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涛如浪。
云潋的屋子里空荡荡的, 殷渺渺没寻到舒适的地方, 占了他的床榻休息。被褥和玉枕散发着清凉的气味,一点温度也无,她平昔不爱宿在这冷冰冰的地方, 但今时有他在身边, 心中安宁,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觉睡醒,不过半个时辰。她不欲起身, 任由思绪飞转。
云潋说她对感情的态度近乎于道, 或许是,但绝对不完全是。照理说, 结婴的前提便是寻到了自己的“道”,她的修为日渐圆满,但对于己身的道,却依旧没什么头绪。
《风月录》修的是“情”,可她的“情”落在哪里呢。
记忆的最初,她喜欢过卓煜。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时, 她流落到陌生的世界, 失去了记忆, 找不到身份,活着,但等同于死了。因为人的存在和价值, 和与生俱来的身份、社会关系密不可分。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和她建立了第一份情感的联系,后来,还给了她一个身份——大周的皇后,卓煜的妻子。
诚然,这对修士来说并无用处,甚至尘缘本是负累。但无法否认,她因此定位了自我,获得了力量,时至今日,他仍然影响着她。
接下来是向天涯。
毫无疑问,她喜欢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是天生的浪子,束缚他的脚步等同于谋杀,故而只能相爱,不能相守。或许常人难以理解忍受,但她却觉得很好,在放弃束缚的同时,他们也不再需要对彼此负责。
感情关系是情感契约,要求忠诚;婚姻是社会契约,有经济、法律上的关联。而爱是纯粹的情,涌动在心,不受身份、地位、外貌、种族、性别的约束,且为单向的,私人的,与道德无关的——在社会秩序和道德产生之前,它就已经存在。
可是,世人大多将此混淆。
瑶桃的悲剧,在于她将婚姻关系等同于感情关系,可是二者不同,婚姻制度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情感的契约却存于人心,亘古不变;向天涯的作风为人诟病,却是因为有很多人认为相爱就已经结成了情感契约,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爱一个女人,却明白情无定性,或不长久,也行下一刻就会变心,故而拒绝接受情感契约,更不要说婚姻了。
殷渺渺始终觉得向天涯是个聪明人,他摒弃了世俗和契约的枷锁,遵从自我的意愿,追逐的是“本心”。而当她和他舍去了外界对情的种种条件,反而寻觅到了男女间最本质的吸引和欢愉,永远轻松。
再后来,是莲生。
殷渺渺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抚向丹田。他在那里沉睡着。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的感情,她喜爱他,媚骨天成,玲珑心窍,谁能不爱?
但他对她倾尽所有,她却不然。莲生一直都知道,她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但仍然这么做了,无怨无悔。
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她确实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产生了牢不可破的联系,修道在己身,再亲密的恋人,也无法死生相随,但他会陪她同生共死。
也许,这正是他所求的,一种极其亲密的,无法割舍的关联。
慕天光……不,在天光之前,还有另一个无法逃避的人。从来不说,但她知道,他也知道。
他们之间的界限很模糊,无法确定何时算越界。他纵容着她的试探,也不在意发生一些暧昧,他无所谓哪个身份,因为世俗的标签与他无干。她对他束手无策,最终被他说服。
他们维持着凌驾于诸多世俗情感之上的亲密联系,难以归类,无法定义。
但这个答案十分重要,理清之后,她才开始和慕天光相爱。
常有人说“天作之合”,大概就是这样了。他们相爱,他们成为了恋人,原本没有意外,他们会结缘,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他们的感情,完美重叠了爱、情感关系和社会关系。
如此难得!如果她和慕天光不曾分离,也许她这一生已然圆满。
然而……情深不寿,奈何缘浅。
虽然如今,她已经释怀了和慕天光的分手,但内心深处,有些东西不见了。
凤霖很可爱,称心处处体贴,甚至叶舟的懵懂也十分惹人怜爱。她现今是凌虚阁的首席,名声、地位、威望都有了,身边并不缺少爱慕的男人,可她对他们的回应,都只是浅浅的涟漪。
她的“情”消失了。
她该找回来吗?还是应该任由它去?
殷渺渺思索着,心中忽然摸到了一处无形的屏障。它拦在了她的面前,阻挡了她的脚步。
这是……瓶颈。
阻隔在金丹和元婴之间的,心境的壁垒。
殷渺渺回到白露峰的书房时,称心正在整理书籍。他穿了件蓝色的长袍,袖子挽起,露出胳膊消瘦如柴。她暗自心惊,他竟然形销骨立至此。
“主人。”称心看到投到书柜上的影子,连忙转过身来,面上含着温和的笑意,“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殷渺渺沉默了下,说道:“不必如此,你……可以做点别的。”
“我没有别的事做。”称心抱起玉简,分门别类,“我去看过绾绾了,她在凡间过得很好,慈善堂的事也安排好了,我认识的那些人……命都不如我好,如今都死了。”
殷渺渺听着他平淡的叙述,微微恻然。
称心泰然自若:“主人不必为我难过,寿终正寝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很高兴。”
好一会儿,殷渺渺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称心想了想:“我陪主人下盘棋吧。”
她自无不应,问他:“你擅长下棋吗?”
