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猊下的画像
黎贷已经有两千多岁。
他被苏利雯带进血十字堡的那年，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是整个城堡里最年幼的。现在则算是很老资格的人了。
自从苏利雯死后，他很久才会沉睡谷一次，血十字堡对他而言变得像是个临时旅馆一般。
幸好留在沉睡谷里的下臣都十分能干，很多事务没等他回来先都处理干净了，只剩下一份文书让他签名盖鉴。所以，才没过几天，这一批足有数尺高的文书都被清扫一空。
书房角落靠窗的地方，摆放着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黑色的琴身上点缀了星光似的金色碎屑，在斜射的日光中散射出阵强阵弱的光芒。
黎贷坐在琴键盖上，定定地看着从房屋正中垂下来的一幅人像画。
因为使用了能够持久保存的油画颜料，在配置时也经过了仔细的搭配，所以即使经历了数百上千年的岁月，布面上的颜色只是有一些晦涩发黄。
他扯松领口，手肘搭在膝盖上，轻轻地托腮沉思。
空旷的书房里，四面排满通顶的橡木书橱，淡淡的沉木的味道弥漫在空间中。
置身于其中，仿佛时光都要停滞。
门口被敲了两下，这种一成不变的节奏，不必感知门外的情景就知道是谁站在外面。
开门进来的是莫连管家，今天一样还是一丝不苟的管家式穿着，手上托着一个茶具托盘。
看到黎贷坐在窗边的钢琴上，十分不优雅地把脚都踏在琴键盖上，尤其书房正中的油画被放了下来，莫连愣了一愣。
看来黎贷大人的心情不大好啊。
“怎么了？”黎贷问。
“啊，没什么，是您要的奶茶。”莫连一边说，一边把托盘放在茶桌上。
他在薄瓷杯子里倾注了热气蒸腾的奶茶后问：“需要我拿过去给您吗？还是您比较愿意到这边来享用？里面加了汉娜亲手种植的佛手柑。”
“拿过来就好。”
莫连把茶杯递给黎贷之后，默默地站在旁边，谨慎地观察黎贷的神色。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了。”黎贷叹道，“改天叫汉娜来把这幅画修复一下。”
莫连抬头看向那一幅画像，心中生出感叹。
画中是一个手持双手重剑的女子，漆黑的头发像是深夜的天空，垂落至地。被风撩起几缕，遮盖了面孔的一部分。
惊人的是那一双战意十足的眼睛，不是常见的黑色或是蔚蓝色，也不是族人们发挥力量时会出现的血色眼眸，而是粲然的沉金色。
那是血十字堡曾经的主人，苏利雯大公猊下。
即便沉睡谷中有六大家族，且每一家族都由一名公爵作为家族首领，然而能够以“猊下”敬称的就只有这一位。如果她还存在于这个世上，连沉睡谷的女王都要让她几分。
在力量激发时，拥有金色眼眸的强者，自古迄今，就只有女王陛下和苏利雯猊下两位，而她们的寿命究竟有多长，没有一个人知道。谷里最老的老人出生时，女王陛下和猊下两人就已经统领着沉睡谷的事务了。
看到那张许久不曾见到的面容，莫连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强烈。苏林的眉目神情，在一些很短暂的刹那间，会与画像中的面容有所重叠。
“怎么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
“只是有些好奇，您把苏林带回来，是为了缅怀大公猊下吗？”
“不是。”
“她们有一些相似之处。”莫连很冷静地分析，“但她们并不一样，大人需要分清楚两者之间的关系。”
黎贷震惊地回头看他，“你是这样认为的？未免把那位大人贬得太低了。”
“大家都觉得您带个人类回来，是一件很突兀的事情。”
黎贷沉思片刻，道：“我说过了，只是想看看人类是如何长大的。那并不是开玩笑，而是我真正的想法。”
莫连没想到黎贷会如此认真地回答自己的问题，原本他可以喝斥自己的无理，要他退下，然后直接无视他的问题。
“那时候，猊下看着我……”黎贷叹了口气，说不下去那些过去的事情，转口说道，“我只是想知道，看着自己养育的孩子一年年地长大，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莫连稍微放下心。
黎贷是被苏利雯从小带大的，这件事在血十字堡里不是秘密。因此，他到现在还拥有困惑交杂的感情，都是族人们能够理解的事。至少，他是很冷静很理智地在决定自己的业余生活。
“要到多少岁，才算是长大？人类每年都在变化，建议您定下一个标准。”
“我也不清楚，看情况吧，等长到比较可口的时候。”
“呃？”
“哦，我是说……”
黎贷尚来不及把改口的话说完，外面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震动心弦的低沉的呜呜声响彻半空。
