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祝希遥一番话刚说完,周遭立时附和之声成片,诸学子纷纷点头,连声道:“是啊是啊,安安君,我等也觉得你义不容辞哩!”
“……”
文德馆这一众神二代,平日里虽表面上给相处和谐,但私下都抱了不少小团,今天你看不惯我,明天我看不惯你,甚少有这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时候。
此刻,面对着同窗们那一双双充满希望与期盼的眼睛,小猫妖抽了抽嘴角,认真思考了下才小声道:“诸君的意思是……让我把考试的试题提前拿出来?”
火神少君面上勾起个佻达的笑,打着折扇略微颔首,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不算太蠢。唔,正是这个意思。”
听了这话,田安安却沉沉叹了口气,原本准备去掏佛经的两只小手往两旁一摊,口吻十分无奈,“诸位少君,实不相瞒,帝君虽待我不错,但在学业方面却很是严苛。”说着顿住,想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般打了个哆嗦,压着嗓子续道:“我若贸贸然去问尊神要试题,尊神是不会给的,且我之下场,绝对极其凄惨。”
距离小猫妖最近的是风神少君讶了讶,好奇兮兮地问:“有多凄惨?”
猫妖沉吟片刻,须臾后面色凝重地回答:“凄惨得超乎尔等想象。”
她又讶了讶,接着问:“比如说?”
“……”安安低下头,默默地伸手在小书包里掏啊掏。不多时,在文德馆诸学子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她掏出了那本足有四万五千颂的华严经,“啪嗒”一声,庄严而沉重地放到了桌上,面色哀绝静默不语。
边儿上的水神少君将将把最后一口珍珠糕咽下去,蓦地凳子一晃,像被人给狠狠踹了一脚。
琼莹呛住,侧目往同桌小猫妖看了一眼,见她一个眼色飞过来,当即恍然大悟,因清清嗓子干咳几声,十分配合地说道:“唔,那个希遥少君啊,上回帝君罚田安安抄八十遍华严经之事,你难道忘了?咱们身为同窗,哪儿有将她往火坑里推的道理,未免太有失神族风范。”
天界神族自古便自视甚高,素以匡扶天道伸张正义为己任,而如陷同窗于不义这等事,自然算不上什么正义。是以,水神少君一番话落地后,起先还附和着祝希遥的神二代们便不说话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做隔岸观望之态。
火神少君被堵得一时无言,半晌后,那张俊脸上显出一丝薄怒之色,拂了袖子道:“我何时说要她去问帝君要试题了?依照往年的惯例,夫子会在临考前三日将试题送入太极宫,次日才会去取。整整一宿的光景,拿出来让咱们看了再还回去,有何不可?”
祝希遥的修为和道行在新秀诸神中遥遥领先,加之他脾气火爆性格冲动,时常仗着一身本事在九重天上横行霸道欺负弱小。田安安是只记仇的喵,向来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咬死人”的做猫理念,是以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什么的,对猫来说都是身外之物。
待祝希遥一席话落地,安安登时诧异地呼了一声,呼得高昂,呼得夸张:“不问自拿是为偷,希遥少君莫不是在想让我去偷试题?这这这……”
“哎呀!”琼莹也默契地低呼一声,倒吸了口凉气道,“火神少君,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火神少君,竟教唆年幼无知的小猫妖去偷东西,啧,真是有辱斯文。”
一神一猫你一言我一语地唱着双簧,直将祝希遥说得脸红脖子粗,想反驳又无从下口,连甩折扇的姿势都不如之前那般风骚了。
好一阵儿功夫,将火神少君从头到脚数落了一番后,小猫妖从从容容地收了声,优优雅雅地垂了眸,以一种端庄的姿态翻开华严经,眼也不抬:“文德夫子有言云:诚信应考,全家都好。我奉劝少君一句,与其想着投机取巧不劳而获,不如多看几页书来得心安。”
“你!”
祝希遥原就是暴躁性子,猫妖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登时令火神少君勃然大怒。他气结,五明扇重重打在猫妖面前的桌子上,怒冲冲道:“好你个乡下来的野猫,信不信本君一扇子把你扇回凡界老家!”
田安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嘴角微勾,眼底的神色丝毫无惧,“少君这意思是……我拒绝帮少君学试题,少君一怒之下便要与我动手?”
火神少君扬眉,笑容挑衅,“敢么?”
