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十二的眼睛不好, 对于大多数人, 如果不凑到足够近的距离, 他完全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
但就像他的箭术另辟蹊径一般, 只要被他近距离看清过的脸, 他就绝对不会忘掉。
这种不会忘掉, 指的是——就算对方变化很大,他也能一眼认出。
这是一种奇异的直觉, 就像是他闭上眼睛反而更能准确的射中目标一样。
因此,在灯火通明的宫殿前,凤十二以弓弦绞住了对方的手臂之时, 他看着眼前的侍卫毫不犹豫的松手,任凭手中长剑落下,并以另一只手迅速接下, 扭身反劈的时候,突然笑了:“怎么, 你这一次,又是跟流烟一起出来看星星的么?十六?”
那斩下的刀霎时一顿,在火光的映照下,凤十二看得见对方微微瞪大了眼睛。
“你是……十二!?”
“还记得流烟吗?”凤十二却没有停下与他叙旧的意思,他语速飞快的说道:“她现在正在谢府之中,若是今晚我们行动失败, 满门抄斩之时,想必一定有她一份。你愿意吗?”
他并没有说谎。流烟此刻当然正在谢府,但他只是隐瞒了此流烟非彼流烟的事实而已。
但凤十二原以为, 就算凤十六已经离开月明楼多年,对流烟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了,听见这话,至少也应该迟疑一下,却没想到,他的神色反而更加坚定了起来。
“她不会死。”凤十六重新提起了刀,沉毅道:“我也不会让。”
他记得年幼的时候,她将第一次试图逃跑的他从树林里带回来,那时她说:【我会一直为你祈祷,祈祷你可以做到你想做到的事情。】
他也记得他终于逃跑成功的那一次,她悄悄地对他说:【其实我——是个妖精。】
她才不会死在这种事情上——
而他,既然成为了天子宿卫,就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
更何况,既然凤十二在谢府,那就说明谢府与月明楼一定关系深厚!若是将他放过,谢家掌权,岂不是就是月明楼掌权??
他好不容易才带着弟弟逃出月明楼,又怎么可以坐以待毙的看着自己重回魔掌?
方才凤十六见事有不对,便让初七前往皇后寝宫呼救。皇后宫中侍女皆被她训练成了女兵,训练有素,亦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只是……
几日前皇帝落水,皇后衣不解带的在旁伺候,却被御医诊出了喜脉。因为不得受累,她只好回宫休养。可现在想想……皇后真的怀孕了吗?
还是说,御医之中,也有着月明楼的人,想要尽可能的调开皇帝身边的人?
然而有心算无心,跟随凤十二而来的谢家家将,人数比起护卫宫殿的侍卫又多上不少——在其他地方的侍卫还未赶来支援以前,没过一会儿,地上便躺满了奋战至死的侍卫尸体。
就算凤十六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无法一个人抵住那些消灭完对手,围拢而来的家将。
他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却也不得不步步后退。
就在这剩下的最后几个人犹如困兽一般,已经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凤十二已经整暇以待的被谢家家将们护在了身后了。
他引弓射箭,凤十六便只能目呲欲裂,焦灼悲愤的看着自己身旁的战友一个个倒下。
最终,只剩下了他。
包围圈中,孤身一人的凤十六喘着粗气,定定的凝望着人墙之后,身姿修长的凤十二——他正默默的注视着他。
那视线,凤十六看不出里面蕴含着什么情绪——是迟疑?是冷漠?是沉吟?还是不忍?
他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可是心里却很清楚,凭着这把长剑,他能活下来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了。
以他的武功,即便是现在,杀出重围其实也并不是问题,但问题就在于,他不能走。
凤十六可以走,因为他不过是个出身月明楼的杀手,但自从他跳入九江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抛弃了这个身份。
他现在是颜弃秽。
他是皇宫宿卫。
只能死战不退。
必须死战不退。
朱壬酉没有认出凤十六,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与别人的鲜血喷溅过来混合在一起的水渍,见凤十二放下了弓箭,不由得问道:“不杀他么?”
凤十二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先把他留着。”
一众人虽然不解,却依然听命的将刀剑架在凤十六的脖颈之上,将他拽到了一旁。他们让开道路,让凤十二气定神闲的从面前走过,然后推开了宫殿正门,抬脚迈入。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卢湛并没有如外人设想中的一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他坐在床边,虽然脸色苍白,身体病弱,却有一双锐利的双眼。
他抬头看见了凤十二,然后虚弱的扯了扯嘴角,神态却并不显得如何惊慌,颇为沉稳大气,没有堕了皇者威名:“是你啊,华璧。”
但出乎意料的是,目前仿佛占尽优势的凤十二,却反手关上了大门。
他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神色居然很是恭敬的跪了下去。
“陛下万安。”
卢湛弄不明白,他这样的态度是为了什么。他蹙起了眉头,冷冷道:“谢卿半夜率军突入皇宫,莫非就是要让我‘万安’?”
“望陛下明鉴,此举实乃微臣逼不得已而为之。”
“逼不得已?怎样的一个逼不得已?”