“是昏暗河谷的人！”莫连惊讶道，昏暗河谷的人守卫着那片原始野兽之地，是防御黑暗族群沁出的第一道防线，数千年以来，很少会看到他们离开自己职守的范围，只除了夺取苏利雯猊下遗体的那一回。
窗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黎贷?都铎，我知道你在里面，把苏利雯猊下给我交出来！”
尽管是饱含火气的内容，但听在耳里，仍然是沉稳冷静的。
黎贷噌一下站起来，莫连不意外在他脸上看到了汹涌的怒意，他能够感受到接触在皮肤上的空气里，散射着弱电流的乱波。
“伊鲁卡……”他低吼道，“盗取猊下遗体的窃贼居然还敢出现在血十字堡！”
“盗取？不必妄图欺骗，我感觉到了，猊下的血的味道……把她交出来！”
外面的高空中，鸟物拍动宽大羽翼的声音在下降。
黎贷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落地窗，一脚踏在窗台上，向外面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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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品被碰撞跌落之声不绝于耳，身躯庞大的元熊鼻子受到了伤害，一时之间疼痛难忍，愤怒非常。在壁龛的黄光里，它暗红的血液散发出扑鼻的腥臭，夹杂了腐败的味道。它痛昏了脑袋，继而被自己的血腥味激发了狂猛的凶性。
即便是在外界，熊类的可怕都是每个人必知的常识，常听说棕熊舔人一口，连皮都能够舔掉，何况是沉睡谷里的异种生物。
黑暗深处的洞穴里，那边的野兽们低低咆哮，此起彼伏。首领受痛的叫声使它们开始不安地刨地，石壁上传出爪子摩擦地面发出的擦响。
苏林的心脏沉重地跳动。
人类，人类――沉睡谷的异族们，看到她都会用不屑一顾的语气，淡淡地说出这个词语。仿佛在他们的眼里，人类就是自外界而来的无足轻重的物种，会成为沉睡谷里弱肉强食的失败者。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既然是人类，那就要用人类方式来解决问题。
背脊上靠着冰冷的铁架，到处都是锈蚀的味道。这些架子四足都被固定在地面上，有的腐蚀得比较严重，有些摇摇欲坠了。苏林选择的正是这种非常不牢靠的地方。
经历了数千年积淀而无人打扫的地底，空气依然缓慢地流通，尘埃不可避免地在地上积淀了很厚的一层，握在手里绵软细碎，时光像是在手指之间流逝。
苏林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喘息也逐渐消失了。她闭上眼睛，在这片昏暗中，把其他生物的声音听得格外分明。
元熊终于停下了痛呼，它的眼睛变得血红一片，龇出来的牙尖锐獠利，恨不能把刚刚给予它疼痛一击的猎物一口咬碎。
毛皮摩擦的声音在接近，苏林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握紧手里的沙尘。脖子上微微一热，苏林侧头向后去，只见元熊正好到了陈列架的另一边，它发现了自己的方位，正透过架子横栏之间的空隙向她张望。
元熊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凶恶的吼声夹杂了粘稠的唾液，飞溅到苏林这一边来。
“嘿，蠢货！”苏林大声骂道，与其说是对敌人的挑衅，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壮胆。
趁元熊没有转开视线的这一刻，她迅速撒出手里的灰尘。
细碎的灰尘进入元熊的眼睛，很快让它眼睑红肿，它巨吼一声，双爪胡乱地扑腾，已经是泪流满面。
可怜的元熊首领，它在族群里高大威武，爪牙锋利，没有其他兽类胆敢欺负它。就算在每年□□季之前的决斗中，它的对手都是与它直来直往地进行武力斗争，哪曾遇见这等掏阴抓耳撒石灰的人类独有卑鄙手段。
它愤怒地挥舞双爪，重锤般的力量推倒苏林这边的架子，一架叠着一架，那边的几排架子就好像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下去。
而苏林动作敏捷，废弃森林里的三个月时间足够她熟练地掌握自己的身体，她躲闪到另外一排金属陈列架的背后，迅速爬上那些尚未倒塌的架子。架子从上到下都摆放着狼牙棒、重锤、烙柱等物件，因为物品沉重，还被仔细地用绳子固定。整个架子沉重异常，在重量和元熊的拉扯推搡中摇摇欲坠。
