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伯磕磕巴巴地转述的老和尚的话,顾雪洲听完就笑了,“算命看相不是归道士管吗?和尚什么时候也管起这个来了?您别放在心上。”
他摇头,笑道:“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我刚死了两任未婚妻,我这副模样,而今还未婚先养个孩子,婚事不顺不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吗,他不过是说的危言耸听了点。”
顾伯听着似乎有点道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假如他事先没打听过呢?而且他为什么要挑着沐哥儿说呢?沐哥儿也没招惹他啊。我倒觉得……”
顾雪洲摆手打断他的话,“难道要我把沐哥儿再送走吗?你也看到了,他是离不了我的。不必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了,您也别胡思乱想,沐哥儿现在不是已经越来越乖了吗?”
顾伯嗤笑,那小子心狠手辣,怎么可能离不了你了?你以前养的那些小猫,每回也说没了你是活不成的,结果一个个养肥了就跑。他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对沐哥儿的芥蒂有多了几分。
洗完澡,顾雪洲一边拿帕子给沐哥儿擦头发,一边问:“今天白天的两个大和尚好不好看?别看那个老和尚一把白胡子了,听说他是少林寺德高望重的高僧,武功高强,佛学精深。”
“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和尚。”沐哥儿不以为然,“我见过的和尚多了去了。”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娘亲带着去过寺院,后来则是在江湖上见过的,招摇撞骗,奸/淫/掳掠,无所不有,丑八怪这种一直生活在乡下地方的人见识的想必还没他多呢。罢了,不然丑八怪也不会这样又呆又傻,还是不说与他听,他会被吓到的。
他记得低吟的梵音,身着赤色僧袍的和尚垂目诵经,他费力地抬着头看,塑了金身的佛像是那样的高大,安静地微微笑着,对世人投意悲悯的眼神。娘亲让他一起跪下参拜,他好奇地侧头看,娘亲皱着眉说着什么“渡苦厄”,可每次回去了,她还是无法开怀。
她还有一尊白玉的佛像,供在小佛堂,日日捻香参拜,供瓜果,抄经书,捡佛米。沐哥儿想,可佛祖根本没有保佑他们。在他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也曾虔诚地祈求上苍,希望神明能惩罚伤害他欺侮他的人,然而神明从未出现,到头来还是靠他自己报仇雪恨。大抵世上本来就没有佛祖也没有神明。
“嗯,我们沐哥儿真厉害。”顾雪洲也只是随口一问,又给沐哥儿的头发抹上茉莉香的发油,耐心地用密齿梳一下一下梳到通顺。最后把小家伙弄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了,才塞进被窝里,“你先睡觉吧。”
沐哥儿反射地伸手拉他,“那你呢?”
“我去书房一会儿,铺子的账目还没有算清。”顾雪洲回答。
沐哥儿点头,放开手,让顾雪洲走了。
可他没抱着顾雪洲怎么也睡不安稳,浅眠了一会儿,醒过来,床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沐哥儿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瞧见院子对面书房里还亮着灯,有两个人影,他走过去,在窗下听见顾雪洲和顾伯在说话。
桌上一盏油灯,灯火如豆,突然轻轻爆了朵灯花,光焰晃了晃,顾雪洲挑了下灯芯,对着账本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夜深他也有些疲乏,不由打了个哈欠,对一边的顾伯说:“阿伯你先去睡吧,剩下的我来就好了。”
顾伯抱怨道:“……我思来想去,当初要是我阻止你去庄子上收花就好了。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把沐哥儿捡回来了。自从他来了就一件好事都没有。”
本来就算账算得头昏脑涨,顾雪洲更头疼了,可要他反驳吧,似乎也反驳不上来,他手上被沐哥儿咬出来的牙印都留了个浅浅的疤痕,可如果要问他后不后悔遇见沐哥儿,他是一点也不后悔的,“阿伯……”
“你要怪我铁石心肠就尽管怪吧,我是你的阿伯,我必定得以你为先的。”顾伯固执地道,仿佛一个劝谏昏君的忠臣,“你也给我收敛点,虽说你现在是当家老爷,钱财怎么花你做主,可也布完全是这种道理,难道你出去滥赌我也随着你吗?肯定不行的。你就算对沐哥儿好,他毕竟不是我们顾家人,哪有把家产都花给旁人的,就算再好心,也不该拿那么多钱去好心,这次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万勿有下回。新屋子快修葺好了,早点让他搬出你的屋子住进去。不然新娘子怎么嫁进来?”
沐哥儿竖着耳朵等丑八怪的回答。
顾伯拔高声音又问一遍,“你听到我说的吗?”
顾雪洲叹气般回复:“听到了。”
顾伯质问:“我让你答应的呢?”
顾雪洲:“……我会想办法让他搬进新屋子的。”
顾雪洲轻描淡写的回答像是一粒星火掉进沐哥儿心口,怒火瞬时撩烧蔓延开来――到底丑八怪还是把他当个小孩哄!他明明要求了他不许娶老婆,也不许赶他离开的!都是骗他的吗?还这般嫌弃他……
沐哥儿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明明他对沈玉官下刀的时候都平静淡定,现在却完全冷静不下来,为愤怒助燃的是惶恐,但他又不是很想承认,丑八怪竟然都不怎么反对那个讨厌的臭老头说的话,那是不是说明丑八怪也觉得他是个麻烦呢?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他了呢?
