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苏醒的娃娃】
苏林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分辨出这是黎贷的卧室,她一个人睡在柔软的大床上,陷进洁白的床褥里。身上空荡荡的,直接接触丝绒面料的被子。
居然还没死?她迟钝地想着。以常识判断,从那个高度坠落下来,不死也得成植物人,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碎成一片豆腐渣。她居然没死?还条理分明地能够调侃自己的处境?
苏林木然地维持同样的姿势,她觉得很累,浑身上下都累。
在异界生存的每一天都是在打仗。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曾经为异族无视人类的态度暗自不忿,现在知道了,无视人类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什么时候蹦出来个敌视人类的那才叫好玩。
疲惫和伤痛让苏林很快地昏昏欲睡。
其实身上还很痛,到处都是撞击留下的淤青,不过最让人烦恼的是浮肿,皮肤下好像积累了一层死水,没有感觉地肿胀着。
卧室很大,也很安静,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书桌上的沙漏,沙子簌簌落下的细响。
在这样的环境里睡眠,是很让人满意的,可惜的就是身上疼得厉害。
她在满意和不满意的迷糊之间,朦朦胧胧地听到了门口被人推开的声音。
迟钝地感觉了片刻,用力地睁开眼,看到黎贷、莫连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郎泰和奥林恩。
先后给这几个人打上咬人癖、管家、热血青年、秃头白皙壮汉的标签,苏林判断出目前的形势暂时不会对自己构成危害,于是打了个呵欠,准备继续补眠。
注意到苏林的动静,黎贷挑了一下眉,转头对莫连说:“她这是醒过来了?”
莫连不大确定地道:“应该还没清醒吧,看她目光恍惚得……”
黎贷几步走到床边,苏林视线也迟钝地跟随着他,看上去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样子。
“醒了吗?”
苏林微微张着嘴,过了片刻,黎贷都要放弃了的时候,才慢慢地,呓语似的说:“红烩香肠……驴打滚……凤梨酥……”
馋得像要流口水的样子,一点都没有一个重伤病号的自觉。
众人:“……”
“看来还没完全清醒。”黎贷有些失望地道。
床上这个东西,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陷落在被褥里,头发散乱地铺在洁白的羽绒枕上,看上去好像睡懵了的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莫连若有所指地赞同道:“比起某些无事生非的人,的确可爱很多。”
黎贷在床沿上坐下,从床脚的水盆里捞出毛巾,拧干水后,给苏林擦脸。一系列动作显得很熟练,而且非常自然。
“阁下,”奥林恩忍不住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她是个人类。”
黎贷没有回应,他只是把毛巾丢回水盆里,帮苏林垫好枕头,然后摸摸她略显浮肿的脸颊,“睡吧,别老睁着眼,看上去很诡异。”
苏林还是迟钝地瞄他,那种像小动物一般的样子,把黎贷逗笑了。
“阁下!”
“好吧奥林恩,你要知道,我把你们叫过来,不是要讨论人类不人类的问题的。”黎贷终于有心情来理会奥林恩的抱怨了,“苏林是人类,我一早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就没有隐瞒过。”
“这不是您是否隐瞒的问题,而是,您难道不能理解我们的心情吗,族里有那么多个年轻有为的少年,为什么您不能从他们中选拔随扈。”
“主上,我也对您的新仆的身份有异议。”郎泰附和道。
“闭嘴!”黎贷低吼道,突然爆发的气势一下子镇压了两个反对者。
“这里是我的地盘。一切按我的规矩办事。我的话就是王法。――以上三条规矩,看来你们都忘记了吧。”
“不,不敢。”
“那我们先来谈谈,地下室的问题。”黎贷道。
奥林恩和郎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苏林是我抱回来养的,在进入城堡的第一天,就在集会上当众宣告了所有权。奥林恩,你当时也在场,该不会忘记了这一点吧?”
“没,没有忘记。”
“那么郎泰,即使你当日不在场,也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你告诉我,是为了什么,放弃在外界的勤务,未经向我确认,就独自回到沉睡谷中呢?”
郎泰毕竟是年轻人,心中也有愧疚,只能低着头地嗫嚅道:“是因为听说主上新收了一位仆从这件事,所以忍不住回来看看。”
“很好。”黎贷点头,微笑道,“既然你们都知道苏林是我抱养的,却对她出手,算不算是明知故犯呢?”
