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辗转听说了这事儿, 嘴里一口茶含半天都忘了喝下去。
也亏得她规矩好, 竟也没有喷出来。
堂堂天子,居然与个身上区区四品虚衔爵位、若不是之前地动之中天眷之名传得太开简直是二流勋贵都挤不进的人家结契,还是入契的那种!
须知大庆早期, 或者是因常年战乱,妇孺不易生存, 男子结伴更好活下去的缘故,南风比之前朝更为盛行。前朝原只在闽浙一带盛行的男子结契, 也不知道何时也绵延到京中来, 大庆开国勋贵里,就有那么不只一对,甚至据说先帝与王家那位老伯爷也颇暧昧, 只是不曾有谁见过他们两个的契书罢了。
因此虽契书一事近年在高官勋贵里头不算常见, 朝廷正式承认的却也有两种,一种平契、一种入契。所谓平契, 便是结契的两个男子于契约身份中平等相待, 谁也不入谁的籍,也各自娶妻,也各自生子,甚至各自纳妾养小厮,谁都不会从属于谁;至于入契, 却多是要入籍的,这入了别家籍贯的那个,不免就有些从属的意思, 虽也有娶妻生子延续血脉的,却到底不同,倒有几分像是被认可的男平妻的意思。
――皇后早知道皇帝对那个王家子格外不同,也乐得他和个亲近嫡长子的男人纠缠,却实在想不到,这个不同居然不同到皇帝愿意与之结契,还是自屈下位的入契!
――难道不该是那个王家子入穆家的契么?
皇后发现就算结缡二十载,她也修炼得能够越来越自然地输棋给皇帝了,可她能够痛苦适应皇帝的臭棋,却实在适应不了他那天马行空的思维。
――难怪大庆的敌人都说,大庆皇帝是个兵道奇诡的人物。
――皇帝嫁人了,连带着皇后就算人后也不敢有丝毫轻视王家的意思,可为什么,她丝毫不生气,反而觉得很愉悦呢?
――皇帝居然也嫁人了!!!
贤惠恭谦了一辈子的皇后陛下,实在忍不住,躲在被窝子里头闷声笑了好几回!
没办法,不怪她幸灾又乐祸,实在是,怎么说呢,虽然皇后嫁给皇帝时,才大庆开国未久,因着连年战乱的缘故,那是的民风比现在还彪悍开放,底层的女子若不是被欺辱到麻木,就是彪悍得能做人手包子!哪怕是大家族的贵女,就是尊贵如大庆开国的几个长公主,也是上马能弯弓,下马能砍人!
但很可惜的是,皇后出身却不是普通的勋贵,却是范阳卢家的嫡女。范阳卢氏出自姜姓,乃是齐国后裔,始祖卢植以儒学显名东汉,次后人才辈出,北魏时已是北方一流高门,相比之下,现在的什么四王八公什么勋官贵女,简直连暴发户都算不上。
当然范阳卢氏这些年也衰败过,否则便是不再严苛遵守全盛时期那样只与同为七宗五性的人家为婚,却也犯不着定给一个还没坐稳天下的草莽武人家庶子。
可再衰落,到底是传承渝千年的世家,有些坚持,是一般爆发人家比不上的。
卢家女儿也上得了马、挽得了弓,逼迫狠了,温婉浅笑甚至一夜春宵过后,金簪银牙都是能要人命的角色。但卢家重儒学,就算不全盘认可后期那什么朱程理学弄出来的规矩,但三纲五常却不是朱程之后才有的,卢家女不需一味隐忍恭顺到死,但底线之上,却必须夫为妻纲。
皇后母亲早亡,临嫁之前,她祖母带着一群伯娘婶母轮番上阵,足足与她说了大半年的闺阁庭训。
彼时大庆已经正式称王,虽太子还在,谁也没想到燕王能九五称皇,却也将他视为卢氏崛起的一个契机,少不得尤其在意些。
皇后自幼熟读诗书、弓马技艺在闺阁女子中也算佼佼,奈何皇帝是个不耐烦诗书的,道理通典故粗知,却更乐意直白说话,春花秋月还不如敌人胸口绽开的血花、战场孤傲的冷月。
至于弓马技艺,咳咳,帝后成婚时,皇帝才是个十五生日不到的小少年,哪里懂得什么怜香惜玉?半招不让,直接就将人撂倒,没见血就是手下留情了,伤筋动骨什么的……
况且又是个爱美色好沾花惹草的性子!虽说规矩是有的,后院谁也越不过她去,嫡长子也是出自她腹中,可怎么说呢,勺子还有磕着锅底的时候,夫妻过日子哪有不磕碰的?但是一手臭棋篓子却老爱拉她下棋就让人受不了!明明是个思维敏锐用兵奇诡的,偏到了棋盘上头就成了奇葩了!更要命的是,贤惠恭谦的王妃殿下皇后陛下还都嗔怒不得!
