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荣拿着榆林卫的大捷战报到来找内阁的几位阁臣, 发现方从哲等人与自己是一样的懵懂。还是叶向高出面把其余的几部尚书、左都御史,包括杨涟在内的留在京师的顾命大臣都召集到一起。
然后叶向高先把巡抚张之厚的奏折念了,崔景荣又悠扬顿挫地把杜文焕的捷报念了。念到杜文焕的陛下将俘获的万匹战马, 都留给榆林卫装备骑兵时候,所有人的脸都是抽抽的, 心里都在想:
天子出京的时候只带了四万大军半个月的粮草, 离开榆林卫时却带走了一个月的粮草,有这么些粮草, 天子是要领军走去哪里?
汪应蛟看所有人的表情都很沉重, 就开玩笑说:“天子带足了一个月的粮草, 走到哪儿咱们都不担心大军会断粮、会饿着天子是不是?再说了,算上那一万匹战马,朝廷这次还赚了呢。”
韩爌口不择言跟上一句,“汪尚书先别算计银子是赚了赔了,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天子去哪儿了?离京的时候说是去东胜卫赶走那些占着土默川的蒙古人, 回来的军报就变成土默川的蒙古人, 三万多骑兵到榆林卫围困了天子。三万多骑兵啊!”
韩爌再是没领过军,也是知道三万多的蒙古骑兵对大明四万禁军意味着什么。
汪应蛟扭头当没听见, 韩爌小朋友果然耿直到不可爱。
叶向高看向英国公和定国公, 这时候只有他俩人或许能猜出一点儿天子的动向吧。
英国公回避了叶向高的目光,定国公轻咳一声说:“陛下不给我们说去向, 就是不想让有心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吧?!”
定国公的语气是疑问, 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坚定不移地表现出他的想法就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给我们知道?”
方从哲问的理直气壮。
定国公看方从哲的眼神如同看白痴, 没好气地回答他:“陛下分析萨尔浒失败原因的时候就说了, 杨镐的进军计划早半年就被邸报登出去,天下没有不知道杨镐进兵路线的,所以建奴才能够准确地伏击了杜松。莫非邸报这回是要登天子的行踪?是要通报给谁知道?”
方从哲的脸立即涨红成朱紫,萨尔浒的战败就是他的心头永不能愈合的疮口,碰一下就鲜血淋淋。他一口气没倒上来往后就倒。
幸亏空间不大,站得都很紧密。他身边的叶向高拉了他一把,韩爌也及时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才没让他摔到地上。
杨涟冲过去,与韩爌一起把方从哲扶好。黄克缵上手狠掐方从哲的人中,王永光招呼刘时敏赶紧让小宦官去喊太医来,养心殿里的人顿时都忙起来了。
英国公看着闹哄哄的养心殿,侧脸对定国公说:“你这又是何必呢。他也就是那水平。”
“你可别说我又是何必。要不是杜松被伏击了,咱们五军都督府何至于现在捉襟见肘的?十万人马被击溃,战死将领三百多人,损失的枪炮火铳两万余支,丧失了近三万的骡马。这第三次给陛下送补给的骡马,到现在还没凑合全呢。”
张问达看方从哲还没有清醒过来,文官固有的抱团意识促使他开口与定国公呛声。
“天子行踪不定,就是凑齐了骡马,第三批粮草往哪里送?”
英国公立即帮定国公:“大同。把粮草送到大同去。陛下再怎么变换行程,也不会去汉中的。”
周嘉谟见张问达与俩国公对上,伸手拉了张问达一下,阻止他与俩国公再争论。
“而今重要的事情是要派人快马去榆林卫,找张之厚和杜文焕问问天子往哪里走了。后面的补给也是要凑骡马往大同送的。”
汪应蛟一声长叹,“原是计划随天子一起驼辎重的那些骡马,回京后就运载第三批粮草过去的,唉,现在计划被打乱——”
英国公不忿骡马不足被推诿成天子的责任,打断汪应蛟的话抢着说:“要不是萨尔浒损失的骡马太多,京师的骡马怎么会紧张到这份上?!
