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溟海从此转性改了脾气,那是绝无可能。这胖鱼体格大,心眼小,爱记仇,雪白肚皮里包的全都是黑水儿。一场风波过去,溟海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却记恨蚩尤看到他撒泼出丑。怕瑶姬怪罪,溟海不敢直接挑衅打架,便拐弯抹角地使坏。
蚩尤是走婚,每来一趟都是翻山越岭。过了风陵渡,便是松果山、小华山、英山、时山、南山,从九黎到姜寨,一百八十里路没有一寸是平的,天明前出发,入夜后才到,每次都跑的汗出如浆浑身湿透。
瑶姬爱洁净,一身臭汗不能近她的榻。蚩尤虽急着亲热,但昼夜兼程赶路气味不洁,是以每次见面之前,都要在姜水中把自己从头到脚搓洗干净才敢进屋。溟海打听到他这个习惯,谋划了半个月,只等他再来。
这一日,蚩尤如往常般趁着夜色下河沐浴。他一一脱下披膊、f裤和亵衣,叠好放在岸边。月光照在这具伟岸结实的肌体上,好像一尊铜铸的雕像,宽的肩、紧的腹、窄的腰,每一块肌肉都精力十足的鼓胀。时节已过霜降,蚩尤阳元充沛,一步一步走进刺骨的河水,并不觉冷。
就在此时,寨中那棵大柿树后,一个拖着黑缎长发、穿白绡寝衣的男子眯起眼睛暗自奸笑。这胖鱼半夜不睡藏在此处,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熊瞎,要你好看!”他偷偷咒了一句,捏起召水决。
蚩尤心急难耐,没洗几下,只觉平缓河水猛得暴涨三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湍急大浪就把他顶出去几个跟头。待扑腾着冒出头来,别的没看见,他放在河岸边的衣服全给冲跑了。蚩尤的水性本来就不佳,天又黑,追也追不上,只好光身上岸。姜水霎时间又退回原位,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溟海的衣服满柜盈箱,每天换也有从未沾身的新衣,蚩尤却天差地别。
盐母儿女众多顾不过来,他三年也得不着一件新的,总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相亲时才给做了一身里外全新的衣裳。蚩尤平日舍不得穿,来见心上人时才打扮起来,一路上小心翼翼,只怕蹭了刮了。今天瑶姬的面还没见上,新衣倒给冲没了,他如何能不生气?姜寨中懂得水法的只有两个,共工已走,剩下的只能是那头恶毒奸猾的胖鱼了。蚩尤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
“夯货!奸鱼!一泡黑水坏出汁的臭海鲜!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寡星!你滚出来!我把你叉了做烤鱼!!!”
他声音雄壮好似擂鼓,直骂的寨子里一户户透出光,许人醒转出来查看。溟海为的就是让蚩尤出丑,哪里肯现身,早捂着嘴跑出二里地了。
瑶姬听得外面喧哗聒噪,披衣点灯出去查看,只见众人指指点点,以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一个裸身壮汉。
“阿都,你这是……”
“滚出来!滚出来!我把你肚子里的坏油都榨出来点天灯!剥鱼皮缝衣裳!你爹的囊都臭了才生出你这样个腥臊货色!”蚩尤气得额爆青筋,哪里管有没有人看,正跺脚叉腰,甩鸟骂人呢。此情此景,只有瑶姬一人觉得丢脸。她不忍卒睹,把自己披着的衣裳给他围上,牵回家里去了。
不肯在瑶姬房里吐出骂人的污言秽语,蚩尤进屋就不吭声了,闷头蹲在墙角。瑶姬见他额角太阳穴都鼓了,可见是生了真气。
“说一说,怎么回事?”