总算其他还算顺心,嫡子也有两个,长子出息幼子可爱,皇后不至于觉得很憋气,可见着这让她贤惠恭谦半辈子日后也还必须贤惠恭谦下去的家伙嫁了人……
咳咳,就算不能亲身上阵与他讲解闺阁庭训,也真忍不住大笑一场的冲动啊~
思维奇葩得好啊!
皇后心里小猫挠啊挠,真恨不得亲自给丈夫好生置办十里红妆将他风光大嫁!
但皇后到底是皇后,虽说闺阁之中顽劣了点,不然也不会被挑出来与个当时不过诸方军阀中还算不错的一个的庶子定亲,但好歹贤惠恭谦了二十年,于自己的身份还是记得极牢的。
她的丈夫,到底是皇帝、是大庆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而她自己,虽说是现在大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还不是女人尊贵的极致。
纵观诗书,废后可不要太多哦。
……废太子也不少。
必须忍住。
皇后默默地、悄悄地,准备嫁妆,哪怕也许要等皇帝驾崩后才敢送出去,哪怕也许她根本熬不到为皇帝将这份嫁妆送出去。
也是一份念想不是?
到底堂堂天子,不管送的时间早晚,总不能让王家后人暗地里嘀咕起来,说是穆家连这么点东西都舍不得,说卢氏女连这么点规矩都不懂。
却还是觉得能光明正大给丈夫娶契妻的张氏好痛快~
据说那位还让皇帝给施了半礼呢!
皇后一想象那个场面就好生心痒,偏太子只状似随意地说了那么一句,就不肯多形容,她又不好从别处打听――好在事儿再打听不得,这事儿的另一位正主也不好随意传唤进宫来见,但那位得皇帝屈尊半礼的女人却还是见得的。
皇后眯着眼儿笑,虽说四品诰命低了些,但身为国母,这点随意总该有的吧?
月节正日,宫中照例大宴,且出了孝期自然又更热闹,王家亦是出孝,张氏自然要随着嫂子进宫的。
然后不知怎么的,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的,这两个女人还真成了闺蜜了。
宫城内外瞩目者不知几何,连薛王氏远在金陵都听说了,贾王氏对这位娘家二嫂也格外亲密了起来,给仁哥儿的好话也是一箩筐,浑似那个听说了内侄儿幼年秀才,背地里不只不喜,反而唾人“小时了了”的全不是她。
仁哥儿性子精乖圆滑,又有几分凉薄,薛王氏夫妻对他不错,他对这两个都算得上美人又周到殷勤的姑母姑父也还喜欢,却也还不到能让他为了他们对着另一个姑母不假辞色的地步――况薛家自己和贾家都照样往来哩!
张氏更是看得明白,她是读书读得性子有些清高,却不是那等眼底揉不得沙子的人。说来薛王氏也好、贾王氏也罢,都是与王子腾更亲近的,现在他不表态,史氏也仍好好儿将贾王氏当正经姑太太,她自然也是言笑晏晏,便是贾王氏说话不好听时她都耳边风过,现在人家好话一句接一句,她又何须计较?