“虽说亲亲相隐,但谋逆除外。近日微臣听闻叔父谢温有篡位之心,心中震惊惶恐。微臣幼年曾与庶弟在外流离,见过世道不稳有多可怕!因此决心不能让叔父以一人私欲而霍乱天下,便连夜入宫护驾。”
“护驾?”但如此离谱的理由,顿时让卢湛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傻子。他怒极反笑道:“你所谓的护驾,便是将朕的亲军杀戮一空?”
他方才躺在床上,难以动弹,却听得见屋外的厮杀声。虽然如今坐起来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却依然不愿露出半分软弱。
凤十二却理直气壮道:“他们并非陛下亲军!”
“陛下可否知晓,谢家自从几十年前起,便设有一处专门收养援助鳏寡孤独之辈的慈善堂?但那不过只是一个幌子!谢家暗地里成立了一个名叫月明楼的组织,将孤儿训练成死士——男为杀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女为刺客,魅术无双——同时还有大量情报人员,每年朝外渗透。北梁早已被这些人暗中控制了,否则谢籍怎么能那么容易便篡位登基?不瞒您说,当今福王,前周皇帝的宠妃小怜,便是月明楼专门送到他身边的刺客。”
“而南秦的宫殿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月明楼的人混在太监宫女之中,甚至连侍卫都不能轻易相信!”
说到这里,他诚恳道:“不久前,那名为青叶,被陛下您纳入后宫的妃子,亦是月明楼中人。”
“所以,为了防止他们提前发难,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一路将他们清剿。我知道,率军入宫乃是大罪,但微臣驽钝,只想保卫陛下周全,除此办法之外,再无良策。”
听完他的话,卢湛久久没有开口。
他此刻也是惊疑不定,莫名不已,不知凤十二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见状,凤十二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陛下久病不起,都是因为中了青叶所下的奇毒‘怜香水’,这是‘怜香水’的解药。虽然不能一下令陛下恢复如初,却也能大大缓解四肢无力的症状……”
闻言,卢湛心中顿时一喜,他沉默了片刻,心想凤十二若是想要让他死,又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如今这宫殿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又浑身无力,宛若待宰羔羊,既然如此……说不定,他拿出来的,的确是解毒良药。
而他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是在为其他侍卫赶到拖延时间。
但看着凤十二那跪在不远处,神色从容平静,毫不惊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会与那些赶来拱卫皇帝的军队是敌人的模样,卢湛心中的天平正在慢慢倾斜。
那并非信任的天平,可至少,凤十二能让他活下去。
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凤十二却道:“自古君主如父,叔父亦如父。我无法做到忠义两全,为了保卫陛下,我杀死了自己的叔父。不敢承功,却是有罪。”
卢湛却淡淡道:“你叔父不过是一家之主,朕却是天下之主,功过如何相抵?明明是功大于过。”
其实这话说的并不妥当,这时候的人都以家族血缘为重,可他说的如此武断,可想而知对谢家积累了多少怨念。
而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把解药拿过来吧。”
于是,当宫外传来了皇后的怒喝声时,凤十二搀扶着卢湛缓缓出现在宫殿门口的情形,惊呆了不少人。
……
谢温死了。
死在了红药的药下。
整个谢家都因为谋逆一事,诛连甚广,南秦世家顿时——虽然不至于一举扫空,却也是清空了不少。
可这其中有个度,否则过了这个度,就是逼着世家们一起造反了。
于是卢湛就好就收,并未强硬到底。
可是,这并不代表谢家就此从南秦除名——谢珰谢华璧,成了唯一的例外。
也许是因为谢籍如今是北梁皇帝,南秦若是将谢家赶尽杀绝,恐怕会激怒于他,出兵开战。于是卢湛赦免了谢珰,给谢家留了个后。
他成了谢家,新的家主。
而卢湛扶持他成为了谢家家主,也有他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叔父——外界并不知道谢温真正的死因,官方说法对外宣称,他是畏罪自杀——这对于家族比皇室更重的世家来说,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只要卢湛将此事宣告出去,没有了世家的支持,谢珰所能依仗的,便只有皇帝的恩宠。
这是保证忠心的一大绝对。
可惜的是,凤十二并不是谢珰。
他根本就不在乎这所谓的名声。他也不会就此被束缚。
凤十二想起了他们四年前,刚刚抵达谢府的时候。
那时候还叫流烟的谢安,曾说过——战争有五法:或战,或守,或逃,或降,或死。
人生其实也像是一场战争。
你也只能,或战,或守,或逃,或降,或死。
他打开谢温的书房,看见了那一卷卷的档案,嘴角冷冷勾起,挑出了写着“流烟”的那一卷。
阮盈盈……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
他又想起有一次他问她:“若是你身处绝境,会如何选择这五法?”
那时她说:“我讨厌逃跑,也不想投降——虽然我很怕死,但是……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我宁愿战斗而死。”
那是个很骄傲的人。
不管她表面上看起来多么温和好说话,但凤十二知道,她的心与他一样,都藏着绝不会让步动摇的骄傲。
我就是我。
不是什么谢珰,也不是什么萧凤皇——
而且,只有我承认凤十二这个名字,我才是凤十二。
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该是萧凤皇,或者是谁。
谁也不能摆布我,谁也不能左右我。
我的命运……只有我自己可以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内容提要好实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