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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众所周知, 弈棋当中,因黑子先下, 白子后下,是以黑子占据优势。

双方下棋, 水平相差不多,为求公平,会用猜先的方式决定何方执黑。

如果水平相差太大,则由棋力较弱的一方执黑。

这临子初虽然是四洲中出了名的人物,可那也是多亏了他的传奇体质,并不是因为临子初棋力方面有多出色。

反观楼风随这边,无论如何, 临子初弈棋的水平, 都应该是远远比不上接下来就要顺理成章继承徜空洲“第一棋圣”头衔的楼风随才对。

既然比不过楼风随,又执意要让对方执黑,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便是故弄玄虚。

难怪台下与楼风随交好的薄奚尘城会大骂临子初“嚣张”“狂妄”了。

不光是薄奚尘城, 就连正阳仙宗的修士, 也有几个修士露出焦急的神情。

“子初师兄这是怎么了?”

“临师兄为何要让楼风随执黑?”

“唉!临师兄恐怕不知道,楼风随有多精通弈棋。”

“哪怕是从未接触过的棋子,他也能迅速掌握,这一次,临师兄恐怕是托大了。”

台下熙熙攘攘,更有抗议声不断。

楼风随也有些坐不住了,他是一个相当温和、正直的修士, 尝试对临子初说:“我与道友初次相见,便占道友便宜,岂不是太不厚道了?不若我二人猜先,决定谁执黑,谁执白罢。这样更公平些。”

说着,楼风随苍白瘦弱的手指,已经往面前的棋篓中伸去。

所谓猜先,便是猜奇偶。

楼风随随意抓一把棋子在手,由临子初猜他手中棋子数为奇数,或是偶数。

若临子初猜对了,便先执黑,故名猜先。

这举动,已然给了临子初很大一个台阶。

谁知临子初却半途将楼风随的手指挡住,他抬起头,极其认真地看着楼风随,一字一顿道:

“请师兄执黑。”

楼风随略微一怔,当他发现临子初眼中那种坚定的,不容妥协的神情时,楼风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看子初道友如此,似乎是胜券在握,呵呵。”

楼风随卷起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袖口,直到肘部,“既然如此,在下便厚颜执黑,多请赐教了。”

说到这里,楼风随自上场后,首次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一副要竭尽全力的样子。

台下沸反盈天,反观台上,两位修士却均一言不发,仙风道骨,潇洒闲逸。

临子初与楼风随盘膝相对而坐,楼风随执黑,临子初执白。

星罗棋与寻常围棋不同,看上去棋路简单明了,实则诡谲多变,棋子可叠加码放,远比围棋复杂。

楼风随低头思索一番,黑子落于“丙四”处。

临子初则是不假思索,紧贴楼风随,展开厮杀。

台下,正阳仙宗座列。

由于千晴再正阳仙宗地位特殊,他的一举一动,众修士均有所了解。

千晴与临子初交往亲密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是以见到临子初上台,正阳仙宗有修士频频向千晴那边望去,想看看千晴是什么表情。

平日里,千晴是个相当争强好胜的人,不到最后,绝不认输。

然而此刻坐在台下,千晴眉头紧蹙,笑也不笑,只看着台上临子初与楼风随对决,僵硬得好像海岸边的崖石。

看千晴这幅样子,便知他此时也是十分茫然。既然如此,更不用上前去同他交谈了。

千晴与楼风随的棋盘,经由修士施展手段,化为图形,放大着凝聚在空中。

无论修士站在演武堂的哪一个角落,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临子初与楼风随下棋的情况。

嗒,嗒,嗒。

偌大的演武堂,一时间只能听到两人落子的清脆声响。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演武台正上方的巨大棋盘,渐渐的,人群中开始有人轻声交谈。

“楼风随弈棋风格缜密,滴水不漏。”

“临子初开局显得有些急切,气势汹汹,显然是想速战速决。”

“尽管急切,却不急躁,就目前情势来看,他竟然能与楼风随旗鼓相当!”