他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花盆。
顾雪洲被顾伯反复唠叨了太多遍,今天又这么累,一时之间他实在没有力气反驳了。
顾伯刚要继续说,突然听见门外有点动静,“谁?”他开门去看,门外空荡荡的,低头,瞧见顾雪洲新捡回来养了个把月的小黑猫,这黑不溜秋的,混在夜色里差点都没看出来,不知是不是被猫儿发着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莫名地觉得脊背生寒毛骨悚然,仿似有锋芒在侧。他随手捞起猫,抱进屋子,“你的猫跑出来了。”
“喔,谢谢。”顾雪洲接过小猫抱在腿上,挠了两下小猫的下巴,小猫就从喉咙底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顾雪洲不禁微笑起来:真像沐哥儿,好生可爱。
屋子里有点闷,顾雪洲起身支起窗,浮动着暗香的风轻柔地涌入。
顾雪洲转身,立在窗边,淡然地将话锋一转,“我会想办法让沐哥儿搬进新屋子的,但不是因为我要娶妻这样的理由。而是我希望他能够独立成长……您最近总是说和柳家的亲事,如今全镇子都知道了,为什么非要和他们结亲啊?”
为什么?顾伯愣住了,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婚事多舛,要么就是病秧子,要么就跟野男人跑了,这回难得四肢健全无病无疾、人品不错还主动喜欢你的,多难得啊!“因为、因为柳三娘子钟意你。”
顾雪洲无奈,“这些天来我也想了很多,阿伯,我知道您是着急,可一来,结亲结的两家之亲,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柳家一直以来的表现你也看到了,我实在不想和他们做一辈子的亲戚。”他想到不得理也不饶人的柳家大娘子就觉得头疼,还有只会抹眼泪的柳家双老。
“谁家没有几个糟心的亲戚呢?你就是故意挑刺搪塞我。”顾伯反诘道。
“您先听我说,二来……”顾雪洲抿了抿嘴唇,“我思来想去,感觉我大概不喜欢柳家的三娘子。所以不应该娶她……我比对了下,觉得我想起她时还不如想起沐哥儿来的喜欢呢。怎么娶她当妻子呢?”
“荒谬。什么喜不喜欢,过日子不就是看合不合适?”顾伯梗着脖子说。
顾雪洲也不气恼,语气怀念伤感起来,慢悠悠地道:“以前我是还小,所以由您决定着定了两次婚,我年岁稍长,自己也想了想,成亲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孩子么?这算什么理由呢?若是娶个不喜欢的人,是对不起她,也是对不起我自己。阿伯,虽然当年我还小,可我还记得爹娘昔日的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再看看顾师傅和他娘子,他们成亲的时候多少人都觉得不般配,而今他们过得可好了。我就想啊,我也要像爹还有顾师傅那样,找个我爱的人。你已经替我做过两次决定了,就让我自己决定第三次,好不好?”
提到去世的老爷和夫人,顾伯就老泪纵横,心也硬不起来了,“唉,随便你吧。”
顾雪洲看着顾伯软化下来的神情,在心底默默地舒了口气:果然这招百用百灵啊……
顾雪洲算完了帐,回去房间,沐哥儿似乎已经睡熟了,朝着床里面侧躺着,一动不动。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已经累极了,很快也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清晨被第一声鸡鸣给叫醒。
顾雪洲浑身舒坦,起床更衣洗漱……清醒以后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仔细想想,是今天醒来时沐哥儿居然没有抱着他……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居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啊。之前天天睡得他身子沉。
顾雪洲洗漱完了去喊沐哥儿起床。
“嗯。”沐哥儿不冷不热地回应,脸上一丝儿笑都没有。
顾雪洲怔然,明明昨天还比煤球更黏我的……但想了想,沐哥儿是个奇怪的孩子,反复无常也不奇怪。可能是因为没睡醒被自己强叫起来?以前他还是个宝宝的时候,醒得早闹大哥,大哥也总是生气。顾雪洲不以为忤,“是还没睡醒吧?再眯会儿眼睛?”
他拧了帕子,不必沐哥儿起来,给他擦脸擦手。
沐哥儿被他擦得没脾气……他心里纠结的快打死扣了,他真弄不明白丑八怪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要赶他住别的屋子?是因为要成亲吗?他回想下,丑八怪其实就没有承诺过他不成亲。就非得成亲吗?……他一夜没有睡,想来想去,不管丑八怪喜不喜欢自己,他确定的是他喜欢丑八怪,他要他们永远在一起,要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插足不了。
乞巧节将至,店里愈来愈忙,镇上的铺子都张灯结彩,顾雪洲的香粉铺子生意也格外的好。他这段日子可谓是励精图治,同叫店里的收入蒸蒸日上,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那瓶大食玫瑰露。顾雪洲生意上的“师父”可是有江东巨贾李筠容,当年她教导他的第一条就是对生意人来说钱不是省出来的,开源节流,节流固然重要,然而开源才被放在前面。这下一瓶玫瑰露送掉一大笔钱,他也并不打算叫家人都勒紧腰带缩衣节食,而是想法子挣回来。
不几日,到了乞巧节那天,月上柳梢头的时分,姑娘们提着花灯成群结伴地上街,顾雪洲却不能上街游玩,今天可是做生意的好日子啊!
铜板泼水般地装进他的钱柜里,忙得焦头烂额,等他回过神,忽的发现沐哥儿不见了,顾雪洲吓得霎时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