么会没些压箱底的招式。谢臣俊之所以能以旁支身份得到重用,便是因为他修成了“无影身”。
张斐然不见了目标,便不再用肉眼辨别,而是闭眼听风,根据灵气的波动来判断敌人的位置。
又是一剑。
筑基期的张斐然做不到谢真人那般将剑气大面积覆盖,只能敛成一束挥出,黄沙被无形的剑气劈开,出现了深深的一道沟壑。
然而,谢臣俊躲开了。
此时的文茜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能操纵的妖兽不是无穷无尽的,谢家人数众多,以一敌二办不到,牵制却没有问题。
他们不约而同地给谢小莹制造出了机会,让她得以看准空隙逼近了文茜。谢小莹左右双手各持一剑,剑光如影随形,死死缠住了文茜。
文茜想要拉开距离使用法器,谢小莹却不给她机会,使出浑身解数近身缠住,剑光织成密密麻麻的网,不允许她逃离。
今天若是让文茜活着离开,他们回谢家就没命了,呵,他们旁支可不是谢真人,堂堂金丹拿不住要犯,不过是被家主无关痛痒地骂一顿。
没那么好命,就只能拼命。
上次季城相斗不过是完成任务,这一次,却是赌上性命与未来。谢小莹发了狠,拼着自己被妖兽咬伤,在文茜身上留下了数道血痕。
张斐然看着焦急,他与谢臣俊的对峙也陷入了僵局。谢臣俊仿佛并不打算置他于死地,一昧闪躲避让,但当他想去援助文茜时,他又会突然冒出来拦住他。
一来二去,他就明白谢家人真正的目的所在——不惜一切代价诛杀文茜。
而文茜是万万不能死的。
她是文家灭族惨案的幸存者,是亲历过谢家水牢的受害者,是比蔡家兄妹以及他更有说服力的人。
张斐然宁可是自己死了,也不想在复仇的九十九步功亏一篑。
文茜的修为本就比谢小莹低上一些,全靠万兽图以弱胜强,而万兽图的幻影是依靠她的灵力作为支撑存在的,以她现存的灵力,完全不能和谢小莹硬拼。
张斐然凝出剑意,意图逼退谢臣俊。
然而,谢臣俊突然分出了一个幻影,两人各站一侧,同时举起了手中之剑。无影身共有三重,先是隐蔽身形,再是分出幻影,最后则能修成身外化身。
谢臣俊年纪轻轻已然修到第二重,哪怕只是分出一个幻影,但虚虚实实,难以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张斐然感觉左边那个灵力更充沛些,便将剑意左挥,谁知剑意居然穿透身影而去,分明就是假身。
而在右边的谢臣俊欺身上前,灵力灌注剑身,朝张斐然的丹田刺去。
张斐然暗叫不好,连忙闪避,但谢臣俊的剑已割裂了法衣,剑刃划过腰腹,皮掀肉翻,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谢臣俊又施展了无影身,刚才那一剑从右向左,这一剑从左向右,居然不知是什么时候调换的身形。
张斐然捂住伤口急急退避,谢臣俊的速度却比他还要快,紧紧黏住了他。
一剑出手。
张斐然只好调整身形,打算舍了臂膀护住丹田。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谢臣俊这一剑来得又汹又厉,分明不打算放过他,可剑快要劈向他的时候,灵力却开始溃散了。
等到了张斐然身前,威力已然不足一半。
张斐然管不得是不是计,反手一剑刺了过去,谢臣俊没有躲开,不,确切的说,他是躲不开。
他重重摔倒在地,嘴唇泛青,乃是中毒之兆。
张斐然是剑修,向来不屑于在剑上淬毒,但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他乘胜追击,一剑刺穿了谢臣俊的丹田。
“十哥!”谢小莹惊叫起来。
张斐然解决了谢臣俊,立即去援助文茜。谢小莹却已无心恋战,主动退到了谢臣俊身边,焦急道:“十哥,你怎么了?”