不管陛下是不是从榆林卫得到了一个月的粮草补给,但该在第三批送去的炮弹,还是要送的。不用等榆林卫的回答,按期送去大同府。陛下会与大同府联系的。”
英国公的话呛人,但说的很是地方。但是他后面跟着说的话,却让屋子里的朝臣脊背冒凉气。
“天子只带了四万大军,刨掉榆林卫这一战减员的,身边的禁军数量也就三万多人,要是没有足够的炮弹,英宗旧辙就是前例。”
周嘉谟立即翻脸,顾不得英国公和自己的目的是一致要先送补给去大同,指着英国公的鼻子开骂,“英国公,你揣的什么肮脏心思?你怎么就不能想陛下有一点儿好?你就是不想嫁女,也不用诅咒天子啊。”
周嘉谟伺奉了三代君王了,但只从天启帝的身上,才感觉到明君的气度、感觉到自己的努力不会被践踏,看到自己所有宵衣旰食的付出初现成效。当初自己一次次被天子退回来的、填补六部侍郎的人选,那时候有多沮丧,现在就有多高兴。尤其是看到自己反复斟酌才差不多补充整齐的六部得力重臣、都已经陆续地在各个的重要位置上、发挥了不可替代作用,他就更美了。
他已经看到所有耕田一律纳税、所有商人、矿产也强制纳税、看到百姓休养一年生息的初效。他的心里是一直在盼望着自己能够长命百岁,能够看着自己护送上帝位的少年,能够让大明恢复张太岳死前的活力。
谁要说天子不好、少上一句半句的不吉利话儿,那就是踩了他的痛脚、犯了他的忌讳了。他瞬间能从七、八十岁的稳重老人家,变成十七、八岁般热血上头要斗殴的少年郎。
养心殿里瞬间就站成了两个阵营。
定国公拼命拽住被激起性子、要与周嘉谟口角的英国公,嘴里不停地说:“你小心把他气得厥过去,他不比方首辅强多少。还要靠他稳定朝局呢。”
他再看看崔景荣、李邦华。这俩虽是兵部的,但也是进士出身,属于文臣那伙的。
寡不敌众啊。
于是他转着眼珠转移争论的方向:“莫非有人想要把天子在榆林卫大捷之事告知天下、让天子的行踪被鞑靼知道?”
周嘉谟如斗鸡般还要嚷嚷,还好黄克缵头脑清明,上前抱住他,拽着他的手使劲地摇晃。
“明卿明卿,你先想想该怎么能凑够送炮弹去大同的骡马。天子在榆林卫肯定会用了不少炮弹的。”
叶向高紧着向英国公夹眼,“对啊,对啊,先凑够了送炮弹去大同的骡马。”
英国公再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引来周嘉谟的疯狂,如今见文臣分化,黄克缵和叶向高都向着他呢,就不与周嘉谟辩驳,悻悻地甩袖子坐去一边不开口。
方从哲终于在太医过来之前幽幽地醒转了。他好一会儿才从眼神涣散的状态中集中了神志。
“老夫这就上折子致仕。”
张问达便说:“天子在哪儿呢?你的致仕折子往哪里送?难道你等天子批你一句‘要用内阁理政了,就想撂挑子?’”
方从哲浑浊的老眼立即就潮湿了,他沉默一会儿,转头抖着手指,对着叶向高道:“进卿,你十年前就不该回乡。”
叶向高明白方从哲说的是自己十年前不该在神宗跟前推荐他、不该把他拉到内阁做垫背的。可是那时候推荐方从哲,也是朝廷各方势力妥协出来的结果。看到方从哲如此难过,愧疚之情溢满了叶向高的肺腑,他轻拍方从哲的后背为他顺气。
“中涵兄,是我不对。你先消消气消消气。唉。这折子和战报就当咱们都没看到吧。京师各家各户有骡马的都要出,五出一不够就三出一,先给天子送炮弹要紧。
还有就是榆林卫的补给都靠着京师这边,天子从榆林卫带走一个月的粮草,不赶紧给榆林卫补上,出了正月,榆林卫就该上折子要粮了。”
吴尽忠看着眼前的金牌傻眼了,这是他的心腹家丁迎面遇上天子的大军,十几个人都被带到天子的营中,被审讯得掉了底,然后被一队禁军军卒押送回来,禁军的那个百户还拿着天子的金牌问他要杜弘域和李承祚,并传他去行营觐见。
他感觉自己在做梦。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眼前还是天子的金牌。
天子真的来了宁夏镇。
这真是要了老命了。
他令人将杜弘域和李承祚请过来,弯着腰讪笑着说:“侯爷、开之,这事儿怪老夫,老夫是真的没想到天子会来宁夏的。”
杜弘域忙上前一步搀扶住吴尽忠。
“世叔,你是长辈,怪侄儿只带了天子的口谕,没与天子要圣旨。”
李承祚见杜弘域那模样,被关了一天一夜的臭脸,也面前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模样。
“不怪吴总兵,是我们二人太年轻。西宁侯到榆林卫传旨,杜总兵就相信了。”
吴尽忠知道丰城侯不满被软禁,还顺着他的话说:“要是你父亲老丰城侯来传口谕,就不是这样了。”
李承祚被堵的嘎巴嘴,眨眨眼睛说不出来话。
杜弘域赶紧打圆场。
“世叔说的对,我俩是年轻了点儿。再有二十年,满朝的文官武将都认识我俩是什么样的人,就是假传圣谕也不会被质疑了。”
吴尽忠倚老卖老地拍了杜弘域一巴掌,“什么话都敢往外吐噜。走吧,穷去见天子领罚,知道天子过来的人我都带上,不虞走漏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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