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永生
叶清岚意识重回时, 身边的冯内监正躬着身问他那剪纸灯要挂在哪里。
叶清岚闭了闭眼，等晕眩感消失以后, 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音：“扔了。”
冯内监一怔, 叶清岚将视线转去了窗台旁的小雪人上面，道：“那些也一道扔了。往后三皇兄的东西, 不要出现在我殿里。”
冯内监似乎想劝说些什么, 但发现叶清岚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时候，冯内监一个激灵，忙就应允着退了下去。
他将东西丢到后院门外时，心道这小主子怎的忽然就跟性情大变一样了, 真是叫人无端有点害怕。
叶清岚将人都赶了出去, 房内独留他一个人时，他坐在太师椅上, 慢慢地又开始养神。
这是第几次重复了？
他都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不过, 上回的叶时归，倒是跟以前遇到过的三皇兄不太相像。
那种不相似点极难分辨，倘若不是自己经历了这么多遍，怕也是不会察觉出些什么的。
叶清岚想起那人最后似是想哭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就笑了起来。
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啊，在还不知道自己能长存不死的时候, 还是挺喜欢这个皇兄的。
只是后来发生了些事情，这由爱转恨，也不过是一念之差的事情。
屋内淡香袅袅，暖意融融, 叶清岚如今尚是幼儿的身体，不知不觉里，已经是靠着椅背，迷迷蒙蒙地合起了眼。
做了个不长的旧梦。
是他第一回经历过的那段同样不长的懵懵懂懂的人生。
就跟刚刚经历完的那个世界一样，叶时归在他第一回的人生里，在他还只会收敛着自我而努力在宫中存活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是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一样仅凭个人喜好而做事了。
旁人都说柳太傅不喜欢叶时归，后来的放任不管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其实，他却是觉得叶时归才是最得那人喜欢的。
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不想以这些东西去束缚他，而是选择让他随心所欲地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会儿的叶清岚觉得三皇兄可真厉害啊，父皇看重，太傅纵容，连贤贵妃都特别的宠爱他，非要说的话，似乎比叶玄大皇兄还要显得光芒耀眼。
他一直抱着这种想法，直到他日渐长大以后，当他看清叶时归眼里的情绪以后，他忽然发现，这人不是耀眼，而是刺眼。
那眼神明直直地望过来的时候，明晃晃的仿佛是在指责，叫人下意识就移开了目光。
叶清岚初时性子软，加之面容带有欺骗性，所以给人的感觉吧，一直都是文文弱弱的。
是以没人能发现，这孩子的心底里，其实藏了只嗜血的犬兽。
那犬兽平日里会被牢牢地关押在笼子里，但每每当他见到叶时归那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表情时，那犬兽便会不受控制地伸出爪子在他心底里挠上几道爪子。
不可一世的人总是很容易激起人的施虐欲的。
但叶清岚那会儿只觉得震惊且恐慌，不明白这种心情从何而来，只能尽己所能地将它死死压制下去。
后来去到封地，待见不到那个人了，这种情况才又好转了许多。
叶清岚在叛军追杀那次被三皇兄救了一命，如今却对他生了那种想法，真是叫人十分的无地自容。
他这么日复一日地谴责着自己，一直到多年后的某日，城中忽然传来了消息，说是三王爷叛国了，正带着叛军乱贼准备造反呐。
然后，叶清岚就发现，叶时归身边站着的人，就是当日追杀他们的那些人。
他是回宫来帮叶玄帮这个大禹王朝的，但更多的，其实是想问一问这人为的什么。
叶时归彼时满身血污，但那神情，却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宛如在睥睨众生。
那人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为了苍生。
这个朝代已经老了，再放任下去，只会惹得众人与它一同陪葬。
叶清岚那会儿干了什么来着？
他抽了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从我身上跨过去吧。
看似为了大义，但叶清岚心里清楚，这日以后，他是再也见不到这人了，所以，倒不如趁此机会放任自己一下。