“临子初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雄厚的棋力。”

众人皆知,楼风随本人性情使然,不善疾攻,弈棋时具有很强的大局观念,一盘棋下到后盘,方才占据优势。

临子初虽然开盘与楼风随不相上下,但后盘如何,便难以预测。

只是楼风随是徜空洲赫赫有名的弈棋高手,临子初这等无名小辈,与他下成这样,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了。

然而众人也并没有因此就对临子初获胜抱有多大的期盼,毕竟临子初面对的,可是“第一棋手”楼风随。

在场围观的修士,对楼风随信心满满。

然而台上,楼风随双眉紧蹙,脊背上有种被灼烧的热感。

凡人说,高手弈棋,走一步,看三步。

到了修士这一阶段,走一步,甚至能推算出后面百步棋路。

楼风随虽然是首次接触星罗棋,可是他的推算能力是不变的。

与临子初博弈,每走一步,楼风随便要吃惊一次。

在他看来,临子初似乎是不应该具备这种棋力的。

并非是楼风随小瞧了临子初,实在是以临子初的年纪,不应该拥有这样千锤百炼的弈棋风格。

楼风随常年病弱的身体,此刻有些颤抖。

甲三,丙六。

吞子。

丙九……

嗒,嗒。

落子声不断。

半柱香过后,楼风随的额间,逐渐有汗水沁出。

台下围观的修士,有的细心些,已然发现,楼风随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

而让他们惊讶的是,与楼风随越来越凝重的神情对比,临子初的落子速度却一如既往。

每当楼风随落下一子,临子初便不假思索。

嗒!

好似他早已知道楼风随要落在哪里一般,应对的手段早在脑海中构思清楚。

临子初咄咄逼人的落子声,就如同一位气势磅礴的剑客,斩落敌首前拔出仙剑时露出的寒芒,令人胆战心惊。

棋局至此,虽然还分不清胜负,可也有人尖叫出声。

“不可思议!”

“这临子初,何时拥有了这样的棋力!”

“却不知为何此人明珠暗投,一直没有听说临子初弈棋方面的天赋。”

“临子初简直是与楼风随不相上下的天才!”

台下议论纷纷。

只有千晴露出愕然的神情。

“这……”千晴心中暗道:“大哥这棋路……好生眼熟,怎么好像是……”

好似是那一日在冻森荒原,星罗棋布阁中,蔺采昀前辈的棋路?

千晴恍然大悟,只觉得临子初落子步步精妙,颇有当日蔺采昀弈棋的风范。

原来那一日千晴与临子初两人分别继承了蔺采昀与邓林老仙的两道传承。

传承内容繁杂精妙,两人一时间难以琢磨清楚,便想回到宗门后仔细研究。

千晴与临子初同心共体,传承内容多拿来分享。

一时间千晴也说不上来,蔺采昀的传承中,是否有关于星罗棋的心得。

以目前的情况看来,看临子初落子时毫不思量、仿佛经历过万万年锤炼的气魄,便知他不仅继承了蔺采昀关于星罗棋的心得,而且继承了蔺采昀多年弈棋的经验。

想到这里,千晴长舒一口气。

正阳仙宗与徜空洲比分大幅落后,他心中当然焦急,很怕临子初压力太大,与楼风随拼命。

现下看来,这一场比斗临子初不仅不会输,反而会赢得很轻松。

千晴紧绷的脖颈一下子放松了,他身体后仰,靠在后面,看着悬在上空的巨大棋盘,眼中仿佛有精芒闪烁。

台上,临子初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不错,正如千晴所想。

蔺采昀的传承主要分为两部分。

最主要的,当然是剑术以及琴技了。

当年蔺采昀便是因为擅长剑术与琴技,被人尊称为“剑胆琴心”。

除却最主要的部分,剩下的便是零碎小物。

譬如专门用来与邓林老仙逗趣的星罗棋法,心得以及经验,临子初都继承了下来。

归宗这些日子,千晴与临子初多凑在一起,研究蔺采昀的剑术。

由于这位前辈传承博大精深,其余小项尚未涉及。

就连千晴也不知道,蔺采昀已将毕生所学,所有有关星罗棋的内容,都给了临子初。

早在临子初说出要与楼风随以弈棋输赢定胜负之时起,临子初便已知道,这场比斗,楼风随必败无疑。

不是临子初狂妄自大,而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蔺采昀对星罗棋的精通程度无人能及。

也许楼风随是徜空洲的棋道天才,能下赢第一棋手,可他还太年轻,想下赢蔺采昀,还差得远。

临子初又轻声叹了口气。

这场比斗,他胜之不武。

临子初能做的,便是在头脑中调出蔺采昀的传承,然后嗒嗒落子,将楼风随逼到绝境。

若非此时正阳仙宗比分太过落后,而凭临子初自身武力,难以将其战胜,临子初也不愿这样。

实在是有些对不住楼风随师兄。

可比起输了这场比赛,让千晴压力重重来说,临子初还是更愿意委屈一下楼风随师兄,让他输了这场比赛为妙。

棋盘接近尾声。

台下修士瞪大双眼,瞠目结舌,一个个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台上楼风随一袭白衣,瘦弱的身体颤抖得好似要倒下一般。