“我……”谢臣俊丹田被刺不说,裸-露在外的皮肤已变成青紫色,“中毒,咳。”
他口中喷出鲜血,灵力涣散:“十七妹,别、别管我。”
“十哥。”谢小莹眸中泛起泪光,“我带你回去。”
毒素漫上心脉,丹田已毁的谢臣俊无法用灵力护住要害,内脏腐化成血水从口中喷溅而出:“蠢货……不要、不要放走文茜。”
不错,必须为十哥报仇。谢小莹咬紧牙关,两颊的肉不停哆嗦:“是。”她纵身反扑,双剑各攻击一人,有两名谢家子弟解决了恼人的妖兽,纷纷施以援手。
文茜的灵力逐渐不支,她吞了两粒补灵丹。
谢小莹的情况不比她好多少,一只妖鼠趴在她背上,死死咬住她的脖颈,几乎撕下一块血肉来,温热的鲜血混杂着汗水浸透了法衣,但她仿佛不觉得痛,一招更比一招狠辣。
张斐然低声道:“我断后,你脱身。”
文茜不托大:“好。”
张斐然凝了剑意,谢小莹不曾学会无影身,躲避不及,硬是吃了他一剑,待回过神来想要反击时,两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谢小莹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鲜血从衣角滴滴答答落下来,宛如春季缠绵的细雨,断也断不了。痛觉霎时间恢复了,四肢百骸痛着不算,骨头缝里仿佛也扎了针进去,站也站不稳,跌坐在了谢臣俊身边,泪如雨下:“对不起,十哥……我没用……”
“听着,”谢臣俊五脏六腑都化为了血水,勉力支撑着一口气,“回、回去向家主请罪,去、去禁……禁地思过……”
谢小莹的眼眶盈满了泪水:“十哥,十哥……你不要丢下我。”
她刚从廖城到谢城时不懂事,不晓得嫡系和旁支究竟有什么区别,待一时意气得罪了嫡系小姐才知道,原来同是谢氏,旁支天生就矮一个头,站位要错半个身位,斗法绝对不能赢,连听课时的蒲团都坐不了第一排。
她气得大哭,想要回廖城去,是谢臣俊点醒了她,后来又处处提点,两人不是亲兄妹,但在谢城相依为命,胜似亲兄妹。
但现在,他要死了,她却不能为他报仇,白白辜负了他给自己创造的机会。
最后一刹那,谢臣俊回光返照,明明喉管都要烂了,还能说出一句囫囵话:“好好修炼,莫耽情爱。”
“好,我答应你。”谢小莹失声痛哭,“我听你的话,十哥,我一定听话。”
埋骨之海的太阳灿烂又热烈,谢臣俊却感觉到脸上有了些许水意,然而,不过一刹那,湿润的感觉就随风而逝了,就好像他的生命一样。
太短暂,太匆忙。
很远的地方,逃过一劫的张斐然突然问:“谢臣俊是怎么回事?”
“廖雨给他下毒了。”文茜淡淡道,“殷道友下的一步闲棋,没想到在紧要关头起了作用,我们运气不错。”
张斐然吃了一惊:“下毒?”
“怎么,觉得太卑鄙?”文茜瞥他一眼。
张斐然摇摇头:“我并无此意,只是想起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好汉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多少有些唏嘘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如此,死的就是你和我。”文茜冷冷道,“惋惜是胜者才有闲情做的事,我们还没有资格。”
知她所言不无道理,张斐然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不远处,隐隐能见天义盟的飞舟,旌旗摇曳,黄沙如浪,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蔡家兄妹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聊天的主题是黄粱梦和南柯梦,我本来在凡人界就想写,因为没有合适的机会,后来考虑要不要写成副本试炼之类的,又觉得不够有趣,所以决定换个角度写。人入副本变成了另一个身份,爱恨情仇就很容易看破,但是如果是身份仍旧是自己本身,梦醒后是“重生”,大部分人却会执着于梦里的爱恨得失,很少会有像卢生一样大彻大悟看破红尘的,大家有没有觉得非常有趣?
说真的,黄粱梦有点像重生,南柯梦有点像穿越,然而,浮生如梦,看破的都是少数,重生的不必提,穿越的回到现实世界,多少人能够把穿越的当做是梦呢?至于文茜究竟是“重生”还是“做梦”,我也给不出确切答案,太玄奥了,大家随意理解
谢臣俊的死……我说不上来,心情有点复杂,这就是人生啊,唉!明天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