那犬兽被关押了这么多年，一朝被放，真是难以压制。
叶时归看着有所保留，偶尔躲避不及，就被刮伤了几处血痕。
叶清岚却是毫不留情，不如说是已经兴奋的忘乎了所以，所以当他高高举起长剑，想要朝这人劈下的时候，心口处无端的就先被尖锐的一物从后方贯穿。
那是个赫靬族的男子，收回弯刀时，那脸漠然的仿佛是在做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剑从手里滑落，叶清岚呕了一地的鲜血，最后见到的，是叶时归接住他时那瞪大了的双眼。
装什么啊。
他心想。
明明还是会杀死我的，就别摆出一副难受的样子了。
转醒时，屋内的熏香已经燃了一半，他嗤道：“还真是个噩梦。”
后来，叶清岚同今日一样，是在年幼的自己身上重新活了过来。
最初是震惊且不敢置信的，但经历的次数多了，好像也就慢慢习惯了。
他尝试过去改变那个结局，但无论过程怎么折腾也好，该来的还是会来，那结局无论被他怎样干涉，也都是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
由此死而复生了十多遍以后，叶清岚看开了，放弃了，然后，他缓缓的，就将视线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个自己曾经因为道德伦理和罪恶感而不敢轻易靠近的三皇兄，在这无限制重复的时间里，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无论是对他干些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叶清岚心中那犬兽已经日渐扭曲成了关押不住的凶兽，而上天赐予了他一个机会，让它得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底下。
于是乎，在“只有他才是真正存在着的”这个世界里，他是肆无忌惮的，便做了许许多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无论怎样也好，总归，能让叶时归觉得不痛快就好。
——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很吗？不是不可一世的看不起一切吗？
到最后，不还是依旧被我踩在了泥潭里翻不得身？
——啊，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啊。
叶清岚看着那被一群人强压在地上的人，就这么自上而下地望进了对方带点怒火与恨意的眼神时，当真是十分的痛快。
为什么要摆出这幅样子啊？
最先骗人的，难道不是你吗？
摆着一副大义凛然救我们的样子，其实早就跟那群叛乱军一起谋划着怎么将我们一网打尽了吧？
叶清岚活了这么多场，不知不觉里，也是知道了许多以前并不知晓的宫内的事情和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后他发现，叶时归这个人，似乎只有在面对叶玄的时候，才会收敛了一身傲气，变得一脸温顺。
叶清岚琢磨了几回，蓦地，就想到了个好玩的方法。
叶玄与叶时归本该是兄友弟恭的相处模式的，但他摸透了大皇兄这个人以后，渐渐的，就靠近了他，而后不露痕迹地让他与叶时归疏远了起来。
叶时归看重叶玄，叶清岚是知道的，所以在上个世界里，他才会一眼的，就发现了那个叶时归的不同点。
叶清岚那时已经将那副软弱无助的样子练得活灵活现了，他发现差异点后，思考了一下，决定要看看那人是不是真的跟以往的不一样。
被叛军追杀时，他在山洞里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叶玄看到后，果然如同以前一样将他护在了身后。
然后，叶清岚看着叶时归，对方的脸上平静的很，没有以往看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难过。
他觉得新奇，就像是自己的世界忽然闯入了个外来者一样，下意识的，就想要认认真真地将这个人再毁掉一次。
不同于前几次那几乎已经带点腻味的情感，这回，他远远地望着这人那副漠不关心的姿态，三皇兄那眉眼间的不耐烦跟第一世一样，几乎是明晃晃的就刺痛了人的双眼。
叶清岚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只觉得，想见到这个人满身污秽地跪在地上的想法是抑制不住的翻涌而出。
只是这回，他好好地抑制住了。
当然也不是良心发现想要放那人一马，只是为了能让自己更加享受这个将三皇兄逼到崩溃的过程罢了。
叶清岚一点一点地敲打自己为那人建的牢笼，时机将近时，他终于也是不必再装着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了。
那日将咏常绑过来以后，那名真正的细作问他，当初答应过的事情可是真的能实现。