奥林恩和郎泰谁都没有说话。
“哑了?”尽管黎贷的声音不大,却让人压力倍增,“郎泰是我的近侍,我们以后再慢慢讨论。但是奥林恩,你却是一位没有臣属于任何一位侯爵的贵族,没有必要在我面前忍气吞声。”
“如果您希望,我愿意臣……”
黎贷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次的事情,希望会成为唯一的一次人为事故。如果下次再有人侵犯我的所有物,我愿意向他提出决斗的邀请。”
莫连把一脸忿忿的奥林恩恭出去后,转回头,看到郎泰站在墙角,一脸郁郁地看着黎贷慢悠悠地享用奶茶。
从头到尾,黎贷都没有正眼看他一次。
对于近侍而言,整个生命都可以奉献给自己誓言效忠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被他无视。
但是郎泰却没有办法抗议,回想起来,今次的事件根本不是单纯的反人类事件,更是一个挑战了主人权威的蠢行。
想到这一点,郎泰更是郁郁难受,在沉睡谷六大族里,都铎家在对待人类的立场方面已经是难得的温和了,至少没有主动出谷以凌虐人类为乐,因此还时常遭到婆罗门家族的嘲笑。
而黎贷对人类的宽容更是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每年一次的皇家议会上,婆罗门公爵都会特意挑出时间来嘲讽黎贷的软弱。
每当那个时候,郎泰都希望黎贷大人能够反驳回去。然而黎贷却总是耸耸肩就一笑而去,云淡风轻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
如果黎贷大人有点自觉就好了,其他家族的批评、嘲讽、敌视,真的让人难以忍受。
仿佛看到了郎泰的内心,黎贷说道:“别人的嘲讽和敌视真的让你那么难受吗?那些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东西,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难道语言还能在你身上戳个窟窿不成?”
“但那事关我们的荣誉!”
“荣誉是要靠谣言才能存在的吗?”
“……”
黎贷站起身,走到郎泰面前,“如果嘲讽和敌视真的让你这么难受,想想看,你的嘲讽和敌视,会让我的仆人有何感想呢?”
郎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黎贷口中的“我的仆人”,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她应该没有反驳吧,”黎贷笑了起来,看情形,是因为想到什么事情而觉得有趣,“她的行为模式我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一定是尽量把自己缩到墙角,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吧。”
回想了一下之后,“好像是的。”
“即使她这么认真地躲开你们的敌意,还是被丢到地下室了?”
郎泰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不要脸的事情,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弱者,丢到危险之地却没有带出来,而且那个弱者不但是个人类,还是个女性,甚至还是个未成年……
我的天!
******
生活是不幸的,身体是不举的,然而生存却是要继续的!
咬咬牙,苏林醒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
她发现,自己成了个瘫子!
还有什么比这个发现更加悲惨?身在敌营心在汉也就罢了,至少证明她还是条人类,可是不但身在敌营并且还落下个残废。好吧,苏林承认她自己是妒忌了,看人家多么得天独厚,随便从哪个旮旯角里面抽出来的小喽急劝赏换鞫右亢罚压窒惹翱吹剿哪歉鲂⊙凵穸秃孟窨吹搅巳炔蟹希衷诟槐亍昂孟窨吹搅恕保丫遣蟹狭耍
苏林沮丧至极地躺在床上,努力感觉自己的腿。
她的腿还在呢,感觉得到,可就是动不了。脊椎伤了,不过没伤完全,只把管运动的神经束给断了,这是个坏消息,不过至少没坏到底。
黎贷坐在床边,抿了抿嘴,不大敢说话。
说什么呢?安慰她说还能好?那要等她先长得足够大才行啊。他可不想在豆芽菜时期就和人家交换血液,否则苏林一辈子就算毁了。打个比方,就好比那种还没到花期就被冰冻的花骨朵儿,永远都没有开放的机会。
他心里也有小私心,让苏林忍忍吧,忍得几年就到头了,他还想看看小花骨朵儿盛放的那一天。
苏林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黎贷咬在嘴里的一句话就这么蹦q出来,“那个地下室……”
苏林瞪得大大的眼睛直视他,把黎贷瞪得有些心虚,不知不觉干咽一口唾沫。
“地下室?地下室怎么了?”苏林心情很不好,说话口气有点冲。
其实她这算不错了,换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试试看,经历了这么多折腾,到如今还没有抓狂就是心里素质超强的。
“我只是想问问你是怎么从下面出来的,下面的熊没刁难你?”