蚩尤把脱衣沐浴、姜水暴涨冲走衣服的事一股脑讲给她听,说完懊丧至极:“丢了新衣,回家阿姆和姐姐们又要责骂我了。”
瑶姬思索片刻,把他拖到灯影下,摸摸他脸道:“阿都别生气了,我给你做身新的穿回去。”当即从藤箱里拿出一套里外全新的衣裳,给蚩尤量身度体。
里衣是暗青色苎麻布,细细揉搓捶打过,又软又暖和。外套是天青色猎衣,上衣下裳浆得笔挺,肩背刺流云暗纹,领口袖口都滚了狐狸毛,正是深秋应季的衣服。
原来溟海嫁过来便开口要新衣,瑶姬搓线、织布、染色、裁剪、缝纫,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夜活儿才赶出来,两只袖子还没缝上。她生气胖鱼使坏算计别人,便拿出来照着蚩尤的身量拆改了。
瑶姬的针线活可说天人之技,针脚匀净熨帖,绣工又细致。修改完上身也是妥妥帖帖,腰封一束,舒服又帅气。蚩尤是个心胸直爽的男子,得了这套精美的猎衣,气当即消了大半。瑶姬又给他改了一身贴肉的细麻亵衣,蚩尤穿着里外簇新的三层,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溟海以为自己妙计得逞,第二天傍晚蹦q回寨中,却发现蚩尤把他的新衣穿走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胖鱼气得翻肚打滚。瑶姬只说了一句“你使坏冲走阿都的衣裳,合该赔给他一身。”便不再理他。
溟海虽有许多新衣,可那套天青色的猎衣是瑶姬亲手所做,他眼巴巴候了一个多月,看着麻变成线,线变成布,布染色变成衣裳。只要再多等一天就能穿上炫耀,结果竟落到别人手里,他如何能够甘心?
溟海呕着气,以后蚩尤每次来,他都苦思冥想设奸计,不是在门上顶一盆脏水,就是提前把准备的好料吃光。蚩尤比不得胖鱼奸猾,骂人打架却是在行,两个人明争暗斗,梁子越结越大。
这胖鱼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其余时间就拍着肚皮出坏点子,要么便缠着妻主给他重新做一身新衣压过蚩尤。家里每隔半个月就要鸡飞狗跳的大闹一场,瑶姬脾气再好也受不了。她拿定了主意,一天晚上对溟海说:
“今天早早睡,从明天起,你跟着我上工。”
“咦?要干活?我不想去……”
“阿海,你不是想要新衣吗?”瑶姬引诱道:“以后白天跟着上一天工,我晚上就缝新衣。也不要你干什么,跟着我到处走走就行。但只要旷工,晚上我就歇手,瞧这件新衣什么时候能穿上吧。”
瑶姬的想法是不指望他能干活,只要别闲在家里淘气捣乱就好。溟海虽不乐意,可也不敢直接驳她的意思,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瑶姬反复催了四五回,胖鱼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跟她出门去了。
秋收已过,接下来要迎接的是为时三个月的严寒冬季,准备好过冬的粮食和保暖设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田里的农活已经结束了,大家把金黄色的秸秆砍倒捆扎起来,既可以做燃料,又能加固房屋。剩下的茬要放火焚烧,增加土地肥力,以待来年耕种。秋高气燥,烧田是件危险的事,弄不好就会变成山火。负责农事的垂和伯益二人指挥大家将田周围的秸秆砍伐干净,挖一道防火坑,才敢开始。瑶姬让溟海盯着,万一火势蔓延,立刻招水灭火。
要说胖鱼嫁过来什么活都没干过,倒也冤枉了他。秋收时最忌讳下雨,金灿灿的粮随风起伏,一场雨过去就全都烂在地里,拼命抢收也来不及。共工已走,雨事便由溟海负责,他驱散乌云和水汽,保证农人一年辛勤的劳动成果。当然,这件工作是他躺在屋里,一边吃鸡子一边做的。
瑶姬道:“垂和伯益负责农事,经验很丰富。以后我出门到别的寨子巡视,若有急雨,你便听她二人指示。”
“怎么?妻主大人还要出远门?”
