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 凤十六先是一愣, 旋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又僵住了。
“我……我很想去。”过了片刻, 他有些艰难的回答道:“但是……对不起, 流烟,现在不行。”
姚玉容有些惊讶道:“为什么?”
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 让姚玉容以为,根据他们之间的情谊,她所发出的邀请是绝不会被拒绝的。
但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事情, 反而遭到了拒绝,实在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情。
姚玉容尽量不把这种失落表现得太过明显,她并不想给凤十六施加额外的压力, 于是故作轻松道:“没关系,我并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的……”
可很明显, 这种临时挤出来的场面话凌乱的不成逻辑,反而造成了一定的反效果。见状,凤十六有些着急的解释道:“是真的,流烟,我真的愿意跟你走……但是去病——我的弟弟,也就是初七——和舅舅都还在南秦。而且, 陛下待我不薄,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凤十六,冉初七, 原本为了掩饰身份和颜盈以兄弟相称,一起改为了颜姓。
但随着月明楼的覆灭,凤十二拉拢他,又得到了卢湛的重用后,姜家早已联系上了他们,希望他们能重回家族。
凤十六和冉初七对姜家早已没有什么情分了,但颜盈毕竟从小在姜家长大,最终在族长亲自出面来劝之后,还是选择了原谅,恢复了姜姓。
兄弟两不在乎姜家,却很在乎这个与他们相依为命了这么久的舅舅,而为了在卢湛那不至于留下一个欺君之罪,他们对外的说词只能说是兄弟三人在外流离多年,最近才取得联系,一起恢复了姜姓。
至于桑姓……事关前朝,太过敏感,大概要一直避讳下去了。
而凤十六若是就这么走了,他的弟弟,舅舅……怎么办?
年少时的经历,让他格外的看重家人。
更别说,卢湛也待他不薄。
凤十六从来都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他不想让卢湛失望。
就如同姚玉容因为曾被卢湛舍身保护过一次,至今也对他极有好感一样,凤十六对卢湛虽说不上忠心耿耿到两肋插刀的地步,却也愿意为他而战。
这毕竟是最起码的忠义。
之前他之所以完全站在姚玉容这边,完全是因为南秦的败局已成定局。其中的纠葛皆是私人恩怨。但让他离开卢湛,去投奔谢籍的话……即便是姚玉容提出邀请,他也很难答应。
“这样啊……”听他说完,姚玉容叹了口气,虽然无奈,却表示可以理解——他本就是个很有原则,很能坚持到底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一直对他另眼相看。此刻见他毫无改变,却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一时之间,姚玉容也不知道是该欣慰不已,还是该哭笑不得。
卢湛的确是个很难让人背叛的皇帝,而谢籍篡权上位的名声,在外可不怎么好听。
但她仔细看去,却见凤十六望着她的模样,似乎另有忧色。
她不禁好奇道:“怎么了?”
凤十六才慢慢道:“谢安公子成名多年……你……一直都是你吗?”
“对。”
“据说安公子深得北梁皇帝谢籍的重用。”
“唔……可以这么说。”
“……那么,”凤十六无奈的笑了笑:“你也是不可能来南秦的了。”
“……嗯。”
“以后,你也不会退出,对吧?”
“退出什么?”
“退出官场。”他说着,看见了姚玉容的表情,知道了她的答案。“你不会卸下谢安的身份,去成亲,去相夫教子……你不会。”
“所以?”
“我只是想说,”凤十六垂下眼眸,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心脏一般,让他忍不住的蹙起了眉头:“若是这样的话,也许以后,我们还会在战场上相见。”
凤十六顿了顿,低声道:“那该怎么办?”
\"我不想伤你……但我……\"
姚玉容忍不住微笑着说道:“但你也不愿意为我背弃对卢湛的信义。”
“我……”
见他显得有些惶恐不安,她笑着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有讽刺和责怪你。我只是觉得……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凤十六犹豫了一下,不大确定的试探道:“这是好事……吗?”
姚玉容顿时失笑道:“当然。反正我觉得很好。”
她轻轻的解释道:“我喜欢有原则并为之坚持的人。更何况,我觉得你做的没什么不对……若是你轻而易举的就可以背叛卢湛,那我反而还要觉得心里不舒服了。”
“但你都不担心吗?”
“什么?”
凤十六抬起眼来,认真的望着她道:“你都不担心,我们将来还会在战场上相见吗?”
“我觉得有这么一次战场经验就够了。”姚玉容回答道:“我以后大概都不想再亲自上战场了。”
但凤十六对此并不满意。他觉得她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在逃避——但逃避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如今的局势一日没变,总有一天,他们还是要直接面对的。
“就算你不再踏上战场了……我们身处不同的两方,最终也必然要以一方退场为结束。我想要回报陛下对我的厚爱,但我也不希望伤害到你……可是现在看来,这几乎是无法共存的奢望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流烟,你又怎么想?”
