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没放弃么?”滩涂上共和军临时指挥部,一个消瘦修长的身影立在军旗之下,深蓝色的军装制服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而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战场,稀薄的阳光落在他的肩章上,中将军衔赫然生辉。
“还在抵抗,十分顽固。”侍卫长报告,“不过主动权已经被我方掌握。”
“不愧是第四军。”身体略显瘦弱的提督轻声说,目光中隐含赞许,“没有了裴子维还能支持这么久。”
“提督……”
“科杨上尉,对于值得尊敬的敌人,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么?”年轻的提督唇角勾起凛冽的笑意,或许是因为激动,又或许是天生如此,两颊上浮起了薄水般的红晕。
科杨上尉怔了怔,旋即抬头看着上司――这个年轻人,有着与军人并不相称的病弱体格,却也同时具备着远超常人的惊人意志力。这两种元素聚集在一起,尽管矛盾,却散发出惊人的魅力。
“回报以更猛烈的进攻。”尤纪共和国军事委员会最年轻的提督,军方最有力的代表人物慕迦中将淡淡的说,“下令一线指挥官全力进攻,日落之前,击溃敌军。”
他说完即陷入沉默,甚至侧过了身,低低咳嗽起来。
两年前的一场战斗中,慕迦提督以奇兵突袭敌人,尽管取得胜利,然而己方也是损伤颇重。锋锐的长矛毫不留情的刺入了他的肺部,而他在手术后两个小时就躺在病床上开始工作――由此可以看出,他对敌人、对自己都是一样的冷酷严苛。也正是那一次之后,慕迦提督躯体之下的精神却仿佛获得了更大的能量,以近乎疯狂的意志力支撑着一步步踏上权利的巅峰。
正如裴元帅曾经评价慕迦提督的那样,“他指挥的每一场战争,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直指目标,从不拖泥带水”,这个评价后来频频被后世的历史学家们引用,并被归结为慕迦提督最大的用兵特质。而传说中慕迦提督最为冷酷的一句话语是:假如要屈服一支军队的代价是屠戮十万无用的儿童妇女,我绝不留情。
作为尤纪共和国军事力量的代表人物,难免有人将慕迦提督与裴做比较。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海涅教授所说的:帝制□□下出现了如裴子维元帅这般颇具民主精神的将领;而在共和制度下又出现了以□□冷酷闻名后世的慕迦提督――不得不说,这是很奇妙的巧合。
当然,命运的转轮这一次并未让两人直接交锋,这也是让后世许多历史学家(或者说好事之徒)为之叹惋的事。
天空开始下雨,愈发的阴冷。
战马的铁蹄开始在泥泞的土地里打滑,士兵们疲惫不堪的抹去脸上的泥水和鲜血,一边彼此鼓励着:“坚持!元帅一定会有妙计!”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维纳格拉的旗帜始终未曾树立起来。而上一级的指挥官也只是一遍遍传来命令:“坚守!务必坚守!”
“元帅呢!元帅在哪里?”士兵们的情绪开始不稳,四周全是断肢残骸,碎肉横飞,他们不时的回头张望,似乎是想从哪里汲取力量,然而自始自终,孔雀蓝的旗帜没有再升起。
其实这一切并不能并不能责怪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们。共和军的进攻勇敢而果决,且部署严密,谨慎而狡猾。纽斯上校数次布置了骑兵引诱他们进入伏击圈,对方却并不上钩,他们宁愿面对面的碰撞,做出了不惜以消耗战取胜的决定。
这是极其正统的用兵方法,没有奇迹,没有计谋,以实力取胜,也是最无懈可击的战法。
凯西少将面对如此糟糕的战局,脸色铁青。
“提督,要派预备军么?西线快顶不住了!”通讯官打着快马奔来,气喘吁吁的报告。
凯西提督迟疑了一瞬,假如将预备军派上去,意味着自己完全没有了余地――不过是一天时间呐,元帅大人的嘱托便落空了,第四军团实在有负“不死军团”之称。
然而这名坚毅的军人最终还是决定:“让他们上吧。务必坚守原地。”
他的视线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威逊堡垒,从不相信神明的提督竟也喃喃的对着斯仃大神祈祷起来。
几乎在同时,被剥夺了自由和尊严的帝国元帅正负手踱步,仿佛是被什么问题严重困扰了。
“喂,有人吗?”他又一次扯着嗓子、毫不顾忌风度的大喊时,终于有了应答。
“提督,怠慢了。”声音很冷淡,丝毫没有歉意。
裴却毫不在意,此刻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急需迫切的了解:“外边战况如何?”
“阁下,我不知道您在问什么。”
“少给我装傻!”裴怒道,然后对方没有给他丝毫的回应,脚步声已经远离了。
裴重重的叹了口气,颓然坐回了床边。
没隔多久,门外重新响起了一个声音,尖酸的,让人一下子就想起昨晚被俘时某张寡薄的嘴脸。
“元帅大人,昨晚睡得好么?”