“当然,炎帝部落这样大,我不是始终住在姜寨的。三百年前在褒,六百年前在镐,九百年前在虢。现在虽然住在这里,但春种秋收时,也会乘龙轮流去瞧一瞧。”
看完烧田,瑶姬又带着溟海去看寨中收集猎物的场。
“挥、夷牟负责指挥捕鱼打猎,芒氏负责制作陷阱。这些男女都是擅长渔猎的高手,冬天到来之前,要把鱼、肉晒成干储藏起来,皮子硝好做衣服。阿海,你以后有空可以跟着去打猎,若得了整齐的好皮子,我给你做冬天的大衣裳。”
溟海顺手拿了几片鱼干肉干塞进嘴里,心想打到猎物他先尝新鲜的,又有新衣可穿,倒也是个消遣娱乐的好办法。
接下来,瑶姬又带他去看了烧制陶器的火窖、制作舟车的工坊、看病晒草药的医僚等等,并将自己的副手们介绍给他。
溟海见识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兴致也高了一些:“我当人类脆弱又短寿,没想到还有那么点意思。”
瑶姬和蔼笑道:“人类很聪明,又勤奋上进,是凡间最有灵性的生命了。”言语之间饱含宠溺爱护。溟海撇了撇嘴。他明知这对姐弟下凡就是因为喜爱人类,心里还是酸溜溜地不爽。
下午,瑶姬带他转到姜寨东边一个宽敞的院落。到处都是忙活着备冬的人,只有这个院子颇为清静,两个小孩儿吃着手指,好奇地望向溟海。
“这是寨子里的乡学,到冬天没活儿的时候才有大批孩子来,学三个月,开春后再回家帮母亲干活。”
溟海随意逛了两圈,在沙土地面上看到几处模糊的图案字迹。“原来是学校。啧,使劲活也活不了几年,够学些什么呢。”
瑶姬伸指戳了他一下:“活到老学到老啊。这里教的大部分是农事和纺织、烧陶等手工活计,学得好可以用一辈子。”
溟海开始觉得无聊:“没有别的科目了?”
“还有书、数、礼、乐四个小科,不过只有特别聪明的孩子有兴趣。”
说了一会儿话,屋子里出来两女一男,原来是乡学的先生。她们平时也参与劳动,只有冬季才来教孩子,眼看乡学快开了,便过来加固房顶,劈些木柴预备烧火取暖。
“瑶姬大人,溟主大人!”为首的年轻女子拱手向二人施礼。瑶姬笑道:“溟海,这是教授礼仪的容成,这几年用的节气历法也是她制定的。”
容成谦虚道:“瑶姬大人过誉了,历法都是总结前人口头经验,还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我自己哪有这般能耐。”
瑶姬夸赞她几句,指着一个矮瘦男子,接着介绍:“这是教授“数”科的隶首,他聪明极了,每年计算粮食、田亩和种子,和别的部落交换物资时,都能帮我很多忙。”
隶首不善言语,只是点头示意,瑶姬顺便问了些关于过冬余粮的问题,他倒是应答自如。 最后一个女子溟海见过,婚礼时当众演奏过乐器,依稀记得她叫包牺氏,瑶姬介绍说是教授雅乐的先生,曾发明过一种叫瑟的乐器。溟海见包牺氏相貌还过得去,手指却很粗糙,好像是刚刚劈过柴的样子,心中嗤了一声。
“既然有新乐器,何不取出请大家试试手?”
溟主这般说了,旁人自然凑趣。左右没有学生,隶首在院子里铺了两张草席,包牺氏取出一具桐木做的乐器,放置其上。
溟海扫了一眼,见这瑟长五尺,宽一尺半,用整木斫成,面板微微隆起,屈指一敲,里面是中空的。瑟面绷着五十根牛筋弦,粗细不一。溟海敛衣跪坐,抚岳山,拨尾弦,向众人示意。容成暗暗点头不止,想这北冥之主虽然傲气十足,礼仪却是毫无瑕疵,既在方圆之中,又不受规矩所限,举止雅致中带着潇洒,使人赏心悦目。
瑟虽是新乐器,但类似的拨弦琴溟海弹奏过很多,乐理都是相通的。他颀长白皙的手指由低到高一一划过五十根弦,立刻将这五十味音色牢牢记在脑中,又小试一曲《问意》,摸清按弦的轻重,接着便演奏了一套繁复的雅乐《高天》。
右手托、擘、抹、挑,左手吟、猱,绰、撞,一进一退如行云流水,一高一低似鹏鸟振翅,将人都听得呆住了。包牺氏自负这瑟是当世最繁杂的乐器,却没想到溟海接手不到半刻,便能流畅的弹奏出一整套曲子,又是惊叹又是恐慌,空落落地话也说不出了。
众人静默欣赏演奏,溟海心中十分得意,沉肩抬臂,正要来个恢弘壮阔的结尾,屋里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把他的演奏生生打断了。
“好啊好啊!就是这样写!我终于想出来啦!!”只见茅屋中奔出一个手舞足蹈的男子,他身形枯瘦,背脊微驼,一身脏兮兮地破衣裳,披头散发好像疯子。
“呀哈哈哈哈!我想出一个新字!它就是这样写!它就是这样写!”男子把一片豚骨送到包牺氏脸前一寸,大叫道:“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像?”
