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喝的也不少, 父子二人挤到林诚给贾赦派的马车上。“赦大叔叔,您与程大人很熟?”
“他也是皇子伴读出身。”
贾珍了然。“赦大叔叔, 蓉儿也大了,他以前说的那门亲事, 我想年前给他完婚了。”
“噢?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营缮郎秦业家的。老太太知道的。”
贾赦自觉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营缮郎秦业?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呢?这营缮郎是内务府的七品官吧?”
“是。”
“糊涂。一个内务府七品营缮郎的女儿,怎么能做贾家的宗妇?让你老子和我说。”
“这个, 是我父亲早年给说的婚事。赦大叔叔, 这女孩儿的身份……”贾珍欲言又止。
贾赦看看贾珍,又看看贾蓉, 贾蓉一脸的懵懂无知。
叔侄说着话, 不觉到了宁国府门前。贾珍就说:“赦大叔叔进来说话吧。”
贾赦就说:“还是去我那里吧。”
贾珍打发贾蓉先回府,跟了贾赦去荣禧堂。二人略略洗漱,贾赦觉得精神了一些,“你说那女孩儿身份怎么了?”
“父亲也是含含糊糊的。说是营缮郎秦业,夫人早亡, 因当年无儿女, 二十年前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 谁知儿子又死了, 只剩女儿,因与贾家有些瓜葛, 况且那秦业年纪又大了,就早早定给了蓉儿。”
“不成。养生堂抱来的孩子,怎么能做贾家的宗妇。”
“这, 可是早定了亲的。那女孩儿……”
“珍儿,敬大哥躲去炼丹,我窝在东院二十年,你莫和我说那女孩儿身份,能被送到养生堂,敬大哥又定给蓉儿的,我不想知道。”贾赦揉揉额角,“珍儿,我告诉你,你一定要给蓉儿完婚,咱们就分宗。”
“啊?”贾赦这话如晴空霹雳,震得贾珍蒙头转向。“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琏儿和他的子孙,和我一样。当然,说给族人的就是树大分支。私底下,我告诉你实话,就是不想和那些混账——祭祀一个祖宗。”
贾赦把他在金陵访查到的族人跋扈、为非作歹的事儿告诉给贾珍,又把京城族人不思上进,每年就等着混宁荣二府救济的事儿也摊开说了。
“珍儿,咱们两府不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了,养着这些废物也不过是每年出点米碳。可你想过没有,现在勋贵多站在太上一边,太上七十啦!现在与今上相逆,等今上掌权,会轻易放过勋贵吗?”
“所以,”贾珍急急插嘴,“赦大叔叔,咱们得早谋划啊。”
贾赦冷笑,酒后脸上的红晕,在烛光下有些狰狞,“谋划?谋逆吧。用什么名头谋逆?啊!
贾珍瞪大双眼不服气,“义忠亲王的儿子,太上的嫡子长孙,承继圣位更名正言顺啊。”
“嘁。今上是得了太上的禅位,圣人位置来得没有半点含糊。今上的生母,在太上还活着,被追封为太后,今上比先太子这嫡子的名头差啦?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要是谋划,我只得独立一宗了。”
“别,别,赦叔,赦大叔叔,珍儿跟着您几十年了,您可不能就甩了我不管啊。”
“你爹还活着,你去找你爹去,有人管你。”
“赦叔,赦大叔叔,”贾珍围着贾赦打转。
“唉,珍儿啊,”贾赦被贾珍烦的不行。“你爹和我的样子,你没看到?——我们还是奉太上命,跟着先太子呢,你这是奉谁的命?太上的?你我在朝廷都没什么实权,你再去招惹来什么身份存疑的人,到贾家做宗妇,是给儿孙埋祸呢。我可不想琏儿和他的子孙,和我、和你爹一样,畏畏缩缩地躲着。贾家啊,吃过从龙的苦头……也该记打了。”
“赦叔,万一成了,就还是宁国府、荣国府啊。”
“呸,做梦呢。我可不能把琏儿和孙子,赔给你们的白日梦。珍儿,你愿意,你自己去吧。还有族人如此,你不加管束,最后会算到你这个族长头上。你早做打算,督促族人能各自谋生,免得以后个个都去讨饭。我呢,只能独善自身,选个日子,咱们分宗吧。”
贾珍张大嘴,“赦叔,先别分宗。侄儿求你了。年前这几个月,珍儿好好整理一下族人。蓉儿的亲事,我再去问问我父亲。过了年再说,如何?”
“好。不过,珍儿你也好好想想分宗的好处,万一你敗了,叔叔也能帮你几个不是。我们贾家不能全族捆到一条船上啊。”
贾珍郑重点头,贾赦吩咐人送贾珍回去,胡乱在书房对付了一夜。
贾政喝得醉醺醺地回、隔了宁荣街二条街巷的新府邸。满脑子都是贾琏中举了,贾琏中举了……
贾政晃悠悠地甩开搀扶他的赵姨娘,“太太呢?”