“略懂一二,想来是不及主人。”称心摆好棋盘,在一侧落座。
殷渺渺莞尔:“错,我不太懂下棋,你要让我。”
称心错愕,少顷,失笑道:“不成,我要赢。”
“小气。”她伸手去拿黑子。
称心不同意,摁住她的手:“莫要耍赖,须先猜子。”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覆在她的手背上像一片带着体温的鸟羽。殷渺渺不忍用力拂开,笑说:“偏不猜,让我先落子。”
称心的眼睫微微颤动,日光映照进眼瞳,暖得化开人心。他缓缓松开,手指宛如一滴泪水划过肌肤,声音柔似飞絮:“好。”
他们开始下棋。
不出一刻钟,称心就笑了:“主人果然骗我,这还叫不会下棋?”
“真没骗你。”她把玩着手里温润的玉石棋子,笑道,“我虽然赢过很多次,但是,都是别人让我,要是不让我,我多半是不能赢的。”
称心意味深长地说:“纵然如此,宁肯相让,不肯取胜,也是您赢了,不是吗?”只不过赢的不是棋,是心。
“可我们说的不是赢,是下棋。”殷渺渺笑道,“不信的话,你好好和我下。”
“我想赢,当全力以赴。”
第一局很快就结束。
她果然输了,语笑嫣然:“你瞧。”
称心凝视棋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而后,他拈起棋子,一颗颗握于掌心,仿若闲聊:“主人昨天是回了翠石峰,探望云真人吧。”
他话一出口,殷渺渺便感到了异样。她知道称心很了解她,但他素有分寸,从未主动提及过她的私事。
“是。”她说。
称心松开手,玉石棋子落入棋罐中,叮咚悦耳:“主人若为凤霖的事心烦,我愿意替您解决。”
“没有凤霖,还有旁人。”她支颐望着窗外缤纷的桃花,突发奇想,“也许当年就不该听无策峰的卦,种那么多桃花。”
称心失笑,附和道:“主人这话倒也在理,没有凤君,还有叶真人,还有……很多其他的人。”
殷渺渺没说话。
称心的嗓音如若溪涧的流水,不疾不徐,干净明透:“但这些人对主人而言,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您愿意,无论是得到他们,还是抹去他们,都轻而易举。恕称心愚钝,看不懂您的行事。”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昨天,师哥和我说了一样的话。我说,情意难得,应该更慎重一点对待。”说着,想起件有趣的事,调侃道,“哦,对了,很多人说女修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俗人的俗见罢了。”称心思索少顷,认真道,“我更愿意认为是‘敬畏’。”
这是个她意料之外的答案:“敬畏?”
“是的,主人对感情有敬畏之心。”称心将整理好的棋罐推过去,“主人先行。”
殷渺渺随手拈起一颗棋子,胡乱下了个位置。
称心拢着袖口,贴着落子,口中继续道:“都说旁观者清,我不是修士,兴许反而看得更清楚些。我老觉得,大多修士无甚敬畏,所以越走到后面,越容易迷失。”
“有意思。”她饶有兴趣地说,“继续说。”
“上天赋予了人生老病死,修士修炼,为的却是忤逆这等自然规律。”称心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态度随意又轻巧,仿佛只是闲谈,“凡人畏惧君王,畏惧仙人,低等的修士畏惧强大的修士,心存惧意,便会反省自身,唯恐行差踏错。但实力强悍的修士,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最终全身而退,久而久之,许会为战无不胜的假象蒙蔽。”
殷渺渺的心底升起了奇异的情愫,似惋惜,似悲叹,但她掩饰住了:“不错。”
称心抬起头来,笑意盈眉:“我年少时也曾轻狂,自以为在客人心目中的分量与众不同,哪知不过一厢情愿,狠狠跌了个跟头。当然,妓子贱流,不能与修士相比,我不过随意说说,主人勿怪。”
“你该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些生气,你我都是人,人性如此,道理自然相通。”殷渺渺凝视着他,“你继续说,我听着。”
称心颔首,又道:“主人和他们不同。以您如今的地位和实力,拥有二三知心人实属常事,想来元婴真君们也不会因此怪罪,但您对凤霖,对叶真人,都十分慎重,不肯轻易敷衍了事。我思量许久,认为主人依旧对世人心存敬畏,故不敢轻率。”
言毕,他拈起她的几颗棋子,展眼舒眉:“见谅,又要吃您了。我说得可对?”
“这可难倒我了。”她思忖着,慢慢道,“我不曾想过这么多,只是……我遇见的人,都待我很好。他们情深意重,我时常感念,不忍辜负。”
这是她一生中最为幸运的事。
百余年来,数段情意,皆是善始善终。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没有误解,没有仇恨,有的只是陪伴、祝福、理解、放手和从未停止的爱。
她遇见的人,纵然性情不一,却都对她很好。
世人温柔待我,我便温柔待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道三千,并无定论,世界应该是更包容的。
修真文里,道法不修,就顾着谈恋爱,有点那啥,但非要无cp、不动情才算是修真文,也矫枉过正。我觉得“情”本来就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那么也自然是道的一部分,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女强亦然,不是活得像个男人,中性化了,才算是强大,应该是她就是个女人,也可以很强大。
扯远了,称心是真的很聪明,可惜运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