争执颇有几分愈演愈烈的架势,边儿上看热闹的少年少女都变了脸色,纷纷退避三尺,都不想趟这浑水。水神少君却十分焦心,知以小猫妖的浅薄修为绝不是祝希遥的对手,因蹙了眉朝希遥少君斥道,“祝希遥,你乃火神祝融之子,堂堂一个少君,欺负一只不足二百岁的猫妖,传出去不怕教人耻笑么?”
祝希遥答得理所当然,“我与田安安是在文德馆进学。既是同窗,切磋法术同武艺便再寻常不过,何来欺负一说?”
琼莹凛目,红唇微张还想与他理论,小猫妖却先一步开了口,面上含笑道,“既然希遥少君执意切磋,小妖也却之不恭。”
水神少君诧异地瞪大眼,使劲儿拽了下她的袖子道,“安安君,你真要同他打么?”说完顿住,嗓音压得愈低,“祝希遥出生时火凰绕梁,天赋异禀修为极高。他下手又不知轻重,你与他打,定会吃大亏的。”
“别担心。”小猫妖眨眨眼,视线微转看向窗屉子外的空地,又不着痕迹地观望了一番天色,唇角弯起道流丽的弧度。随之看向火神少君:“这儿地方太小,我们去外面打。”
猫妖应战应得如此爽利,倒是令祝希遥有些惊讶,毕竟放眼偌大的神族,他的战绩赫赫,在同龄诸神中可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挑眉打了打折扇,从头到脚端详这漂亮猫妖一遭,想她的确勇气可嘉。
未几,火神少君点头,拿扇子指了指窗外,很有风度地说:“请指教。”
指教你大爷:)。
心里一阵腹诽,安安面上自然是报以更有风度的一笑,“向少君讨教。”
今天天气十分之好,不仅有太阳,还有彩虹,七彩斓霞横过九重天,诚然是个宜打架宜报仇的好日子。文德馆学堂外,日头底下站着乌压压的一群神,探头探脑地瞅稀奇,嗑瓜子的,吃花生的,静默不语的,交头接耳的,当真应了那句众生百态。
琼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一头担忧,一头思索着怎么在开战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同桌一把。
火神少君今日穿了件与他的扇子十分相称的白衣,手持折扇临风而立,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状貌。对面的绯衣小猫妖亦临风而立,面色从容,神态淡定,纤细的胳膊略微抬高,众神便见一道晃痛人眼的白光乍然惊现,神兵定光已稳稳落入她手中。
眼瞧着猫妖祭出了法器,祝希遥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估摸着她是准备好开打了。
在与人打架这桩事上,脾气火爆的火神少君一向中意速战速决。他在心中判断了一下这只小猫妖的武力值,估摸着自己应该能在三招之内将她搞定。
如是忖度着,祝希遥也不再耽搁,举起五明扇摆出了个颇为拉风的姿势,朝田安安抬了抬下巴,“动手吧。”
然而,就在火神少君将将说完这十分霸气高冷的开场白之后,一道中气十足的洪钟之音便石破天惊地响起:“反了!祝希遥田安安,你二人作甚?在文德馆中滋事,眼里还有我这个夫子么!”
一众看热闹的神二代们脸色一僵,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首瞧了瞧,将好瞧见文德夫子他老人家从一朵祥云上跳将了下来,眼睛瞪得极大,白胡子也被吹得极高,看样子是真真气得不轻。
祝希遥收了折扇脸色微变,琢磨一阵后眉头深锁,觉出了些不对劲。他飞快转头朝猫妖看了一眼。
田安安从容自若,回他一个比之前更加友善的微笑。
“……”火神少君嘴角一抽,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大约是下套了。
诸学子悻悻回了学堂,一场好戏没看成,反而要承受夫子的泼天震怒,一众神二代们觉得自己很委屈也很悲伤。一个个默默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听着文德仙君在上头痛心疾首之乎者也地教养他们。
“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师出同门便当互帮互助,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可寻衅滋事惹是生非,这些东西,我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文德仙君将桌子拍得邦邦响,气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还有三日便是考试,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这几日好生复习,你们倒好!打架的打架,看热闹的看热闹,是想气死我么!读书是为我读么?练法术是我为练么?你们如此不思进取,对得起自己的父君母君么!”