叶清岚当时看着他，笑得如沐春风，只是开口时，也不是回答那人的问题，只是反过来又问道：“三王爷当日将你们从矿洞里救回来，你今日这般对他，不怕他知道后会找你寻仇吗？”
细作正是那天跑去王爷府找叶时归帮忙的小男孩的兄长，闻言，这人抿了抿唇，并没有作答。
叶清岚也不指望他能答，何况答案自己早就知道了，这人娶了那名叫知画的楚馆女子，因着那姑娘在王爷府呆过一段时间，有些人嘴碎着就会说些不好听的话。
何况，那女子并不是真的对三王爷无情的，倒也能理解这人这么急着往上爬的心情——大概就是觉得自己的地位不够，才不能让妻子真正的爱上自己吧。
也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呢。
叶清岚微微笑道：“既然我答应你了，就会给你办到的，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是啊，这人应该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因为他所留有的记忆里，那名叫知画的女子，在三王爷死后不久，便也跟着离世了。
不过这些事无关紧要，叶清岚也不打算告诉这人，只挥了挥手，就让人将他带下去了。
他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了拨茶叶，想起上次宫中再遇，他谈起旱州时，叶时归虽然不想多说，但明显带了点暖意的神情，不由就像那日一样低低地笑出了声。
叶时归被以叛国罪名关押在牢狱里时，叶清岚就跟前面的那千百回人生一样，笑眯眯地就将叶玄扣了下来。
大皇兄确实是厉害的，但他重活了那么多回，早就将这人的一切弱点都知道了个透彻了。逼宫逼了那么多次，如今再做，无疑是易如反掌的。
要想处死叶时归的话，叶玄肯定是不能留下。
毕竟，他许久以前，有好几十次都是失败在了这人手里呢。
叶清岚处理完这一切，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转身跑去了大牢里看叶时归。
他心想，对方现在的表情，肯定是能让自己十分满意的。
而事实，也诚然是他所期望的那样。
叶清岚故意挑着些似真似假的话讲给他听，对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那脸随了淑妃，丝毫不因脏污而变得难堪，衬着那如醉酒微醺一样稍稍泛了红的眼尾，真是让人忍不住就看的久了一些。
就是这幅表情。
第一世时，自己死之前看到的，就是这幅表情。
后来叶清岚再尝试了那么多遍，虽然叶时归也是如愿以偿地露出了自己意想中的神情，但隐隐的，还是跟现在这人有点不一样的。
叶清岚看的入神时，叶时归已经又是道了一声滚。
他于是笑笑，也不作多留的，就这么离开了那里。
三王爷被斩首那日，叶清岚不知为何，隐隐的觉得胸口有些沉闷。
他沉默了不过几秒便不再理会，毕竟，待自己死后，就又会再见了，又有什么好值得难过的。
于是江子吟过来取他性命时，叶清岚几乎是毫不反抗地就选择投降。
死之前，他带点调侃意味的同那人说了一句“待会见”，想来，那个人是不会理解的吧。
叶清岚走至窗台，外头细雪纷纷，又是极其熟悉的一副场景。
隔日的庆年大典，他如往常一样，是早早的就在中途离了席，带着冯内监慢腾腾地走在了回去自己宫殿的青石板路上。
然后，那熟悉的拐角处，蓦地就跑出来了一名瞳色暗红的男孩。
擦肩而过时，叶清岚轻笑了一声。
只是那声音太浅，其他人尚未能听清，便已经消失在了簌簌的风雪声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原本的番外名想写量子永生的，但是想想在古代世界用这个当名字不太好，就删成永生了。
意思是：“只有我永远存在的世界”。
是以前读了量子自杀以后就想写的一个内容来着，不过在这里我的理解肯定不全面的，而且会为了剧情而产生一些私设，所以大家当个乐子看看就好。
*无限重复世界里的阿归不是原身，也不是正文里的这个阿归。
*叶清岚到后期只将这一切都当成玩乐，只有自己是真的，其他人都是假的。在他的认知里，不存在被自己毁掉的人会在自己死后继续存活于那个时间线上这种可能，所以他没有任何的罪恶感，无论做了什么。而正文阿归就是凑巧的去到了其中一条叶清岚复活的时间线里了。
↑↑为免又扯到洗白，附加一句：叶清岚是典型的“我即世界”一类人，会在心里将一些事情的理解擅自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扭曲过去，由此来说服他自己压根没错。属于明知而故犯的在做坏事，在正文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写独立故事只是为了补全视觉和写明前因后果……（继续遁走）
谢谢：何处无花、逐溺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