众人叹了口气,显然对这人的癫狂举止习以为常了。
瑶姬笑道:“仓颉,你又造出什么新字了?”
那疯子般的男人愣了一愣,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神志收回来,连忙垂首行礼:“啊耶!我没看见您来。”
原来这就是教授“书”科的先生,名字叫做仓颉。
远在人类出现在这片土地的千万年前,神魔就有了自己的文字。她们时间无限,文字的种类多到数不清,书写方式也极其繁复。更有许多字是符咒形式,必须有相应的力量才能理解,人类再聪明也学不会。
人类寿命短促,一代代积累下的宝贵知识经验仅靠口头传播很容易流失。感受到教化的困难,瑶姬姐弟便想发明一种适合人类使用的文字,这个任务传了几代,到这一辈,便是这个仓颉在负责。
溟海被打断了演奏,心中很不快活,拿过他手里那片豚骨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刻着一个符号,是一个半圆里面凸出几个方块。
“我当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发明,这不是就是个齿字么,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仓颉一惊,把那双眯成缝的眼睛使劲睁大了:“咦?你怎么会知道?我刚刚造出来,还没教给过别人呢。”
溟海嗤的一声,把豚骨抛还给他:“你就差画出来了,这种稚拙的东西,也好意思称作文字么。”
仓颉苦思冥想大半天的成果被鄙视,自然很不服气,拉住他袖子往自己屋里拖:“你跟我来,我还有别的字!”
容成连忙制止他:“不可失礼!你不知这是溟主大人吗?”
瑶姬摁住容成:“不慌,且看他们说些什么。”便跟着二人去了。
溟海进了仓颉的屋子,只见这地方比他的水晶屋还要乱上十倍,满地扔的都是骨片、龟甲等物,墙壁上乱糟糟是炭条鬼画符。仓颉轻车熟路从一堆骨片中抽出一块大的,递给溟海道:“这上面的你可认识?”
“射,焚,骑,饮,渔。”溟海毫无滞涩地读出来。
仓颉急得抓耳挠腮了。这五个字都是形容动作的,比形容物体的字难得多。他想溟海定然是学过记牢了,得找没见过的考较。仓颉把杂物全都踢开,用箕在地面上撒了一层细沙,使木棍写了百十个笔画繁复的字。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得意的成果,打算冬天在乡学中当做压轴,从未跟别人提起过。
溟海等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负手而立,笑道:“你能记得自己写过什么吗?”
仓颉昂首:“那当然,这是一首情诗。”
溟海捡了根木棍,随手两下就把地上的沙子抹平了。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f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溟海背诵完毕,丢了木棍哈哈大笑:“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这是女娲大神补天的故事,才不是什么情诗呢。”
仓颉一跤跌坐在地,惊得口不能言。
他不知只北冥的水族中便有十多种不同的文字,语言更是天南海北,同一族类的方言通常又有数不清的变种。这胖鱼虽然奸懒馋滑,但天生聪明至极,过目不忘已算是雕虫小技。每年四海的水族派遣使者向他朝贡,溟海不用翻译,对答如流,礼单上若有什么错漏之处,他一眼就能挑出,谁也别想糊弄。相较之下,这些刚刚发明出来的人类文字,在他眼中便像稚子图画一般简单了。
溟海在乡学里出了一番风头,心情极佳。又想自己的形象在妻主眼里定然更加俊美聪慧了,不禁喜得眉开眼笑。
瑶姬笑着赞道:“阿海真是聪明,乐器弹得好,礼法周全漂亮,字也认得多。”
溟海受了心上人夸奖,恨不能仰天大笑,忍着得意做出潇洒不羁的样子,“妻主若是喜欢,我每天弹琴奏曲给你听。”
瑶姬点了点头,温柔似水地说:“那感情好。不过你这样多才多艺,只给一个人看未免大材小用了,要找个相称的职位才好……”她思筹片刻,梨涡骤现,明眸弯弯好似月牙般露出狡黠的光芒:“阿海,从明日起,你便到乡学来教书吧。”
说完,便点点他额头,袅袅婷婷地往家中走去。
溟海得意的笑容凝在脸上,当场就变成了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