母子两个俱都笑纳了,并不以为意。
却不想这位姑太太还真是将王家女儿的心眼子都占全了,先是称赞泰安凤姐爽快伶俐,又要让她家宝贝珠哥儿带着妹妹们玩儿――吓得张氏一身寒毛直冒,史氏柳眉一挑,险些儿就要忍不住。
却不想不需她们多说多做什么,人家珠哥儿就先一本正经地板着一张原该稚气十足的小脸与他母亲说:“太太,七岁男女不同席。”
又一丝不苟给泰安凤姐作揖:“妹妹见谅。”
凤姐歪着脑袋,泰安挑着眉笑,张氏史氏笑得尤其真心,仁哥儿都觉得一般儿出口子曰闭口诗云,这个珠哥儿可比二姑老爷顺眼多了。
起码人没有一边说着规矩一边越过袭爵的长兄住着府里正院。
仁哥儿在一边揣度,却不知道他家二姑太太也在揣度他,不过是因着珠哥儿一句“七岁男女不同席”通杀了,才没犹豫着说让他也带着元姐儿玩去罢了。
又,王家或许真有天眷,贾王氏第一个算计被自家儿子顶了回来,第二个自己还不十分确定的算计,又不等她拿到娘家说,只在婆家露了几句口风,就给婆母一同排揎,连贾政都不赞同,虽没有明着嫌弃,却也露出仁哥儿虽少年秀才,却不免有些轻佻、还要多看看的意思,贾王氏自己也觉得元姐儿的生日确实值得谋个更大的富贵,也就没有坚持着往娘家这位内侄儿身上押。
这些家长里短,王子胜没在意,皇帝却是一清二楚的――他可没白为王子胜顶了那名头,入契之后,索性光明正大地将一些亲信安排进王家,里头有暗卫里头退下来、又不乐意出仕从商奔前程的,也有不愿归家或者无家可归的宫人内侍等,这些人各色皆有,教得了仁哥做得了幕僚,干得了暗杀偷得了情报,也端得茶来递得水,管得了家看得帐……
张氏一开始有些不适应,毕竟这些人里头二品的掌宫嬷嬷一品的侍卫统领都有,现在却非得到她家里服侍着,喝人倒一杯水都不敢单手去接来。但想着阿穆的身份,怎么可能都不会来与她谋王家这一亩三分地,便只客客气气将这些人当未分家、且不会生子与她仁哥夺家产的妯娌陪房看,倒也不需防备,也空出时间去赏花赏草教养侄女,也多出些精神读史作诗与仁哥儿讲说。
如此,皇帝不说将王家巨细尽握手中,却也知道个七七八八,连带着皇后都听到些儿信,看荣国府诰命的眼光就尤其不同,又对果然从此独居在东侧小院、身边除了外头洒扫厨下等粗使的外真个连个梳头丫头也没有的王子胜有些服气,每每见着初一十五,皇帝按规矩来中宫夜宿之后,照样由宫人内侍贴身服侍起居,且见着美貌的也从来不避讳看,皇后又觉得暗恨。
恨不得为君送嫁十里妆啊!
但皇帝居然忍得住,再美貌也单纯只是看看,皇后都有些纳罕来。
穆小七也纳罕得很,近日仁哥儿再与他通信,居然每爱写一首半首的短诗长词,说是忽然有了灵气太夸张,却也不是原先那样打油诗都勉强的水平,眼看着再磨砺两年,科考应制诗似乎也勉强过得,不由对张氏又多了几分佩服。
果然不愧是能当皇父“夫婿”家正妻的奇人也!
连带着,竟是对张家都多了几分客气,无意间又与自己结了几分善缘。
这些家长里短,基本都是围着王子胜延展出来的,偏他是最浑不在意的一个。
与张氏说开后,他连每月按例到正房那儿的床上躺两回都省了;又趁着王子腾被那张阿穆入契书震得魂难守舍的时候与他说了自己无心出仕、只愿修道的事儿,还哄得他当着家里所有成员――包括阿穆在内――点了头,欺负他哥就算勉强在家里遇上了,能将阿穆只当弟婿看,却也不敢挑战欺君之罪的惶恐,也再不需应付他哥诸如“就是不出阁拜相好歹考个进士做个清贵翰林”之类的新一轮念叨,每日里除了修行就是和皇帝厮磨,就连儿子都不怎么需要操心了,如何会去在意些蚊蚁哼唧?
王子胜的日子过得最是简单自在。