苏林一直爬到架子顶端，抬头，就是通往地面的旋梯底部。出去的道路近在咫尺，但是她的目的并不是出去，她的目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她也做到了，用力地推动铁架，腐朽的架腿终于支撑不住重量，向哀号着的元熊倾倒下去。失重的感觉让人极其不安，苏林用力地扒在架上，像一只钉死在上面的钉子，牢固地随之倒落。下落的过程中，她没有闭上眼睛，确定地看见元熊的身躯越来越贴近，直到近在身下。
轰的一下闷响，架子倒下的震动把苏林振荡得差点吐了出来，尘灰飞扬翻滚地塞满鼻腔，她艰苦忍耐瞬间的难受，待睁开眼时，元熊已被压倒在沉重的金属陈列架下。
苏林艰难地在尘土里爬起来，从架子之间抽出一把外形老旧的断头刀，元熊挣扎耸动，很快就能从里面挣扎出来，最要紧的是它的两只爪子都没有被压实，挥舞着胡乱扑腾。
看来要把它杀死，自己也要支付一定的代价，苏林快速地用皮鞭在身上手臂上缠绕，它们可以对元熊的利爪做出一定防御，至少被熊瞎子一爪子拉下来，不会直接从胸到腹地被剖开。肠子流得满地的死法，怎么想都觉得让人恶心，即使那些肠子是自己的也一样。
刀锋落在元熊颈椎的同一时刻，元熊的爪子避开不及地落在苏林肩膀上，直拉下三道近半尺的伤口，然后挂在缠绕于手臂上的鞭子上，再也刨不下去。
疼痛像是爆炸一样，刚开始只是一个小火花，然后卷起乌黑的云团向四面扩散。
苏林忍耐住伤痛，持续地用力地切断元熊的颈椎，它浑浊的双眼瞪得很大，但是四肢的力量像是断了电似的，突然之间就没有了。
眼前，元熊还在喘气，但是渐渐微弱了，黑暗深处的洞穴里，凶兽们发出惊恐的声音，却没有过来。
元熊是一种有一丁点智慧，但是智商极其可观的动物，首领的死亡让它们误以为敌人非常强大，于是纷纷惊叫，开始缓慢地退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直到这时，苏林终于能放下心，她倒退了几步，背靠在石壁上急速地喘息。
脑袋里一震一震地疼，懵懂间似乎看见一双湛亮的眼睛。透亮的血红色的，漂亮得无法言喻的眼眸。
如果是居住生存在沉睡谷里的异族们，在面对元熊时绝不会如此狼狈吧。先天条件差异过大，不是凭借一点智慧就能够弥补的。更何况在智慧方面，苏林并不认为人类比异族们具有优势。
休息了片刻，她聚集起剩余的力量，向上看去。
地洞口尚未被掩盖，也许奥林恩和郎泰出去之后根本没来得及关闭入口。但是想到那半分钟左右的自由落体运动，稍微计算一下，苏林觉得，想要爬出这一圈圈的玄武岩阶梯，是一件相当有难度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被空气里难闻的味道呛得咳不成声。从元熊伤口里溢出的血腥味在迅速地变成腐败的味道，熏得人越来越难受。
不能长久在地下呆下去。说不定奥林恩和郎泰直接把她忘记在地下室，十年百年都不下来找她。就算黎贷还记得曾经饲养一个人类，可他说不准也是鸡屎一阵热，过没两天就丢在脑后了。
她解开身上的累赘，简单地包扎一下伤口，从石壁上站直身体，扶着墙，准备从阶梯走上地面。
她突然停下动作，惊异地看向石壁。
厚重的石头组成的墙壁上，被她肩膀上的血染红了一片。
那片地方正在缓慢地凹陷下去，几道微弱的黄光从石隙间通透出来。就像石头被虫子蛀开，被风沙侵蚀，光线越来越大，很快形成一道单人行走的门。
拿起断头刀伸进去，没有遇到阻力，拿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损伤。她看看通往上面的丁点大的光线，咬咬牙，试探着把脑袋往那道单人行走的光门里伸。
视线被灿亮的金光包绕，就像进入水里的视线一样，紧接着身体一轻，视野中黯淡下来，过了好几秒终于渐渐看清楚东西。
她正站在一片低矮的树丛里，脚下是青葱的短草地。
血十字堡就在眼前几百米外的地方，石榴色的房顶和高耸其上的黑曜十字架。
这样就出来了？她微张了口，觉得难以置信。用力扭头往身后看，然而那道光线形成的门口却完全不见踪影，仿佛她这个人就是凭空出现一般。
半空中突然传来鸟啸的声音。苏林觉得有些耳熟，循声向上看，只见十数头翼展宽阔的不明生物和两头凶猛的鹫鸽，盘旋在百尺上的空中，包绕着圆心里的两头鹫鸽。
天空湛蓝色的光让她的眼睛觉得难受，从金黄色的光门走出来，差点没能辨别出蓝色的色差。她伸手揉了一会儿再看过去，终于看清楚它们身上都绑束了皮质鞍鞯，每头飞禽背上或骑或站地，都驾驭了一名身着骑装的男人。
高空中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说话声道：“我希望你能让我进入城堡看看，如果的确是我们的误会，昏暗河谷会为此负起责任。”
“哦，负责？”回答的声音显得很苦恼，苏林却能分辨出那是黎贷在说话，他慢慢地说，“可惜我又不是女人，对你的负责真的不敢兴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