神族教法森严,诸神也都极是尊师重道。在文德馆中,师尊便如父,听了文德夫子一番责难后,皆羞愧地低了头,无人言声。
仙君他老人家到底年事已高,一通长篇大论之后缓了缓气,紧接着眼风一斜,瞪向罚站在学堂门口的少年同少女,换上副极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给我过来!”
两人不敢有违,当即规规矩矩地行至仙君跟前,很自觉地跪下去,拜道:“夫子。”
文德仙君一声冷哼,“最该骂的就是你们!”然后深吸一口气压了压怒火,这才半合了眸子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等祝希遥说话,小猫妖便先一步开了口,表情很是义愤填膺,“夫子,祝希遥说,每年的佛学试题夫子都会送入太极宫给帝君过目,他想让我替他偷试题,我不肯,他便要动手教训我。”
“田安安!”惊呆的火神少君一声断喝,“你休得胡言乱语!”
“住口。”文德仙君拿戒尺敲了敲桌,白眉紧蹙,盯着小猫妖道,“田安安,你方才所言,可句句属实?”
猫妖揖手,沉声道:“诸君皆可为证。”
仙君低眸扫过一众学生,“当真?”
祝希遥在九重天上恶名远播,馆中诸子中鲜有没被他欺负过的,此情此景大快人心,当然没人会站出来帮他说话。座上一片默不作声,半晌之后,死寂中传出一道清丽柔婉的嗓音,道:“夫子,琼莹可以作证,安安君所言非虚。”
有人起了头,一众学生们心头少稍安,这才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口中连连称是。
万众一心地力证他教唆行窃恃强凌弱,祝希遥气得脑仁儿疼,当即横眉竖眼瞪向身旁的绯衣少女,压着嗓子怒不可遏道:“你给本君记着!”
火神少君虽穷凶极恶展露了恶霸本性,小猫妖却仍笑得很傻很天真,十分有素质地点头,道:“好,小妖记着。”
文德馆是个馆规森严的处所,坐实了两大罪状的火神少君,受罚全在小猫妖的意料之中。而这惩罚措施是他必须卸下法力去后院儿劈一百年的柴,也勉强在小猫妖的意料之中。总而言之,为民除了一大害的安安很开心,甚至连看华严经的时候都在哼他们应朝山的巡山之歌。
“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打起我的鼓,敲起我的锣,生活充满节奏感……”
正哼在兴头上,左手边的琼莹却搡了搡她的胳膊,她转过头,看见水神少君花容玉貌的脸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低声道:“安安君,你实话告诉我,今日你是不是故意激怒祝希遥,引他与你动手?”
小猫妖点点头,拿一只小手托着腮道,“对啊。”
琼莹大惊,“你应战,是掐着点儿想让文德夫子撞见?”
安安迟疑了一下,接着举高经书挡住脸,这才暗搓搓地小声道,“其实我已观察许久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祝希遥平日虽在馆中作威作福,可夫子没有证据,又迫于火神祝融的压力,一直都不方便惩治他。只有像今天这样,才是万全之策。”
琼莹忖度了会儿,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今日这般众目睽睽,夫子惩治他是顺理成章,不惩治他便难以服众,如此一来,火神也不能找夫子的麻烦了。”说罢抚掌而叹一副极其佩服的样子,由衷称赞:“安安君,过去果然是我小瞧了你,原来你心眼儿这么黑啊!”
猫妖被这话夸得呛了一下,干笑着拱了回手,“少君谬赞。”又换上副语重心长的语气,道,“面对如祝希遥这样的黑恶势力,你就一定要比他更恶更黑才行嘛。”
闻言,水神少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点头,“嗯,你说得有道理。”边说边探头往田安安的经书上张望了一番,顿时大为震惊:“你这华严经上密密麻麻一片,安安君,说好的佛学课一起睡觉,你竟偷偷做了笔记?”
安安连忙摆手,“不不不,这不是我写的!”接着白皙的小脸上浮起两朵红云,支支吾吾道,“我不怎么认识梵文,帝君给我批注了一下,呵呵。”
琼莹两手托脸巴巴地看她,“羡慕。”
小猫妖却十分豪气地拍了拍她的肩,小手一挥:“没什么可羡慕的。”说罢半眯了眸子,声音压低,笑得有些吊儿郎当,“琼莹君,三日后便是考试,照着祝希遥的说法,今晚夫子就会把试题送到太极宫。这等危急时刻,我的确义不容辞。”
水神少君呆了呆,不可置信道:“可是、可是安安君,你不是说夫子有言,诚信应考,全家都好么?”