“托您的福,还不错。”裴懒得回头。
“裴提督心情似乎不错。那么,您要不要考虑和我们合作?”
“‘我们’是指克扣战士们军饷,又鼓动他们哗变的人么?”裴淡淡的说,“抱歉,我没兴趣。”
“先别急着拒绝嘛……想想看,有了您的助力,我们就掌握了帝国近半的军队,攻克帝都都不在话下。提督,只要您愿意加入,我们必然惟您马首是瞻。”
裴显然连半句话都没听进去,径直问:“班森子爵,外边的战况如何了?”
作为一个极强势的人,班森子爵一直在享受着控制谈话走向的乐趣。对于裴突然提出的问题,他怔了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窗户的缝隙里还是能看到柳条的拂动方向的――裴有些不解的想,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没人明白?不过此刻他实在无心回答,只是问:“第四军守得住么?
仿佛是为了更好的享受帝国元帅即将可能出现的反应,班森玩味的说:“不败军团……您真该去看看现在滩涂上的场景……惨不忍睹。”
裴的双手握成拳,唇角渐渐抿紧。
“不过我是真心钦佩第四军,能从昨晚坚持到现在。”班森阴测测的说,“军事理论上说当一个兵团的阵亡率达到40%,就意味着整军的崩溃――你的第四军,只剩下几千人,却还在顽强抵抗呢!”
裴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喃喃的说:“那群傻瓜……又发挥大无畏精神了么……”尽管是揶揄的话,可他说出口的时候,双手垂在身侧,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门外班森子爵满意的看到这一幕,含着笑意说:“提督,考虑下我的提议吧,否则……您的第四军,真的会片瓦无存了。”
班森的话并未夸张。
第四军确实到了刀断戟折的地步。
纽斯上校嘶声竭力的喊着:“停下!停下!”然而直到现在还有勇气挥舞长刀的,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凯西提督将预备军投入战场也只是略微阻止了溃败的态势,抵抗至傍晚,队伍全线崩溃了。士兵们四散逃开,以期避开敌人锋锐的马刀光芒,连督战队都无法延迟他们的步伐。
威逊堡垒内的士兵们站在墙头,沉默的看着这一幕。时至此刻,他们无法对自己的同袍们加以最哪怕轻微的嘲笑――因为第四军抵抗得太过顽强,但是敌方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涌过来,如同巨大的齿轮,最终还是将第四军碾碎了――这意味着,裴子维亲率的“不死军团”首次被击败,这对于帝国军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精神打击。
他们彼此躲闪着眼神,同时也明白,第四军的溃败,意味着共和军的下一步就是进攻威逊堡垒。而在此之前,双方交战数百次,帝国军总是能在他们登陆之前就结束战役。这次共和军凭借着极高的士气和地势之便,会否打入堡垒内部,实在难说得很。
就在第四军丢枪卸甲四下逃命的时候,共和军却并未乘胜追击,他们严守主帅的命令,就地集结休整。晚间的薄雾弥漫上来,整个军团仿佛是嗜血的怪兽,蛰伏着静候猎物。
慕迦提督肩上披了厚实的呢料大衣,沉沉望向威逊堡垒。
或许是因为胜利的原因,手下的提督们都显得极为兴奋。
“第四军团也不过如此……”有人大声欢呼着,“只是可惜没有抓住裴子维!”
那些话语传到慕迦提督耳中,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只是笑了笑,转头问侍卫科杨:“你觉得呢?”
科杨谨慎的摇头:“属下不知道。”
“作为一个军人,裴从不怜惜自己的脸皮。假如是和生命相比,他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慕迦轻声评论着,“所以今天假如他在这里,被两面夹击,一溜烟就跑了。”
科杨仔细琢磨着上司的话,觉得有些好笑。
“觉得好笑是不是?”慕迦慢慢的说,“这样的人,与他为友是最好;可是一旦不幸站到了对立面……”
“您是说,假如今天裴元帅出现了,局面就会完全不同?”
慕迦提督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沉默了一会,却并不回答,只问:“首都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对了,刚送来您的信件。”
慕迦在灯光下看到信封,纸上娟秀的字体蓦然让他屏住了呼吸。
亲爱的m:
在前线一切都好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假使狄伦顺利当选了民主联盟领袖算大事的话,想必你也已经通过种种渠道了解了――只是听说这些天边界又开始降温,我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首都这边一直有传言,说是帝国的裴子维提督也在赶往边界,假若你们会碰面,请千万小心。狄伦说即便你们遭遇了,你必不会输给他,可我总是担心。
祝君一切安好,千万珍重。
落款是伊文捷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