他胸口郁郁,喘息困难。

楼风随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忍不住抬起头来。

坐在楼风随对面的,是一个年纪比他小的白衣修士。

尽管年纪轻轻,却神情肃然,气质高雅,隐约间已然有了得到修士的气魄。

这个小小年纪的后辈修士……

楼风随自棋篓中抓出一把棋子,而后松手落在棋盘上。

“……我认输了。”

在他面前,仿佛有一座擎天山脉。

无论楼风随怎么仰头,也看不到隐藏在云雾下的山顶。

四字一出,台下,百万修士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楼风随深深地低下头,双臂撑在棋盘上,两手极不甘心地抓住棋盘上的棋子,将复杂的棋路搅碎。

临子初双眉紧蹙,张了张口,犹豫了许久,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按理说,楼风随认输之后,便会有无形的手自结界伸出,将他带到场外。

然而这场比斗是以棋定胜负,不会出现性命危机,自然也用不着旁人干涉、保护。

只待临子初收了棋盘,楼风随自己自台上下去,便可进行第二场比斗。

然而此时的楼风随趴在棋盘上,身体颤抖不止,让临子初根本没有办法收回棋盘。

台下的百万修士也尽数呆了。

他们根本没想过,楼风随竟然会输了比斗。

演武堂内,就这样持续着安静了许久。

直到台下,一位修士开口,打破了寂静。

“风随。”

却是徜空洲北霖仙君。

“还不下来?”

听到师尊开口,楼风随总算抬起了头。

抬起了头,却没有离开棋盘。

他面色苍白如纸,一声不吭,一双眼只盯着残棋看。

楼风随喘息逐渐急促起来,他低声惨笑,猛地哽住,只听得两声摧心剖肝的咳嗽。

一口鲜血自楼风随口中喷出,落在棋盘之上,星星点点。

好似泼墨山水画中的雪梅。

那一刻,噎在楼风随胸口处的郁郁之情,忽而排解开来。

他神情恍惚,仿若濒死。

楼风随的思绪,忍不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日。

狂风呼啸,大雪纷飞。

瀚轩棋院内,有人如墙,围在棋盘边。

坐在棋盘两侧的,一个是十几岁的苍白少年,一个是胡子花白,五六十岁的苍苍老者。

棋院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凝神望着棋盘上的情况。

只有棋盘对面,苍白病弱的少年,时不时咳嗽两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年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天气太冷,尽管棋院内生了炉火,他也能明显感受到身体的虚弱。

围观的修士咋舌感叹。

“楼风随自来到棋院以来,连胜五百棋手,目前无一败绩!”

“只可惜他身子太过薄弱,还断了腿,无法参加京城的棋手大赛。”

“……他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正说着,楼风随的咳声愈来愈急促。

忽然,面色一向苍白的少年,面颊涨的通红,他像是喘不过气一般,卡住自己的喉咙,开始大声咳嗽。

然后猛地停止呼吸,身子好似去骨的熟鱼,软软躺在了棋盘上。

围观的群众犹如惊鸟般四散开来。

“啊――死人了!”

“这里有人死了!!”

人群中,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朝外跑。

只有一位白衣男子,缓缓朝楼风随那边走去。

天气如此寒冷,这男子手上却拿着一柄折扇,对着面部缓缓扇风。

男子走到棋盘附近,低头看了看棋面,然后才看向被当成“死人”的楼风随。

楼风随出气长,进气短,半条腿踏进了阎王殿。

看到楼风随如此狼狈恐怖的模样,那白衣男子反而露出了微笑。

他眉眼极其温和,靠在楼风随身边,轻声道:

“本君乃是空柳仙宗,北霖仙君。本君算出你与本君有师徒之缘,你可否愿意来空柳仙宗,成为本君徒儿?”

楼风随眼神涣散,身体虚弱到极致。尽管如此,他还是将北霖仙君所说的话都听得明白。

“我……”

楼风随太虚弱,声音极低。

北霖仙君也要弯着身子,将耳朵凑到楼风随唇边。

当北霖仙君听清楼风随说得是什么时,那一刻,北霖仙君便知道了,这个徒儿,定然是他所有弟子中,最特殊,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他说的是:

“――我还想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