“太太在佛堂呢。”
贾政定定神,从搬过来后,他在家事上全听从贾母的吩咐,辞了平时和他闲谈的相公,分得的庄子交给邬家挑总打理,铺子多是出租。内馈交给李纨主掌,探春交给李纨带;东面那一路给了李纨母子,西面给了宝玉。宝玉的身边也只留了贾母给的二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并在这三间五进的三路大宅里的西北角,宝玉的院子后面,设置了佛堂,直接把王夫人关到了佛堂里。
赵姨娘带着环哥儿,曾在李纨跟前,为着吃用等闲事儿,闹腾了两回。李纨告到贾政跟前,贾政从搬过来就心情憋闷,无法发泄,赵姨娘不知深浅的闹腾,被贾政恶狠狠地说了句:“再闹,把环哥儿给周姨娘。” 从此内宅比在荣国府还安静。
贾政甩开赵姨娘的手,自己往佛堂去。赵姨娘在后面喋喋不休,“老爷,天都晚了,您有了酒,别再被风吹着了,明儿再去见太太吧。”
没了王夫人压在头顶,赵姨娘闹了两次没得到管家权,她真怕贾政把儿子给周姨娘。每见了贾政都小心翼翼伺奉着。贾政那里会理会赵姨娘的唠叨,“哼”了赵姨娘一声,自奔佛堂。
王夫人住的佛堂,是一个三间的小院。正堂东间做了佛堂,两边的厢房住了王夫人的丫鬟,倒座住着两个粗使婆子,是打杂的,也是看着门的。那俩个婆子夜里闲着无事儿,就关了院门喝起小酒说说闲话。
正聊天呢,听到踹门的声音,那俩婆子一看是贾政过来,吓得惊慌失色,也幸好贾政也有了酒,不曾留意到她们满嘴的酒气。
“太太呢?”
“太太在正房西屋歇下了。”
王夫人坐在正房西屋的窗前,望着黑黢黢的堂屋发呆,她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自己要住佛堂的地步。正胡思乱想呢,听见婆子和贾政在说话。
未已,贾政推开东厢的房门,昏暗的烛光下,王夫人穿着半旧的蜜合色夹袄,深褐色布裙,身上披着一件多少年前的褪色的茜红披风。
看到贾政进来,王夫人站起来,温声招呼,“老爷来啦,坐吧。”
及见了贾政有酒了,就吩咐听到声音跟进来的金钏端点热茶来。
王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姿色出众的美人。晦暗的烛光下,才半月没见,明显看出来人瘦了。都说灯下看美人,朦胧烛光下,王夫人语气温婉,让贾政一下子想到几十年的夫妻相伴来……其实,贾政那天在荣庆堂喊过休妻后,多少天来,除了难堪,心里只剩下酸涩了。
看着王夫人布衣简陋,贾政忍住心里的苦涩,呐呐自语,“琏儿中举了,琏儿中举了……”
“什么?琏儿中举啦?” 王夫人大惊失色,呆立在地中间。
“是啊。”贾政踉跄着进门,跌坐在王夫人才坐过的、室内唯一的椅子上。
“王氏,你说,要是你让珠儿去江南,让珠儿十五岁,不,十八岁的时候去江南,是不是珠儿早就中进士了?”
王夫人苦得嘴里像生嚼了黄连,“珠儿,我的珠儿啊。”泪水滚滚,哽咽不已。
金钏进来送茶,见王夫人如此,刚想开口去劝,王夫人摆手让她出去。
“老爷,我那里舍得送珠儿去啊。”
“是啊,你是舍不得。不然,珠儿天资聪慧,比琏儿不知高多少呢,怎么就不能送去跟妹夫读书了?你害妹妹流产,你怕妹妹报复呢。”
“老爷,什么我害妹妹流产?”王夫人心里发抖,嘴里却只能坚持。
“妹妹怀孕五个月,回府给母亲过寿。回林家路上就流了一个男胎……你说不是你?”
“老爷,谁说是我了?证据呢?当时不是我管家,国公爷尚在,妹妹一个出嫁的姑奶奶,我害妹妹做什么?我能落得什么好处?老爷,您莫冤枉我。”
贾政酒气上涌,“我冤枉你?祭田是你卖的吧,印子钱是你放的吧?府里的庄子、铺子是你置换的吧,都是你吧?”
“老爷,我为谁呢?王家给我的嫁妆,够我三辈子吃用不尽了。还不是为了添宫里!元春进去前,我把手里能给的现银,都换成银票子带给她了。我连陪嫁银子都没留。老爷忘记啦?”
“贾府没短我吃的,用的,可谁想过大姑娘,在宫里、在潜邸伺候人、看人脸色。没银子,大姑娘再服小做低,也博不上去啊。我们母女如此,是为了谁?老爷?我嫁与你二十多年了,有珠儿、元春、宝玉,你何时见我爱过身外之物?”
王夫人说的恳切、哀伤,泪水滚滚,贾政已经忘记自己过来是做什么了。他看着眼前的王夫人,再不是荣国府里那总是一本正经、乏味无趣的管家夫人了……
眼前晃动的是王夫人滚落的泪水,是他初见王夫人时候,王夫人明媚得如三月春花的笑脸;是王夫人牵着珠儿的手,含笑崇拜地看他给珠儿讲书;是王夫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元春,笑着和他说“二爷,您看我们闺女生的多好,再没见过这么聪明、漂亮的小闺女了。”是王夫人生了宝玉后,疲惫的憔悴模样,“老爷,孩子衔玉而生,母亲说怕是有大造化,就抱去了。妾身还就是孩子落草的时候,看了一眼啊。”
贾政站起来,上前想握王夫人的手,却晃悠着一下子扑空,扑到王夫人身上。王夫人伸手搂住贾政,俩人脸颊相贴,王夫人在贾政耳边轻柔唤着“老爷,老爷。”
贾政所有的不满、恼火、怨恨……化作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