田安安干笑,“别这么古板嘛。”说着老太太似的拿经书扇了扇风,“做神做猫,最重要的都是要会变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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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希遥少君虽是个很令猫讨厌的恶霸,但从他嘴巴里传出来的消息,可信度确实很高。日头西垂,天幕已经染上了一层浓浓的血红,小白猫叼着小书包立在文德馆门前招云,想是法术又有了精进,这回招来的云虽然仍旧很丑,但却比早上那朵貌美三分。
小白猫心满意足,一个十分灵巧的纵身蹦上云头,趴在上面困兮兮地打瞌睡。
回三十六天的途中,将好遇上卯日仙君去西天收金乌,便极有礼貌地给仙君拜了个礼。卯日仙君是个和善的仙,见着她时总是笑眯眯的,只是每次跟她打招呼的话语,永远都毫无新意:“哟,帝君的小猫又长胖辣!”
“喵= =……”
小白猫抬起一直小猫掌扶额。
为了不再给自己幼小的心灵造成创伤,她决定,今后进学下学都换一条路走,将与卯日仙君偶遇的几率降为零:)。
怀揣着一种十分哀愁而又激动的心情,小白猫回到了太极宫。打眼一瞧,向来清清冷冷的华宫一如既往的门可罗雀,小胖子晏伽斜靠着门柱打瞌睡,肉嘟嘟的双手中还捏着一些小鱼干。
安安觉得有点饿,于是便踮起小猫爪子谨慎地上前,谨慎地将小猫脑袋凑近,谨慎地将小鱼干嘿咻嘿咻地吃了个干净,最终谨慎地一溜烟儿跑回了寝殿,徒留惊醒的小胖子君仰天长啸。
待到夜色低垂的时分,文德仙君果然如祝希遥说得那般,踩着祥云如期而至。彼时,小白猫正趴在寝殿的龙窝里呼呼大睡,迷糊间,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依稀传来,当即一个激灵清醒了。
侧目一望,外头的天色已经浓如黑墨,圆月高悬,星辰似画。
安安惊了惊,四只小猫爪在半空中扑腾了几下,挣扎着站起,然后一个灵巧地纵身便跳下了床,飞快地奔出了寝殿。小跑至书房附近时,听见文德仙君的嗓音传来,含笑道,“劳烦元君了。待明日小仙来取试题时,再亲自向帝君道谢。”
然后是旭良元君的声音,和和气气,“仙君教书育神,实乃我族之栋梁。”
再然后又是文德仙君,“哪里哪里。”
再然后还是旭良:“仙君太自谦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云靴落在白玉阶上的声音也随着渐行渐远。小白猫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廊柱背后探出一个脑袋,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有其它仙官仙婢后,她定定神,小尾巴翘高,撒开梯子一鼓作气地朝书房奔了过去。
抬起小猫爪推开门,田安安先是伸进去一个头,确定书房里头没有其它人后,她踮着猫掌跳了进去,小尾巴一勾,将菱花门轻轻合上。
寝殿和书房一贯是封霄最常待的地方,而在这两个地方都没见到他,小白猫便很慎重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只上神应该又是和哪位和他一样闲的神仙对弈去了。
在规划这场偷题行动时,行事严谨的小白猫将行动的难度分为了两个部分。其一是那只厚脸皮的变态上神,其二,就是她需要在偌大的书房中,精准无误地找到文德仙君放试题的地方。
如今封霄不在宫中,难度便骤然缩减了一半,对此,安安总结为是自己好猫有好报。
小白猫抬起一脖子打望了一番,决定先从那张十分整洁的桌案找起,于是一个纵身跳上椅子,再跳上了桌面。
小爪子刨刨这儿又挠挠那儿,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安安失望地耷拉便耳朵,舔了舔自己的小猫嘴。蓦地眸子一亮,注意到了一颗硕大无比的大蟠桃,以及蟠桃底下,压着的一摞册子。
“……”
安安兴奋地瞪大眼,连忙伸出两只爪子去抱那蟠桃,无奈桃子太重,半天抱不动。她皱起小猫脸下了力气,谁知这次用力过猛,那蟠桃竟然直接被她一爪子甩飞了出去。
“喵?”
那头帝君和流光元君正一前一后进门,那颗突如其来的桃子不偏不倚,弧度完美,将好砸在了封霄的鼻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