“你只是想要回报卢湛吗?这就是你的目标?”姚玉容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跟着月明楼的车队前往南秦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队难民?”
想起后来的“神迹”,凤十六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毕生难忘。”
“人们说,宁为盛世犬,不为乱世人。我在想,我有没有可能……可以创造一个,人人都能当人,而不用当狗的世界……?”
这个目标如此远大,远大的让凤十六敛去了脸上的笑容,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你……准备怎么做?”
姚玉容开了个玩笑道:“五年模拟,一年科举。”
凤十六却好像理解了什么:“我知道科举……今年北梁实施的新制度——通过考试提拔了很多平民子弟,引起了很多世家的不满。甚至连我们大秦的百官都在说,不能将国家交给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贫贱之人。”
“没有人是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的。”姚玉容安静的回答道:“你相信吗?学习可以改变命运。五年前我就已经在为科举制度的推出做准备了,但时机还不成熟,我只能慢慢等待——等待那些月明楼的孩子在西疆,长成我需要的样子。终于,他们没有让我失望。这一批的孩子虽然还太过稀少,远远不够撑起整个国家。但他们是希望,是种子。
他们可以先取代那些世家子弟不屑去做,但又很重要的干吏位置。从下往上,慢慢搭成稳固的地基,然后取代掉那些无能之人,最终形成一个不问出身,只问能力的良性竞争世界。”
“一个阶级固化的社会是很恐怖的。它会让底层人民失去希望,也会让整个社会失去活力。科举能让阶级流动起来——只要你付出努力,就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完全可以靠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靠自己的努力,和那些出身‘高贵’的世家大族并肩而立。”
“这能令如今贵族掌权的社会产生激烈的震荡,而震荡并不是坏事。这意味着不同的世界和观念正在进行碰撞,一潭死水会涌现出新的活力。一旦碰撞产生了思想的火花,人们的想法也会开始转变。人变了,环境也会变。”
“然后不仅仅只是月明楼的孩子,不仅仅只在西疆。在大梁的各个州县里,我都会建造学府,教养那些不是贵族出身的孩子。这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但我可以慢慢等。”
“等待的时候,我还会大力鼓励工匠创新钻研。如今大梁已经有了火铳,火炮,火药——但这不够,还远远不够。”
“为什么还不够?”凤十六原本几乎听得入迷了,但这时,他却情不自禁的疑惑的问出了声来,“还有什么比火铳更厉害的武器吗?”
姚玉容看着他道:“火铳现在可能是最厉害的武器。但……就算是如今火力最强的火炮,最多也只能轰塌一片城墙。你相不相信世上会有一种武器,一旦发射,可以轻而易举的毁掉整座城市、整个国家、甚至……可以毁掉整个世界?”
凤十六屏住了呼吸,但即便只是想象了一下,他都觉得以人类之力来说,实在是太过夸张了。
“那该是神仙才能有的力量了吧。”他轻声道:“那还是人类能用的武器吗?应该是神器才对了。”
姚玉容没有解释——她该怎么在一个连蒸汽机都没影子的世界里,和凤十六解释什么叫做核弹?
她只能简单明了的说:“只有拥有如此强大的武器,才会被别人尊重忌惮,才会不惧别人的入侵,才会拥有绝对的权威,才可以带来相对的和平与稳定。”
“我不敢说,我能让世界和平——”毕竟这是后世姚玉容穿越而来的时候,一个联合国都做不到的事情。“但至少我可以试试,让这个地方,这个区域——南秦和北梁,这些原本同出一脉的地方,再也不会迎来乱世。”
“实话跟你说,我一直觉得统一是必然的。因为我觉得我所想要的这个未来,绝对可以实现,也绝对是最好的未来。我也有办法,能让现在的这个世界更加接近那个未来。所以我没有办法将这份事业拱手交给任何人——我很清楚,除了我以外,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理解我所想要的那个未来是什么样子。
但……卢湛显然也不可能愿意就这样拱手让位,心甘情愿的放弃抵抗……”
“说实话,没有遇到你之前,我的方案是通过战争将南秦并入北梁。”
闻言,凤十六一愣。
却只听姚玉容叹了口气,道:“可是,你并不是那种判断出局势不妙,便会“识时务”的“俊杰”。你只会拼尽全力,捍卫你心中认为正确的事情——比如说,为国捐躯……而当我想到对面的军队里有你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那么轻松的把战争提上议程了——哪怕我安慰自己说,没有办法,这是‘必要的牺牲’,那也不行……”
“我怕你恨我。”
“我怕你觉得,我成为了那种只为一己私欲,便挑起战乱,掠夺生命,让无数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带来死亡与阴影的恶魔——就像是你我都最憎恨的那种人。”
“但无论如何,你有你的目标,我也有我的。我知道你的坚持,但你也了解我——如果是认为对的事情,我也不会让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要把作息调整一下了……好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