苏林沉默片刻,正当黎贷以为她是以缄默来表示对抗的时候,苏林突然来了个大爆发,“熊?你也知道下面养的是熊?我以为你们只喜欢喝血的,养熊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吃熊掌?吃熊掌行啊,但你能不能给它们安排一些正常食料?把我丢进去干嘛,说不定我身上这辐射那辐射还重金属污染的,熊吃了我肉质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番机枪似的说话把黎贷和侍立一旁的莫连唬了个愣,不由得想起饲养在蔷薇园边角的小兔子,被惹急了也是要跳围栏咬人的。
不过兔子毕竟是兔子,再生气凶狠,看起来还是那么可爱,一双瞪红了的小眼睛,看上去好像柔软得能出水似的。
有一句老话,越老越小,人类的老头儿老太太活到七老八十,就越来越有返老还童的趋势,重新对儿时玩意儿感兴趣起来。
黎贷和莫连虽然不是人类,但这规律照样可以用在他们身上。活了千儿百把年,越来越对那些可爱小巧的东西没辙。
苏林一抓狂,两人都有些愣神,伸手安抚好像失了主人的威严,不安抚又心痒难耐。
黎贷差点没忍住,只好摆出个“杀父之仇脸”,干咳数声,起身拂袖而去。
剩下莫连唉声叹气,不知道当如何处置。人家主人都不管了,他一个管家的插个什么手啊。
没想到苏林和他大眼瞪小眼一阵子之后,就自己想通了一般,软了下来。
她挠挠头,不大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莫管家,我刚刚情绪不大好,你多包涵着点。”
“啊?”
“我饿了,有吃的吗?对了,我还需要一副拐杖、一辆轮椅。”苏林顿了顿,十分善解人意地道,“你们是不是有‘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按劳分配’的制度?我看来是劳不了了,但至少我还能提供清洁新鲜的血液,提些要求应该可以吧。”
莫连真转不过弯来了,绷紧了脸,几步快速冲出门去,轰的一下关上门,免得在屋子里尴尬得心慌。
见过人类,没见过这样的人类。该说她是少根筋还是属性强大呢?嗷嗷,该死的奥林恩,该死的郎泰,硬是把个温顺可爱的人类拗弯成这副怪癖样儿。
莫连咬了牙,说不准下次见到奥林恩和郎泰两人时,是否要饱以老拳,以示其憋闷之情。
轮椅和拐杖很快送过来了。
异族们的复原能力很强,所以基本不需要伤药。一旦需要伤药,就是那种“肠牵肚挂”、“心胆俱裂”、“肝脑涂地”的伤势。所以伤药的效力很强,当然也足够刺激。
刚开始使用的时候,差点没把苏林疼死。
黎贷把苏林牢牢地固定在自己怀里,怀里的脆弱得很,四肢都像中空的芦苇棒一样,也许用点力就折了。他拿捏着把握施力程度,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疼。
以前看人类的书籍,看到父母们因为孩子的一点小伤就心酸眼热,觉得那真是个笑话。要在他们族里,巴不得把小孩儿丢进虎穴狼窝里锻炼锻炼血性,弄个骨折吐血的不在话下,反正隔天就能恢复到活蹦乱跳。
――这算个什么事,他可给自己招了个什么麻烦!摸摸发热的眼眶,还好,没见湿。为人父母不容易哪!
苏林都不哭不叫,咬着牙死扛着骨头裂缝里的疼,看上去跟掉入陷阱的小狼崽子似的,伤是伤得狠,却一点没松劲。但越是这样越让人着急,莫连给她上药都不知道是不是找对了地方,反而抱着她的黎贷感觉得到怀里止不住的抖,时不时就要着急地嚷一声:“下手轻点,你当或面团呢!”
急红了眼的黎贷无异于一条处于发狂边缘的疯狗,瞪着谁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于是首当其冲,奥林恩和郎泰两人就没少受到侯爵阁下和管家大人的白眼,如果不是拉不下面子,早就跑去苏林面前主动认错了。
躺在黎贷怀里的苏林,渐渐开始觉得安稳。
每天要上那种后劲很大的外敷药,黎贷会盖着她的眼睛,说着哄孩子的话,“闭上眼就不怕了,眼睛一黑就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苏林忍不住疼,没咬住嘴,恰巧黎贷又是一句“眼睛一黑就过去了”。苏林哼地一下痛哼,紧接着是憋不下去地噗嗤笑了。
黎贷心里一紧,“很疼?”他们没有人类那种神经系统,因为肌体复原力强,相对的,痛觉就非常微弱。所以只能估量着大概是人类医学中的几级疼痛。
苏林笑得抖,“眼睛一黑就过去了,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校长作高考动员时的官方语言啊。”
“高考?”
“嗯,那时候觉得难捱,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还蛮有意思的。”
“高考啊……”黎贷有些向往地说。
生命漫长,一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能把猪给憋疯。永生的一族里,不乏善于寻找刺激改善生活状态的,但是还真没有哪个人无聊到跑去参加高考。他们只是无聊,还没有到憋疯的状态,那种只有人类才会想出来自己折腾自己的玩意儿,精神没事就别去沾。
下章要义:身残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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